元旭蹙眉回想良久:“我只记得小时候,母后一直仁厚温婉,待所有孩子都很细致妥帖,就连那些宗室大臣的子女,也都关怀备至。何况,当初四哥一登基她便立即放手,并无眷恋之态。”
元璟坐回案后,往池头雕花砚中加了几滴清水,拿起用了一半的龙纹墨条慢慢研着:“昭王庄王父子俩,一个比一个强势、一个比一个聪明,她若不合时宜地表现出权力欲,后果会怎样?”
元旭一愣。
元璟唇角弯起:“话说回来,她干嘛要与自己亲儿子争权?庄王与她感情深厚,她只要顺利当上太后,信重、家族荣宠……这些东西不必她说,庄王自会送到昇阳冯氏手里。”
他研好一池磨,铺开一张白麻纸,用镇纸压好:“大概是征和二十年的时候,我想带阿英去西市,好多次都约不出来,过后才知道她被召到景和宫,同席的有武焕武煊,还有冯家兄弟……就是没有庄王。”
元旭噗呲一声笑了:“那时候我也在,四嫂武德充沛,将冯家兄弟揍得满地找牙、走路都躲着她,至于武煊,处着处着成了兄弟。”
元璟扶额叹息:“她一直那副狗脾气……”
元旭忍俊不禁:“这一说我倒想起来,母后那两年经常传四哥和阿灿小聚,结果阿灿看上了四嫂……这也没什么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做娘亲的操操心,过后不也只能顺着四哥?”
“不顺着还能怎样?反正后来承陵也娶了臻臻”,元璟取过紫毫笔蘸上墨汁,在纸上笔走龙蛇,长声叹息,“孽缘啊,好好的养女变儿媳。”
元旭蹙眉感叹:“恩爱都是给外人看的,四哥怎么娶到她、咱们都清楚。怎么到头来她非要生死相随?竟连母族和小陛下都不要了……莫非成婚时间一长,假恩爱也能变成真恩爱?”
元璟凉凉叹息:“人非草木啊……何况那还是一国之君。话说回来,只怕当初也想不开,重病缠身卧榻不起,偌大个景和宫就她一个主子,都没人说说话,天天睹物思人,一根麻绳吊死最应景。”
“那些东西没撤走?”元旭猛然睁大双眼,瞳孔急遽颤抖,“当初国丧我回昇阳守孝,亲耳听见母妃跟母后提议,将景和宫旧物收起来,挂些新鲜喜兴的东西。”
元璟抬笔停在半空,怔愣半晌、喃喃道:“何止没取走,我当时进宫去探视她,寝殿里的沉水香浓得呛鼻子,也没个人给端走。”
“这更不可能,熏衣香不利子嗣,四哥从成婚起就不用了”,元旭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我成婚前母妃特意跟我说过,难不成是……”
他惊恐地看向元璟,下意识捂住了嘴。
“新王承陵是她看着长大的,王后出自武氏,她手里还有两个正统的嫡孙。不听话的褚氏、外加嫡孙生母……多余”,元璟扯了扯唇角,挤出凉凉的微笑,右手发着颤、手背青筋根根绽起,“可阿英一直视她为母啊,难道就不会让着她?她何必如此狠绝?”
元旭叹了口气:“当初四哥变革新政,器重褚氏、却对他们结交朝臣十分严苛,逼得他们只能作纯臣;他又明着放话说挚爱四嫂,终他一生只册王后、空置六宫,四嫂和褚氏早就被架在火上了。瞧着显赫荣耀,朝中处处是敌人。他一走褚氏便孤立无援,没有冯氏也会有别的世家大族。”
元璟苦笑摇头:“从古至今,哪个君主不霸道?就算是谦谦君子如建宁王,到了那个位置上也会被裹挟,会身不由己。庄王与我说过,王者,孤家寡人也,要托付中馈,他只信得过阿英。”
“再说,谁人能料想自己英年早逝?”他顿了顿,也叹了口气,笔力渐狂、蕴着无尽丧乱烦闷,“他们两个啊,他若不为王,只与阿英做平凡夫妻也好;他若不娶阿英,只做一国之君也再好不过。”
“可惜了,明明是为权力而生,也已夺得至高权位,却还要贪恋那点痴心。”
龙蛇飞动的笔势陡然一收,字字力透纸背,元旭好奇地探过头去看,被元璟一巴掌拍开:“别看了,写得乱七八糟的,丢人!”
