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小姑娘等等！”
午时过后集市中人来人往，说是摩肩擦踵自然有些夸张，可要寻人的确并非易事。好在方才那买糕点的年轻姑娘打扮得颇与众不同——她身着湖水蓝的外袍，竹编笠帽垂轻纱遮面，手上还提着柄通体雪白的长剑。
“老婆婆？”意识到是方才买桂花糕的糕点铺老板在喊自己，女子这才回过头来，她掀起面帘扶住帽檐，清俊的面容映入年迈的商贩眼中。
老妪自诩活过半生，所见过外貌奇特的能人异士不在少数。可眼前的女子白发银眸，肌肤白皙得不似常人，纵是比她更配得上“阅人无数”四字的世外高人见了，恐怕也难免诧异侧目。想是她不愿因此引人注目招来麻烦，这才要用纱笠遮住面容。
“老婆婆，怎么了？”
“哎呀！小姑娘，你走得太急，老身没看清你付的是灵石……”
蓝衣女子笑道：“没事的老婆婆，不用找了。”
“那怎么行呢？”
闹市中商贩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交织鼎沸，身材颀长的女子免不了要微微弯下腰来才方便与老妪交谈。风华正茂却天生白发的少年人，见了老妇人用木簪挽起的长发间已生出斑驳的银丝，心中一时多了些无言的感慨。
她忽而担忧会有心急的赶路人冲撞到眼睛似乎不大好的老人，于是挪动步子挡在了对方身前。老妪从衣袖里取出方才结账时付的那两块初阶灵石递到她手中，语重心长道：“拿着吧小姑娘，我看你像是初到江陵，没来得及拿灵石兑换通用的银钱……”
“两包桂花糕值不了什么钱的，就当老婆子我尽一尽地主之谊招待年轻人了。你若是觉得好吃，换了银钱，下次再来买便是了。”
蓝衣女子本还想说些推脱的话，思忖片刻仍接过钱收进了腰间的乾坤袋中，柔声道：“好，麻烦老婆婆了。”
“灵石我收好了，您快回去看摊子吧。”
“好嘞。”老妪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放下面帘的女子目送她离去，直至那佝偻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才转过身。
秋分已过，气温稍降，江陵昨夜落雨，到了今日午后地面仍留湿迹。侠客模样的女子执剑信步游长街，只觉空气中的桂花香被雨水浸润过后更是好闻。
“朝颜！这边！”穿浅绿衣裙的少女坐在露天的糖水铺子边，隔了老远就对着来人招手，她像往常那般梳着双平髻，发带上系有会随着动作发出清脆声响的金铃。
见与少女同桌的那位黄白衣裳的年轻男子，正是自早晨碰到起便一直有意跟踪二人的怪人，名唤朝颜的女子忍不住蹙起了眉。
她走到方桌边将柄鞘雪白的长剑搁置一旁，摘下笠帽后落座于少女对面的位置后，那浓眉大眼、长相周正的男子便率先开口道：“在下姓李，名长风。木子李，愿乘长风——破万里浪的长风。还未请教姑娘名姓？”
蓝衣女子并未抬眸，淡淡道：“陆朝颜。与海相对的陆，朝颜花的朝颜。”
“朝颜姑娘，幸会幸会！”
李长风拱手一笑，陆朝颜却并未作理，而是将面前倒扣的白瓷茶杯翻面，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朝颜，这儿的酒酿圆子好吃！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陆朝颜侧目望向桌上的三只空碗，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只道：“好吃也不可多吃。”
她今年虚岁十八，随行的少女名小满，小她三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食量大些自然无可厚非。
“事不过三嘛～这可是朝颜你说的！我这才…刚刚好。”
小满颇难为情地笑着挠挠头，她不知朝颜最是喜欢她这梨涡浅浅、略带腼腆的笑。每回见了她笑，别提讲什么说教意味的扫兴话了，心情都犹如被暖阳照拂般好了起来。
“是。事不过三。”她转头望向在隔壁桌忙活的伙计，道：“小二，来碗桂花酒酿。”
“好嘞！”
“桂花糕。”朝颜提起买回来的两包糕点，分了一包给眼前人。
“朝颜还是这么喜欢吃桂花糕呢…”小满接过糕点，迫不及待地解了牛皮纸外的细麻绳。
“等到了金陵…我听说那儿的桂花糕与这边大不相同，朝颜你啊，可又有口福了！”小满一手托着腮，一手将色泽洁白、布满星星点点花色的糕点送入口中。
