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车劳顿了四五日，三人赶到金陵城后挑在地处繁华市井的南华客栈歇脚。李长风抬起双手做舒展动作，朗声道：“竟然提前两日，在中秋赶到了金陵…朝颜姑娘还真是深藏不露！”
陆朝颜端着茶盏，笑而不语。她只觉得这样团圆的节日，若是在路上颠簸着度过未免会显得有些悲戚。能提前赶到嘛，还是多亏了李长风那储物玉带中有几枚已画好的移形符箓，让她能够轻松施展连人带车带马的移形术法。
小满期待地凑到朝颜跟前，兴奋道：“朝颜朝颜，来的路上你可看到外头街市里的灯了？我们吃完饭要不要出去逛逛！”
“好。”朝颜摸摸小满的头，随手替她整理好了稍凌乱的额发。
“啊——”李长风伸了个懒腰，道：“我可是隔着帘子都能听见外头热闹的人声！既然是头一回在外过中秋，自然要好好感受一回这金陵城风土人情。”
“李公子这是想家了？”陆朝颜问。
“你们俩难道不想家？不想自己的父母吗？从小到大我还没有离开过父…阿爹和娘亲这么久呢，往年这时候我们该在一块儿赏月了……”
李长风注意到自己说完后，屋内的气氛突然变得怪异起来，另外两人一直沉默着，隔了很久都没有接话的意思。
“怎么了？可是我说错什么话了？”站在窗口的人试探着发问，伸出食指指向了自己的脸。
“…没什么，先去吃饭吧。”陆朝颜笑了笑。
李长风点点头，识趣地先一步下了楼。
喝完茶后，朝颜见小满仍愣在原地出神，于是轻轻喊她的名字，向她伸出了手：“走吧，我们还没尝过金陵菜呢。”
金陵这偏甜口的菜肴李长风是一点吃不惯，小满倒不是挑食的主儿，像陆朝颜这样爱吃甜口的就更乐在其中了。
“这松鼠鱼，李公子不爱吃？”
“鱼…鱼是极好的。”
李长风只点头，却不动筷子。
朝颜给小满夹了两筷子无刺的鱼肉，道：“那小满多吃些。”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李长风发现陆朝颜完全是将小满当做亲妹妹看待，俩人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形影不离、亲密无间的。
说来，他在家中也有个备受父母宠爱的妹妹，虽只小了几岁，但做哥哥姐姐的，免不了要把妹妹当小孩子看待。这小孩子嘛，最喜欢酸甜爽口的吃食了，怪不得她吃得那样香，以至于有些招人艳羡。
跑堂的又端上两道菜来，边上菜边介绍道：“葫芦美人肝、凤尾虾，咸鲜可口，几位客官多吃些。”
“诶！这个好吃！”李长风对那道鸭胰鸡脯佐以冬菇冬笋炒制而成的“美人肝”赞不绝口，吃饭有食欲多了，也就无心再想其他。
大快朵颐一顿，再趁热喝了碗糖芋苗后，三人一同出了门。见李长风特意带了把写有“月明风清”字样的湘妃竹折扇，小满不免联想起话本中喜欢摇扇子的军师与翩翩公子。
“你这还真是有些……”小满欲言又止。
李长风神气极了，满脸喜色，道：“怎么？想夸本公子气度非凡？”
小满面色并不好看，最终只挤出四个字：“折煞我了。”
“？”
李长风愣在原地，思索道：“你这丫头…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听着就不像好话呢？”
“本来也不是……”
小满的嘟囔声随着二人步入闹市的脚步，逐渐被隐没在喧闹的人声中。她抬头踮脚伸长了脖子往前张望也不见陆朝颜的身影，不知那个不打声招呼就独自跑去玩儿的好姐姐是被什么东西吸引走了。身后的“翩翩公子”呢，也被人流冲散，与她愈隔愈远。
遭人惦记的蓝衣女子这会儿站在渡船头，船将将穿过桥洞，抬眸可见云中月色隐隐。她今日穿的是件碧落色的袍子，背手而立，举头见月色也望前路。河中流水缓缓，船桨划水声有韵律地起伏，两岸热闹的人声分明不曾间断，陆朝颜却没由头地感到心静。
结清摆渡钱，谢过船家上了岸，陆朝颜漫无目的走在灯市间。她路过间琳琅满目的面具摊，拿起个质地似白玉的假面，放在脸上比划。
店家主动说道：“姑娘戴上这面具甚至好看，你若中意，便赠予你了。”
“赠？分文不取么？”陆朝颜有些疑惑。
“自然。”
“……这倒是奇怪。”
店主又笑道：“不瞒姑娘，这面具是一位贵人托我交与有缘人的，故而才敢相赠。”
“如此…便谢过店家了。”