也不待元旭反应,一把扯住他袖子,连推带拉往外薅:“走走走……吃饭吃饭……”
洁白如雪的白麻纸上,墨迹正逐渐干涸: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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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姜嫣跪坐在宛平城西郊的陵墓前,呆呆注视着面前一沓厚厚的白麻纸。
每一页暗旧发黄的纸张,都写着这样两句话,下笔迟疑涩滞,一笔一画都是提笔少年难以启齿的复杂心绪。包裹着这沓白麻纸的是一件褪色的丝麻骑装,三十多年前昇阳流行的款式。
一张张拿起来,纸页之间夹杂的梨花也已泛黄发黑。
姜嫣怔了半晌,唇角勾起疲惫的笑,支起火盆,将纸张和衣袍放进去,注视着它们一点点化作灰烬。
“阿晞,跟你说个好消息,从阊江送来的粮草很及时,眼下已入冬,我们又撑过去了一年。”
“刚开始那两年,北宛骑兵像是杀不尽一样,一波又一波……我跟承赟每天对着一点点见底的粮仓,听着城外的厮杀,不敢睡觉,不知道一觉睡下去,第二天还醒不醒得来。”
“承陵没了,笙儿也没了,七月份在怀阳战死的,要不是荣国玄甲营驰援,还不知下一个战死的是谁。”
她唇角笑意变得嘲讽:“玄甲营啊——四年前攻破昇阳的玄甲营,母后还真是有本事,血海深仇转眼就又拉拢成盟友。你、阿英、承陵、武氏满门、阿旭……她总有法子让人心甘情愿在冲在前头,她干干净净坐在那运筹帷幄。”
“就算她支援粮草,我也不会对她有半分感激,不过是远远地养着咱们这支骑兵,等时机到了再收回去。若是为了阿旻、承陵、阿英,我乐意替他们守着,可若是为了她,我不乐意!”
她眼神逐渐渺远:“起初承陵听阿英的话,绝不轻启战端,去了她那一趟就改主意了……军营还没摸熟,急吼吼要打荣国。等到苻洵打过伊河,朝中那么多舍生忘死的将领,她偏又让一堆文人在大朝会颂扬阿旻‘君王死社稷’,激得承陵主动站出来死守昇阳。”
“我就算愿意听阿英的,守着三郡二州保全骑兵,也要拥护承赟为王,伤不了她、恶心恶心她也是好的。”
“她已经着手在宛陵建军马场,等过几年她养出自己的骑兵,咱们这些人也该被抛弃了——可我不在乎。”
“我累了,承赟也累了。我甚至想,干脆什么时候倾巢出动,跟冯栩打个痛快,赢了就赢了,死了一把火、连骨灰一起扬了……睡个踏实觉,乐得解脱。”
北风一阵比一阵紧,说话间灌进嘴里,吐出一阵阵白汽,地上已落了层薄薄积雪。雪地里放着一罐烧刀子,姜嫣揭开罐盖灌了几口,将剩下的浇到墓碑前。
火一样的烈酒滚进肺腑,激得泪水模糊了视线,姜嫣视线逐渐飘远:“想当年,我们一大家子在朔北多好?就算有个什么变故,死也是死在同一个战场,尸骨血肉混在一起,团团圆圆、永不分离。为什么要回昇阳?”
她颤抖的手抚摸过墓碑,像是握着多年前与自己相携的那双手:“你啊,就是傻……又不贪恋权柄,为什么要回去,当劳什子国尉?”
