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镜朝,承平十二年夏。
一道圣旨,自此煊赫多年的广陵侯府门庭寥落,软禁于府中不得进出。
次年夏,“广陵侯府谋反”寥寥几字便定下判词,帝王念及往昔情谊,只轻判了个“秋后流放”,广陵侯府一众家眷羁押入刑部大牢,三日后竟又改判了“秋后问斩”。
最终,连个十岁小儿都未能保全。
啪——
说书先生重重落下醒木,一手持折扇“哗啦”一展,一手捋着下巴一小撮山羊胡,摇头晃脑长叹一声。
“正所谓‘由来君臣间,宠辱在朝暮’!”
坊间百姓听得此句,不由窃窃私语起来,随即,急急切切的琵琶声自暮江楼二楼响起。
那一曲气势之磅礴,意有横扫千军万马,锐不可当之势,众人听得不由入了神。
却不知楼上乃是一群官家子弟,正在推杯换盏宴饮谈笑,而居中那琵琶乐师弹奏的正是那让楼下众人听得入了神的曲子。
而那正在宴饮吵闹的房间隔壁,几案上趴着一人正在小憩。
杂沓声中,伏案之人抬头,瞧着约莫一十六七岁,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流畅更显英气,只腮边因伏案久了的缘故留有一道浅薄的红痕。
少年头顶束着高马尾辫,马尾上编着一个小辫,底下坠着一颗拇指大小通体莹白圆润的南珠,身着黄栗留色秀暗纹的华贵箭袖武服,端的是跳脱之姿。
他似是吃多了酒,又或是旁边太吵,只觉头痛得紧,蜷起的指骨抵在额心上轻点。
忽地,一只玉骨折扇搭在他肩头轻敲了敲,只听那人嬉笑着说:“阿云,阿云,你可算醒了,我都等你半晌了!”
少年未答话,那人又催促道:“走走走,柳修远那斯方才还说找不见你,一会儿又不知要编排你些什么……”
那人唠唠叨叨个没完,少年只觉头痛欲裂,半个字也没听进去,任由那人扯着自己的胳膊往外拉。
而拉扯片刻后,那人一顿,似是察觉到少年的反常,啧啧两声问道:“不对,不对!贺凌云,你今儿怎么瞧着不对,该不会为着我非拉你来暮江楼,所以是还生着气呢?”
少年听到“贺凌云”这个名字,方才恍惚回过神来。
是了,“贺凌云”是他的名字,已经有很久没人这么喊他了,这名字猛然入耳,竟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上辈子的事情?
贺凌云倏地抬头瞧向和自己说话那人,定睛一看,记忆犹如不受控制的洪流飞速在脑海中穿越,无论好的坏的通通不给他片刻喘息,须臾间只叫他头痛欲裂仿佛要炸了一般。
真不知是庄周小梦迷蝴蝶,还是蝴蝶误入了庄周的梦,离奇而诡异。
“赵瑾辰,”贺凌云眸光似有闪烁,顿了半晌才抬头茫然地问:“你……不是同阿姐一起被陛下赐了毒酒?”
赵瑾辰怔了一瞬,将手里的玉骨折扇往他脑门上一敲,“你怕不是喝傻了吧?混说什么?”
贺凌云也未恼,愣愣地看着那人疑惑的眼神。
他想,如果不是梦,可在他记忆中七皇子赵瑾辰明明早已被陛下下旨,以“谋反”的罪名赐了毒酒,就连嫁给赵瑾辰成为王妃的阿姐也受了牵连。
可若说这是梦,方才赵瑾辰砸的那一下分明是有痛感的。
“贺凌云?”赵瑾辰在贺凌云眼前挥了挥手,皱眉问:“你……”
“现下是何年何月?你和我阿姐是不是还未成婚?”贺凌云抓着赵瑾辰的肩膀,神情肃穆,话也问得十分急切。
赵瑾辰的眉头绞的更深了,伸手探了探贺凌云的额头,然后又探向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起来。
“怪了,怪了,也没发烧啊,怎还说起胡话来了。”
“赵瑾辰,你先回答我!”
赵瑾辰见他神态不似作假骗他,这才认真作答,“承平九年。”
“承平九年……”贺凌云边复述他的话边后退,他仔细回想着一切,可翻来覆去,他只得出一个结论。
如果这儿是真的,他的记忆也是真的,那么——
他重生了!
在贺凌云的记忆中,广陵侯府满门于承平十三年秋处以斩首之行……
刹那间,泪水不禁潸然而下,过去种种犹如大梦一场,只盼着重生是一场梦,若是真的重生,离广陵侯府满门抄斩还有五年之期。
那是不是也代表着,他还能重新改变结局?
