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剑并非儿戏之事，你若要做执剑之人，便要明了执剑缘由，是为守护，还是杀戮。”
“自然是为守护。”
“既是为守护，便不可轻易与人拔剑。”
——这是朝颜九岁拜入凌虚派时师父的教诲，如今九载又过，师父叫她下山试剑，却未告知如何才叫试剑。她自是不敢轻易崭露锋芒，免得历练不成，倒先招来麻烦。
小满敲门问过再推门进房时，朝颜已沐浴过换了件素净的长衫，她半躺在靠窗的榻上端了本不知讲什么的书在读，白日里用发冠与长簪束起的白发也随意地散在脑后。
“朝颜，你看的这是…阮师姐的药典？”
“嗯，是下山前师姐所赠。”
小满坐到朝颜床边，关心道：“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
朝颜摇摇头，道：“我今日买桂花糕时，见那老婆婆眼睛似是不大好，便想着师姐的药典上或许会有治眼睛的药材方子。”
“原来如此…那你慢慢看，要不要我去给你倒杯茶？”
陆朝颜莞尔，摇了摇头：“时辰不早了，小满先回去睡觉吧，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好，那朝颜也记得早点休息。”
翌日清晨，陆朝颜一大早就出了客栈。她捎着路上买的俩包子去药铺按方子抓了几服药，不巧，赶到集市时却发现昨日那卖桂花糕的老妪尚未出摊。几经询问，再登门拜访把方子和药送出去后日头已近正午。回到客栈时李长风已租借好了马车，见了她来，便和小满一起招呼她坐下吃饭。
昨晚三人一起商议尽早动身去金陵的事，原先计划骑马去，路上能省不少时间。但陆朝颜说小满还不会骑马，于是就变了计划。
饭后李长风围着那马车左看右看，终于想起自己忧虑之事，问道：“对了，咱们要不要再去找个会驾车的马夫啊？”
陆朝颜笑道：“不妨事，我来驾车就好。”
“人不可貌相”这几个字到了嘴边，李长风又识趣地咽下了。生逢如此盛世，读圣贤书受师长教化，行事做人要有君子气度，自然不可小瞧女子。
只不过陆朝颜说的驾车，其实是抽出一缕神识化形幻影，替自己照看马匹行进方向速度，而非常规意义上的人力驾车。
三人此前都不曾出过远门，头一遭就日夜兼程恐怕不但马吃不消，人也受不了。遂每到天色将暗便寻找开阔的位置停下马车驻扎营帐，李长风和小满一同到林中拾砍枯木做柴火，陆朝颜则去河畔饮马。
常着蓝衣的女子牵着两匹马到河边，从储物的乾坤袋里取出牧草来喂马。返程之前顺便拿出形似冰裂纹青瓷盏的储水法宝打了些水，无论是煮沸了晾凉再喝，还是煮些简易的汤水配干粮应付皆可。遇上天时地利人和，说不准还能抓两条鱼、猎只乳鸽回去烤着吃。
入夜前陆朝颜又取出一小瓶丹药，倒出几颗，用薄纸包裹递给小满与李长风。
“这是什么？”李长风仔细端详着手心那两颗石蕊色的小药丸。
陆朝颜答道：“玉骨凝香丸，本是炼制给女子在漫长的旅途中、无处可供洗浴之时应急洁净身体用的。”
“可我是男子……”李长风有些犹豫。
陆朝颜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快活，道：“不妨事，这是洗涤肉身的丹药，又不是葵花宝典。顶天立地之人，自然不会因为吞服了一颗小小的药丸，就灭了所谓男儿的气概。”
后面一句…李长风可听出来了，是激将法。这顶天立地的男子不愿做争辩，索性将计就计，一口闷了手中那两颗玉骨凝香丸。
“等…！”
陆朝颜还没来及阻止，就听见李长风吞咽丸药的声响，她忍不住摇头，无奈道：“女子体阴，体温往往比男子要略低些，这东西又是以风水灵力融成，本是三日用一颗足矣，你…直接吞服两颗下去，一时怕是会冻得慌。”
“嘶！你、你怎的不早说！”
水汽从头灌入脚底，李长风冻得直打冷颤。这恰好入秋的季节，傍晚多冷风，引得他喷嚏不断。小满边捂嘴笑他，边及时从放在马车的包袱里拿了件御寒的裘衣出来给他披上。