“活着的时候,天天操心军改头发都白了,还被朝中那帮故旧骂。一个你还不够、承陵接着操心……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承陵战死的消息传来,我居然松了口气。终于不必像阿旻那样时刻绷着一根弦,成天如履薄冰,事事身不由己。”
雪越下越大,落满她发丝和睫毛,间杂丝丝缕缕花白,她站起身来,拂去墓碑上的积雪,弯了弯唇角。
“我去看笙儿了,过几天再来看你。”
“对了,刚才说的倾巢出动……吓唬你的。”
“我和承赟会一直守着这里,直到完全守不住的那天,虽然这很累。不是为了她,仅仅因为我在洺州长大,你我和孩子们在宣庆府度过了最快乐的十几年。”
姜嫣唇角带笑、两眼含泪转过身,忽然愣住了,脸色大变,霍地拔出佩剑。
朔北的风漫卷着鹅毛大雪,在空中凌乱飞舞,雪地里静静伫立着一名年轻男子。一袭玄色貂裘,身披银灰披风,乌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唇边噙笑,乍一看去却是满满的孤寒和萧索。
他左手随意搭在佩刀的刀鞘上,右手提着两壶酒,见她转身,扬了扬右手的酒壶:“外臣苻洵,特来祭奠元晞殿下,告慰永平一年龙门行宫惺惺相惜之心。”
姜嫣满眼阴沉盯着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默不作声退开半步。
苻洵解下佩刀放在地上,走上前去揭开壶盖,将酒一瓶接一瓶浇在墓前地上,侧头看向姜嫣:“殿下方才说,乐意为褚舜英守着这三郡二州?”
“在下不才,想请教一句,是只想为翊庄王之妻而守,还是也想为袍泽褚舜英而守?”
姜嫣冷笑:“说什么绕口令?还承陵命来!”长剑掠起一道雪亮的闪电,刺向苻洵。
苻洵微微侧身,长剑贴着下颌掠过的刹那,他闪电般伸出双掌一合,将长剑钳在手中,寒声道:“请殿下回答。”
姜嫣咬牙切齿,将剑往外抽,苻洵一双手被割得鲜血直流,却面不改色,直勾勾盯着她:“请殿下回答,是为庄王之妻,还是为袍泽褚舜英?”
他的目光犀利如鹰隼,盯得姜嫣不禁一怔,手头力道略松了松,忽觉一股力道牵引着长剑向前一送,那柄剑笔直地刺入他左肩,深入寸许,他却只是轻轻蹙了蹙眉:“现在,殿下可以回答了么?”
姜嫣心神一凛,无意识脱口而出:“结识她是因庄王之妻,信她却是因袍泽之谊。”
苻洵唇角弯了弯,身子略略前倾,长剑又深了寸许。正在此时,宛平城内传出嘈杂的呼喊声、混乱的脚步声,人声鼎沸,紧跟着,南郊方向黑烟滚滚。
“苻洵,有本事莫使那些阴谋诡计”,姜嫣咬牙往外拔剑,却发现他绷紧了肩胛肌骨,竟一时拔不出,“拿起刀,咱们堂堂正正打一场。”
“在下不愿在亡者灵前大动干戈、想必殿下也不愿”,苻洵眉心剧烈颤抖几下,声音却依然冰凉沉稳,“第二个问题——”
“永平一朝,贵国几度北伐,将草原二十八部屠了一遍又一遍;永平三年九月,褚舜英随庄王御驾亲征,杀俘十万;永平四年夏,褚舜英授意临梁、上阳两郡淤堵伊河,致使水患泛滥。桩桩件件,是否为穷兵黩武、草菅人命?”
姜嫣僵持不下,冷笑:“国与国之间,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总有人要满手血腥,谈何草菅人命?”
苻洵笑意带了些许欣慰:“可如此满手血腥,也未能换来几年和平,反为逆王冯栩做了嫁衣,丢失三大盆地与关隘,意义何在?”
姜嫣眼神坚定:“以战止战,虽战可也。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还提得动刀剑,为此多坚守一天,哪怕战死在半道,也会离‘止战’更近一些。”
苻洵表情愈发轻松,眼眶泛起轻红,却漾着笑意:“第三个问题——若褚舜英有朝一日归来,殿下可还愿率三郡两州,与她并肩作战?”
冯太后啊,下棋高手、布局高手,更是情感操控高手,养的每个孩子都有对应用处。
可惜人非棋子,都是有心的,长大后各有际遇和选择。比如大哥大嫂先婚后爱,男二会偏执地喜欢用来联姻的义妹,元晴会背叛自己的阶层选择大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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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最后的袍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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