想到此处,他也未开心起来,脸上竟多了几分不确定的茫然来。
赵瑾辰见到贺凌云如此情状,不由担忧起来,他还从未见过高傲不可一世,整日在朝都胡作为非的贺凌云,能如此伤心落泪茫然无措的样子。
“贺凌云,你,你这是怎么了?你可别吓我!”
贺凌云抬手抹了一把泪,看了看赵瑾辰,时隔多年再见,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但他如今只急切地想回家中看看。
爹娘、阿姐、弟弟是否真的还活着。
这时一约莫他俩同岁的少年公子忽地推开门,瞧见房里站着的两人,还未说话便上前拉人,再是催促,“快快快,柳兄都招架不住了,你们竟然还在这儿躲懒!”
那人不由分说便他二人催了出去。
贺凌云云里雾里和这些人喝了几杯酒,方才记起这一日他为何会和七皇子在暮江楼中。
只因刑部尚书柳家大公子柳修远外放去淮州上任通判,大家来给他践行的日子。
贺凌云一向不喜欢柳修远,今日能来也是看在七皇子赵瑾辰的面子上,而现下他心思又不在这儿,喝了几杯酒便匆匆离去,留下众人纳闷。
贺凌云是广陵侯府的小侯爷,在座除了七皇子,就属他身份金贵,依照他往日做派,能留下来喝几杯已经算是给面子了,如今走了,他们也没觉着有什么。
贺凌云一是着急回侯府,二是刚才酒喝得有些急了,胃里有些难受,出了暮江楼没多远便扶着棵树吐了起来。
正吐得晕头转向,胃都要呕出来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修长如竹玉似的指骨间夹着一方绣着翠竹的浅灰棉布帕子,贺凌云条件反射攥着递帕子那人的腕骨,警惕地抬头瞧去,眸中带着警告之色。
“谁!”
帕子的主人,身材高大,穿着一身鸦青色宽袖常服,站在贺凌云的面前刚好挡住身后暮江楼的灯火,一团阴影中瞧不清样貌,只隐约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的熟悉。
“吓着公子实在抱歉,只是刚远远瞧见公子吐的难受,可要在下帮忙请大夫?”那人声音清冷却并不疏离,恰到好处的询问,并未让人反感。
贺凌云又听他话中称呼似是不知道自己身份,于是松手接过帕子,淡淡道:“谢了。”
方才从里头出来,身上出了些薄汗,擦完汗正想还回去,可想着帕子已然脏了,还帕子的手顿在一个尴尬的距离,遂不好意思地道:“这帕子脏了,下次还公子新的。”
刚过完年,又开始倒春寒,江边的风吹得人直打哆嗦。
那人却浅笑一声,“无妨,公子若是不嫌弃,拿去便是,也不是什么华贵之物。”
这人倒是大方,态度也和善,倒让贺凌云有些局促不知再怎么接话。
“公子!”
这时一身着玄色衣裳的男子快步跑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件月白色锦缎大氅,见着贺凌云便将大氅披在他肩上。
“公子,这是要回了吗?”
贺凌云拢了拢大氅,对玄衣男子点点头,又对刚才那人道:“不知公子贵姓,下次好还你。”
玄衣男子见有人在,退至一旁,却也十分警惕未走远,目光还是不是落在那人身上。
“一方帕子而已,不值几个钱。”那人说着,竟转身就走了。
贺凌云一头雾水低头瞧着手里的帕子,这人即不知自己身份上来借机套近乎,却又言语关切似是专程来关心他一般。
“涵秋,你认识这人吗?”
李涵秋想了想摇摇头,道:“属下只觉得像是在哪儿见过,却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公子可要属下去查查?”
贺凌云摇了摇头喃喃自语:“我也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可说着他便跑了起来,因为他想起来这一日回府应该是要挨父亲一顿好打的。
李涵秋忙追上去问:“公子,这是怎么了?”
“涵秋,你和七皇子说一声,我先回府了,改日再去找他赔罪。”
李涵秋:“?”
李涵秋看着贺凌云跑的方向,不禁纳闷起来,于是喊道:“公子,您不坐马车回吗?”
他随公子来时是乘的马车,可瞧公子跑的急,似乎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来不及乘马车回去,于是凝眉急速上楼与七皇子禀明情由,这才着小厮驾着马车去追。
李涵秋哪里知道贺凌云现下的心思。
贺凌云跑起来不管不顾,驾车都要半个时辰的路程,他只用了一半的时间便到了。
站在广陵侯府的门前,他抬头瞧着那光鲜亮丽的红漆大门,前世种种还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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