晚上在林中搭起的简易营帐旁堆好了木柴点起篝火，小满到马车里去休息，年长的两位则负责轮流守夜。
这天夜里大约寅时，负责后半夜守夜的陆朝颜正在篝火边打坐冥想。（修士冥想不仅不会蔽扰视听，反倒能放大五觉，可一面修养心神，一面洞悉四周。）
天还未亮，忽见林中鸦雀惊飞，莫约五里外依稀传来打斗声。思虑之下，陆朝颜结印施术布设结界后，便动身前往声响源头。赶到之时除却周遭的树干与泥地上留了些打斗的痕迹外，地上还躺着个重伤的男子。
陆朝颜走上前，蹲下身子欲探鼻息。隔得近了能听见地上的人口中正喃喃着什么，可惜还未来得及听清，那男子就已断气。
躺在地上的男子身着夜行衣、蒙面，身上大小伤口有数十道，皆刺破了里外两层衣物伤及皮肤，是否有受内伤尚不知。而最为致命的是脖颈上的剑伤，伤口并不深，但新伤发紫且血流不止，想来是伤他的剑身喂了毒。
伤他那人所用之剑，剑锋偏薄。但，角度刁钻地侧划过脖颈的这道，本不是致命伤…却因剑上有毒的缘故而丧命。
——莫非与他起争执的不止一人？
或者说，伤他者与取他性命者并非同一人？留下致命之毒的更像是闻声而来的后者，否则，他应早就倒在前人拭毒的剑下。
可此人深夜做此打扮，岂不是更像欲谋财害命之人么？天道轮回，若是做坏事败露遭到反击才丢了性命，便不是她该插手的事情了。
“小谪仙可看出什么来了？”
——娇柔悦耳的女声自高处传来。
陆朝颜抬眸，那气质异于常人的女子叠腿侧坐在树干上，一头乌黑的长发自在地打着卷儿。女子应是随意从鬓边取了两缕用缀着银饰的红绳系在脑后，明月当空、月光如泻，便映得她肤愈白、唇愈红，眉心的红痕也与赤色的发饰、裙裳正相称。
“你是魔修？”陆朝颜拔剑出鞘，流光修长的剑身在月下隐隐泛光。
红衣女子见状，放下交叠的双腿，轻轻自树上跃下，来到陆朝颜跟前，调戏道：“哪儿有不先问名字，上来就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的？小谪仙好不懂情调～”
陆朝颜心想，她孤身一人，手上没兵器周身无杀气，即便是先自己一步赶到此处，也不至于蠢到杀完人跑到树上等着她来抓。地上躺着的这位仁兄，十有**与她毫无干系，于是道：“多有得罪，唐突了姑娘。”
“不得罪不得罪。”红衣女子摆摆手。
陆朝颜突然觉得周遭的空气有些安静。
……看来，她的确不善与人交谈。
陆朝颜本欲收剑，那红衣女子却向前走了几步，食指与中指掐住了流光的剑锋。
“姑娘这是作甚？”
红衣女子笑靥如花，神情一时间也娇媚起来，委屈道：“我在想…若人真是我杀的，小谪仙会不会将我就地正法？”
陆朝颜这才注意到女子的眸色也与常人有异，竟是如熟透石榴一般的赤色。陆朝颜抬起左手，剑指微屈轻敲剑身，自剑柄处荡开的金色波纹传至剑锋，便将红衣女子的手也震开。
她将流光收回鞘中，道：“拔剑是为防身。姑娘既没做亏心事，对我也无敌意，我自然不会滥杀无辜。”
“小谪仙这话，是舍不得杀我啊～”
“……嗯。”陆朝颜点点头。
这回轮到黑发红衣的女子语塞了，对方比她想的要坦诚，也比想象中要吃美人计得多。
“咳咳…小谪仙你叫什么名字？”
陆朝颜也不扭捏，朗声答道：“在下陆朝颜。与海相对的陆，朝颜花的朝颜。”
“啊～我叫月黎，黎民百姓的黎，月明林下美人来的月。小谪仙不妨叫我叫得亲昵些～”
陆朝颜像是没听见后半句似的，问道：“月黎姑娘是先我一步来此？可见过别的什么人？”
“小谪仙的心思还在那具死透了的尸体上呢，你还没有扯下面罩看过他的脸吧？”
月黎背着手，朝颜见她右手剑指轻点，不知掐了个什么诀，赤色的灵力悄然流转间，便将死者的面罩揭下。
瞧见死者真容的那一刻，陆朝颜瞳孔微张。
“是他…”
前两日还在江陵城中，车驿的管事因李长风给的银钱太多执意要送她们出城。陆朝颜坐在马车里听见外头有骚动便掀起了帷幔，恰好瞧见一位穿黑袍的魔修冲撞了街边小贩。被对方要求道歉赔偿后，倏忽之间掐住小贩的脖子将人拎起，用摄魂功法取了他性命……