朝颜轻抚小满的发顶，道：“到时候自然也少不了小满的份。”
被冷落在一旁的男子突然询问道：“那我呢？”
“哦？你还要跟着我们去金陵吗？”小满嘴里嚼着桂花糕，说话有些含糊。
李长风面上露出憧憬的神色，道：“过几日便是武林大会，此等江湖中的盛事，岂可不去？”
“李公子瞧着并不像江湖中人。”陆朝颜眼含笑意，语气却不好听。
“这…朝颜姑娘何出此言？”
陆朝颜勾起唇，笑道：“李公子身上有铜臭气、书生气，唯独缺了一份江湖气。”
李是当朝国姓，这位公子身上虽无所谓帝王之气，但朝颜见他腰佩成色极佳的羊脂白玉带，玉带下挂着的铜褐色钱袋都用金线绣着辟邪守财的貔貅…料其身份自然不会是寻常的布衣平民那么简单。
“江湖气？”面对这咄咄逼人的年轻姑娘，李长风倏地站起身来，正色道：“我李长风自年少起就仰慕憧憬武林之中路见不平、惩恶扬善的英雄豪侠！今后定然也要做那守江湖义气的大侠，而非贪生怕死出卖朋友的小人，朝颜姑娘大可放心！”
“是么？”陆朝颜不以为然地抿了口茶。
李长风莫名有些心虚，问道：“怎的？朝颜姑娘不信？”
“信。”陆朝颜缓缓点头。
“客人，你的酒酿放这儿了。”
“多谢。”陆朝颜不紧不慢地喝了口热酒酿，歪头对他一笑，只道：“大侠也爱说谎么？”
若只为闯荡江湖，大可不必自遇到她二人起就一路不依不饶地跟着。这李公子的话，七分润色三分随心，可不像正经读书人说得出的。
“这…这……”
李长风语塞间，小满突然开口道：“好啦，你这有钱的骗子公子就别跟我家朝颜扯谎了，她可是修习过读心之术的，就你这说谎的功力…想骗过她还早四万八千年呢！”
二人说话间的功夫，小满面前那包桂花糕已见了底。见她一本正经不像是说玩笑话的模样，李长风也信了个七七八八，赶忙抱拳赔礼道：“恕罪恕罪！只是在下的真实身份的确暂不可告知二位姑娘，不如今日这酒酿钱就由在下来付，当是赔罪可好？”
看着小满唬人的模样，朝颜本就在忍笑，谁知另一个竟还当真了，便更觉得有趣。于是又端起茶杯，连同手臂一起挡住了下半张脸。
白瓷杯一衬，陆朝颜那双银色的眼眸更是亮得好似天上的星星，她只道：“不必。李公子既言入江湖，想来也知晓，身在江湖，人人都有想守住的、不可轻易告人的秘密。”
年轻的女子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话却锋利、不饶人得紧，她接着说道：“只是我陆朝颜从不交不愿坦诚相待的朋友。”
李长风本以为能松口气，听完下句顿时又哑口无言。
陆朝颜原本也无心让他难堪，补充道：“行走江湖，李公子有苦衷，不愿坦白身份，我能理解。可若你连此行目的都不愿交代，日后还想要继续这么跟着我二人，恐怕只会叫我和小满难以信任，不得安寝。”
“朝颜姑娘所言极是。”李长风轻轻叹了口气，又躬身道：“在下家住河洛，颇有些家财，此番前往金陵一是为见世面，看看这武林大会盛景。二是…曾遇算命先生卜卦，说我此行能遇仙人，定要抓住机会。故而……”
虽不能明确李长风是实话实说全盘托出，还是稍作润色扯的谎话，陆朝颜内心仍无意外地偏向后者，她饶有兴致地挑眉，道：“仙人？李公子寻仙问道，是为长生？”
李长风沉默不语。
“是或不是？”陆朝颜又问。
“……是。”
陆朝颜放下茶盏，盯着空荡荡的杯底出神，喃喃道：“修仙炼体得长生之法，有天资者尚需穷极半生岁月，更何况……”
“朝颜姑娘直说便是！”
陆朝颜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实在微妙，她抬眸侧目望向李长风时，那眼底藏着一丝可察觉的怜悯，让含着金汤匙出生、自幼就被人捧在掌心百般宠爱的贵公子大为不悦。
她沉吟片刻，道：“李公子，一介凡夫俗子。”
“这…姑娘就不是凡夫俗子么？”
这样坦然直白的轻视，李长风满眼错愕，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反驳。
“不才，灵根仙骨。与常人不可同日而语。”
这话里话外的清傲都要溢出来了，李长风恼火得很，故意扯着嗓子道：“是，朝颜姑娘若是寻常人，便不会二九年华满头白发了！”
“李公子所言极是，我天生如此。”
——实话实说怎就成了目中无人呢？陆朝颜不能理解，只点点头，应和他一句。
“是是是！”李长风痛饮一口茶水，也不知是恼怒还是不甘，竟臊得满脸通红。