陆朝颜轻抚白玉面具上的花纹脉络，其中有灵力涌动的痕迹，看来并非凡品。她也不心疑，只当是奇遇，戴上面具调整位置与松紧，继续向灯市深处前行。
在过去的十八年里，陆朝颜还未曾见过眼前这样繁华的景象。她并无九岁之前的清晰记忆，打记事起，她便抱着柄比自己还要高的剑，同母亲一起从东往西走，去找师父。
母亲离开前没留下别的什么信物，将她托付给师父后便杳无音讯。如今，“流光”已是她和母亲之间唯一的联系。
住在凌虚山上跟随师父习武修行的这些年，朝颜很少有机会下山去凑逢年过节的热闹…就有一次，她和小满一起偷溜下山看到了镇上的人们舞狮子放鞭炮……
那一日是白天，不似今夜，灯市花如昼。
隔着两层挂满明亮的花灯的木架，朝颜望见一双琉璃色的眸子。灯影绰绰，那人似是戴着如蝉翼的面纱，尚望不真切容颜。
可仅仅是露出一双眼睛，就让她仿佛失了神魂一般，道也走不动了。灯市中嘈杂的人声于此刻消失不见，余留心房怦然。
“朝颜！”
名字的主人缓过神来，嘴唇翕合，似乎是想要开口叫住对面的姑娘。可没来得及多想，她就已习惯性转过身去回应身后熟悉的声音。
小满拿着串鲜艳的冰糖葫芦，站在不远处朝她挥手。等她意识到什么，再回头时，先前的人早已不见踪影。
“朝颜，发生什么事了？”小满走近时，见她仍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的模样。
“没…”朝颜失神地摇摇头。
小满伸手要去捧眼前人的脸，朝颜便心领神会地低下身子配合，听见她道：“朝颜戴着这面具真好看！”于是也忍不住展颜，道：“小满夸起人来可要比蜜糖还甜。”
“嘿嘿…”少女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问道：“那我们一块儿去那边逛逛好不好？”
两人在灯市上，分别买了莲花与兔子样式的花灯提在手中。又路过家首饰摊子，小满似是看上了一条蓝色萤石编绳，爱不释手地拿在手中把玩着。
“请问店家，这个怎么卖？”朝颜指向小满手上那条蓝色萤石手绳，问道。
摊主答道：“这位姑娘手上的，恰好一百文。”
“一百文？太贵了…朝颜，我不……”
小满那句“不要了”还没说出口，朝颜就已经取出了几吊铜钱交给摊主，道：“就要这条了。钱在这里，老板您点清楚。”
“谢谢朝颜…”小满的声音有些低。
朝颜轻握她的手，柔声道：“你我之间，本就无需言谢。”
“对了。朝颜，你一路走过来，有没有看到李长风啊？”糖葫芦吃得差不多了，小满这才想起李长风来。
“你与他走散了？”朝颜又问。
“哎呀，我就没和他一块儿逛……”
回客栈的路上，看热闹的行人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不知在看什么乐子。
小满踮起脚往前张望，道：“那边怎么那么多人围着…诶？好像有打架的动静，那个黄衣服的，不是李长风吗？朝颜，我们去看看！”
“好。”陆朝颜点点头。
两人赶到时，李长风正与一年纪相仿、实力也差不多相当的紫衣男子打斗，好在两边都未拿什么正经武器，若有分寸，应不至于伤及要害闹出人命。
“让一让让一让…”
小满个子小，拉着朝颜的手，俩人一块儿挤进了围观人群的最里层。
只见那头上编着几股细长辫子的紫衣男子拳拳生风，攻势猛烈。可即便如此，李长风也并不落下风。他手持折扇只做格挡，开扇合扇，步法轻盈，量那人也近不了身。
“嘶！”
不知是从哪儿飞来枚小石子，不偏不倚，正砸在了戴抹额的紫衣男子脑门上。小满见状侧目与朝颜对视一眼，看她满脸故作不知的模样便晓得是谁人所为了。
“好啊你，还有帮手！”那男子吃痛地摸了摸额头，龇牙怒目望向李长风。
“诶？打不过就栽赃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李长风愣了一愣，一时也想不清个理所当然。
“那就休怪我……”
紫衣男子双拳交叉胸前运气凝神，不消片刻又挥拳向李长风。朝颜见状忙将手中的莲花灯交给了一旁的小满，移步挡在李长风身前，手握未出鞘的流光挡下了那一拳，并稍稍施加内力将人震退。
紫衣男子没料到自己的招式会被半路杀出的玉面侠客轻松化解，周围的群众竟还喝彩不断，似是觉得丢脸，又怒喝道：“你是何人！为何来多管闲事？”
陆朝颜轻轻一笑，道：“路见不平罢了，在下的姓名自然不足挂齿。只是值此中秋佳节，还望二位公子有话好好说，不要伤了和气。”