陆朝颜那时并未与眼周戴着银黑面具的魔修男子对视，但她清楚记得那人抬起头时露出的鹰钩鼻。小贩被丢到地上后脸色已铁青，不知是窒息而亡还是被吸取了神魂所致。
“朝颜，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小满见她出神，凑上来搂住了她的胳膊。
“……没什么。”陆朝颜放下帷幔，坐在晃晃悠悠行进的马车里，脑海中思绪万千。
修士理应不随意与平民百姓起冲突，更何况是如此轻易取人性命…师父也教诲，断不可以所学干扰朝政与俗世轮回。但，魔修总是例外。
月黎见她出神，忍不住问道：“瞧你这表情，是与他相识？”
“称不上。只是打过照面，见他作恶。如今现世报来得这样快，有些感慨罢了。”
感慨这世道：善恶有报，欺人者必自欺，多行不义必自毙。也算公道。
“感慨归感慨，你这般…不敢大大方方验尸，又能看出些什么所以然来？”
月黎伸手变出柄镶嵌血色魔兽魂石的匕首，蹲下身子于空中虚划两道，即刻便破开了那魔修的衣襟，露出了胸膛。死者胸口被蓝色凝冰所覆盖，寒气幽幽外散，应是冰系灵力入体所致。陆朝颜瞧这肉身都快成了半透明冰碴子脆皮的模样，猜想那股骇人的灵力应早已侵袭了五脏六腑，不禁推测道：“所以…哪怕脖颈之上的剑伤无毒，他没有当即毙命，也免不了一死。”
月黎听了她这话颇为不解，道：“剑伤？你如何看出这脖颈上这道伤是剑痕啊？这分明是暗器所伤。”
陆朝颜反驳道：“暗器？什么暗器划破皮肤会是这样均衡的深浅？”
红衣女子欲言又止，顿了顿，又道：“哼…我可不信会有剑修舍得在剑刃上喂毒。”
“……姑娘言之有理。”
一般剑修最是宝贝自己的佩剑，除非与他交手的是个炼毒的魔修。陆朝颜思虑道：“从刺破衣物的手法与角度来看，这位行侠仗义的修士所用武器明显是剑，树干上的痕迹也是剑气所留。”
陆朝颜愈发笃定地望向身边的人，沉声道：“月黎姑娘，你我暂且不论那道伤口究竟是剑刃还是暗器所留，也不论冰系灵力的使用者是否为剑修。只说——若死者脖颈上的毒伤，并非来源于刺伤他的剑修，是否意味着，当时与他交手的不止一人？”
“小谪仙言之有理，只不过…”月黎抬头望了望东边逐渐泛白的天色，道：“天快亮了，你该回去了。这儿的善后之事，就交给我吧。”
“好。我与姑娘…江湖路远，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陆朝颜尚未走远，自然，是故意不走远。她目力极好，回头能望见那红衣女子，于林中于月下放出只扑腾着翅膀的灵虫。那捕灵萤虫震动翅膀洒下的粉末可令六个时辰内的灵力踪迹显形，陆朝颜见状，只暗道这魔修姑娘的袖子里宝物还真是不少……
——寻灵的踪迹正指向东方。
而她此行前往金陵，也是向东走。
天亮后三人继续赶路，途径江城稍作停歇，吃了顿热乎饱饭，喝上两碗醪糟。还没来得及登上黄鹤楼一赏诗仙那句“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中所言之景况，便一路快马加鞭赶往金陵城去了。
月有两面，小谪仙喜欢哪一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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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魔修现世展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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