小满生怕俩人闹得下不来台，急忙站起身来搂住朝颜的胳膊，劝阻道：“哎呀…朝颜你就别跟他一般见识了，你看他脸都红成猴子屁股了！天色不早——我们先去找家客栈住下吧？”
“好。”朝颜应声后才发觉自己剩下的半碗酒酿已被某只馋猫儿喝光了，她拿起剑，戴上笠帽前对李长风微微颔首，道：“李公子，告辞。”
李长风愣了一愣，赶忙喊道：“诶！你们别急着走，等等我！”
“客官，还没付账！”李长风提起行囊正欲走，店小二就上前拦住了他。
那一蓝一绿的一双背影已渐行渐远，只见蓝衣女子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喊道：“李公子请客！”
“公子你看……”
“这些够不够？都给你，不用找了。”年轻的公子也不怕露富，手伸进胸前的衣服兜里抓了把银票塞给拦住路的店小二，急着将人推开，一路追着那两位姑娘往来福客栈的方向去了。
“请问店家，还有多余的客房么？”
见这女子进了屋也不摘斗笠，掌柜的颇有些好奇，但也不露声色，只答道：“近日江陵来客多，小店楼上还有不少单间，只是好一些的天字号客房没有了。”
“那就一间客房，住到明日午饭后。”
“你们两个人…就睡一间？”气喘吁吁的黄衣公子不知何时已跟了上来。
小满道：“两个人睡一间房怎么了？我和朝颜睡一起也方便照应。”
李长风仍大口喘着粗气，道：“虽说出门在外一切都要小心，但此处民风淳朴，也没听说有什么偷盗抢劫的祸事…掌柜的，我们要三间客房。”
眼见着财大气粗的李公子已经付了房钱，朝颜便伸手拦住小满，示意她不必再反驳。
“好嘞！三位客官这边请。”
到客房安顿好了行李已近黄昏，三人到楼下宽敞的地儿点了些现炒的小菜打算用晚饭，李长风顺便嘱咐小二要了壶好些的酒水。
“菜上齐了，客官请慢用。”
“好嘞！”李长风的兴致颇高昂，主动给身边的两位姑娘倒起了酒，道：“请。”
“等等…”朝颜伸手挡住了小满面前杯盏的杯口，摇头道：“小满年纪尚小，不能喝酒，李公子若要喝，我陪你就是。”
“实在对不住，是在下思虑不周了！这儿有甜汤…小满姑娘应该喜欢。”
李长风才放下酒壶，又拿起了汤勺。
陆朝颜颇有些哭笑不得，道：“这种事情就不用麻烦李公子了，让她自己来就好。”
“啊？也好。”
李长风也不知是与她二人不相熟，还是人家习惯食不言寝不语，总觉着在隔壁桌分外热闹的氛围衬托下，即便是吃饭也不该如此沉默，于是主动道：“说来…还未见识过朝颜姑娘手中的这柄剑，不知在下今日可有幸一赏剑芒？”
“你要与我比试？”陆朝颜似是没听出他此言只不过是为找话头。
“不不不…”李长风急忙摇头，“我这三脚猫的功夫顶多是自保。”
“不为比试却想见我拔剑？”陆朝颜看上去极不解，拒绝道：“流光不行谄媚讨好之事。”
“流光？是朝颜姑娘身边这柄佩剑的名字？”李长风又问。
“是。”
李长风见对方一脸严肃，自知是她会错了意，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就听见一旁专心吃饭的小满抬起头道：“李长风，你若要与我们一道去金陵，总会有机会见到流光出鞘的。”
少女方才为了答话吃得太急险些噎到，赶紧端起杯子喝了口甜汤顺顺，又道：“朝颜自小谨遵师命，不会轻易拔剑，拔剑若是不为比试，便是斩妖除魔了。”
李长风闻言赶忙开口道：“如此这般…是在下唐突了。”
“不唐突。”陆朝颜的神色温和许多，展颜苦笑道：“是我的规矩太多，又未交代前因后果，这才让李公子困扰了。”
“朝颜姑娘哪里的话。来，喝酒。”
二人碰杯饮酒，又随意话些家常，气氛这才愈发融洽。
就先不给大家剧透了，但还是要卖个关子，李长风这名角色设计之初的主要目的之一是为了引出后来的河洛副本（大概是鬼市＋皇城），和女主没有任何感情纠葛请放心啦！然后也希望我能坚持写到那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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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江陵桂花酒酿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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