听到陆朝颜的声音之后，那男子愣了愣，似是没料到这帮手是个女子，眼睛都瞪圆了。
询问前因后果，才知二人是相中了同一支花蝶螺钿钗子。摊主说这是一位手艺好的簪娘寄存在这儿卖的，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有下一批货，于是就有了今夜众人所见的“两位富家公子为争美簪一枝，大打出手”了。
那紫衣男子冷冷道：“哼，看在这位姑娘的面上，这簪子就让与你罢了。”
李长风也不甘落下风，大方道：“若你是要送与心仪的姑娘，在下自当成人之美。这簪子还是你收下吧。”
李长风这番善解人意并未落到实处，那紫衣公子闻言反而大声怒喝道：“谁说我是要送给心仪的姑娘了？”
“啊？那你跟我抢个什么劲儿？你们金陵男子还喜欢戴簪子？”
这话着实让李长风摸不着头脑了。
“你！你瞎说什么呢？我分明是想买回去送给妹妹的。”
“既然是要买回去送给妹妹，那我更不能夺人所爱了。”
二人推辞了好半天，待到那摊主催着要收摊了才磨磨蹭蹭付了账。那男子将包好的簪子收进袖中，拱手道：“今日算是不打不相识！在下薛霆，雷霆的霆。各位在金陵若有什么需要帮衬之处，来金陵城西的望玄山庄找我便是。”
交换过姓名，薛霆便急匆匆离开了。
“薛霆…”朝颜望着那人的背影，若有所思般蹙起了眉。
小满关切道：“怎么了，朝颜你认识他？”
“不认识。”朝颜摇摇头，“但听这姓氏，瞧这行事做派，还有那‘望玄山庄’的名头，应是暂代武林盟主之位的薛南风、薛大侠之子。”
当今江湖形式看似平稳，但也不过是湖面无风不起涟漪的平稳，水下如何暗流涌动便不好说了。朝廷、武林与修士这一派，本应当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三条道，但总会有认为得多掺和、掺和得知根知底才容易掌控、才能有备无患的人在。
陆朝颜稍作停顿，正色道：“我们这些外人大多管这次盛会叫‘武林大会’，而于武林中人而言，这样的集会大多有个别的什么名头，不会如此直接，说是为了选拔新任武林盟主。”
李长风举起手，道：“这个我知道！不是说那位薛大侠的生辰在八月十八，故而广发江湖帖邀各派掌门来金陵一聚么？各派高手表面是来向他这位武林盟主贺寿，实则是应他退位让贤的打算，选贤举能？”
“李公子倒是消息灵通。”陆朝颜颔首道。
小满摸了摸下巴，仿佛若有所思：“那…会有哪些门派的高手前来呢？虽说是武林盟主，可也不一定能与武林各派交好，对所有帮派发号施令吧？”
“小满说到点子上了。听闻这薛南风薛盟主曾是备受前武当派掌门青睐的弟子，后看破红尘半路出家，拜入少林门下做了几年扫地僧。还与现任丐帮帮主单鸿飞交好，在他那儿习得了打狗棒法。”
朝颜续道：“因十年前曾率武林各派的前辈高手、江湖上的各路义士，携手击退了自西北来犯中原的外族蛊师与凶兽，故而能在风云际会之时当选武林盟主，江湖中人也都尊他是一位博采众长的当世英雄。”
小满点点头，道：“意思是说，这几派的帮主一定会来咯？”
“理应如此，但…”陆朝颜叹了口气，道：“途中恐有变数，我也不敢轻易下决断。”
“诶！听朝颜姑娘这么说，我们与薛霆这不打不相识，还真是歪打正着了。”李长风看上去十分雀跃。
陆朝颜也不做反驳：“这还多亏了李公子慧眼识珠。”
“本公子的眼光嘛，一向是极好的！”
想是没料到会被陆朝颜夸奖，李长风顿时心情大好。三人又一同再逛了逛街市买了些小吃才回客栈，这中秋之夜也算是圆满。
有道是：中秋夜明月迢迢，秦淮畔灯影灼灼；谪仙有缘得玉面，又以玉面掩玉面。雌雄难辨，是非自辨；貌无玄虚，人心自见。
哼哼！美人如花隔云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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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月夜舟中人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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