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7月,越广市。
夏季的越广总是黏腻潮热的,路边的行道树在太阳的灼烧下随着高温渐渐扭曲变形。死白的阳光晃着人眼,几乎让人心烦意燥起来。
倏地,豆大的雨粒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砸向行人的脸上。
徐闻霞刚从肉联市场拿完货,雨实在太大,她一个人用三轮车运着几十斤牛杂,配上一些零零碎碎的物件,几乎是寸步难行。
幸而不远处就有一栋栋骑楼可以避雨,加之酷暑时分少有人外出,骑楼下只有几位就住在此处的大爷大妈悠闲地聚在一处观雨吹牛,徐闻霞赶紧将三轮车骑进骑楼下躲雨。
徐闻霞停下车后,第一反应就是检查了一下三轮车上用油布遮住的货物,发现基本没有淋到什么雨,这才放下心来,擦了擦汗,拿出水瓶喝了口水。
根据徐闻霞这几年住在越广市的经验,这种太阳雨下得大,来得快但去得也快,因此她并不太担心下午出摊时间不充足。
何况下个星期学生们就要期末考了,不少老师都乐意考前冲刺一下,学生的放学时间也会稍微延迟,她出摊时间晚一些也不太要紧。
几位闲聊的大爷大妈们似乎已经交流得差不多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但一辆汽车的驶入又重新点燃了他们的八卦热情。
2000年,一百人之中能有十个人有汽车的城市已经算得上是富裕的地方。越广市虽然整体经济实力不俗,但这汽车看起来并不便宜,在很多普通人眼中还是少见。
汽车稳稳地停在了这条街道的尽头处,大爷大妈们伸长脖子去探看汽车所停的地方,他们交谈的声音也随着激动的心情不断增大,八卦内容源源不断进入徐闻霞的耳朵中。
“……好好一辆车停在福利院门口做什么?”一位大爷拿着葵扇都不摇了,拼命探出头去张望那辆汽车。“诶诶诶,下来人了下来人了!……怎么是个小孩?你快起来看看啊!”
坐着嗑瓜子的大妈伸长脖子瞄了一眼,“哎呀!你们不记得了吗?她是阳阳啊!”
大爷这才收回视线,茫然地摇了摇头。站着的大妈却恍然大悟,“哦哦哦,就是几年前被她亲生父母打得快不行了,被送去福利院那个小女孩是吧?”
坐着的大妈扯了扯衣领,继续嗑着瓜子,“就是那个小妹妹,她之前和亲生爸妈就住在隔壁那条街,你们是没看见那天她被打得嘴巴和耳朵都流着血,亲爸亲妈通通被捉走了,这妹妹可怜,家里也没啥人了,伤好了只能送去福利院。啧啧,幸好后来她被有钱人家收养了,应该过得不错了吧。”
大爷轻轻摇了摇葵扇,“唉,可怜的,希望她过得好吧!”
徐闻霞听了这么一耳朵,不由得也抬头望向了停在路边的汽车,正巧看见有一孕妇牵着位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的手走进福利院。
小女孩梳着整整齐齐的两股麻花辫,辫子上还夹了两朵粉蓝色的蝴蝶结,裙子和鞋子一水儿的粉色,衬得小女孩的背影格外可爱,身边还有人专职给她俩撑着伞。
虽然看着瘦了些,但从身上的打扮和出行的派头看来确实过得很好呢,徐闻霞微微地笑了起来。
徐闻霞一向对小孩格外心软些,听见这样的事情后又看到阳阳小朋友现在还很幸福的样子,很难不为之感到愉快。
雨恰在这个时候停了,徐闻霞越发斗志昂扬,利落地解开刹车准备骑回家。
就在这时,那位叫阳阳的小女孩轻轻地转过了身用手抹了把眼睛,徐闻霞一怔。
小女孩右脸上有道四五厘米长的刀疤,许是之前被亲生父母伤的,嘴巴紧紧地抿着,葡萄一样黑亮的眼睛嵌在瘦尖的脸蛋上,眼角还有晶莹剔透的泪珠闪耀着点点阳光,脸上两道长长的泪痕蜿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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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十四分,徐闻霞终于将三轮车蹬回到了出租屋内。
徐闻霞还没买房子,租的是一间六十平米大的一楼铺子。
这铺子位处越广市郊,周围农田不少,孤零零的就那一栋房子矗立在路边。
虽说是铺子,但到底地段太差,来来往往的都是那几十个楼上的住户,因此,徐闻霞也只当它是住房。
铺子入口是一帘卷闸门,足够三轮车进出。租房被徐闻霞用木板隔开成前后两部分,在前头她买了一台大冰柜用来储存食材,停放着徐闻霞的两辆爱车——一辆运货的三轮车和一辆出摊的餐车,还有一处称不上厨房的操作台,但只有一个小小的煤气灶和十一二平米的操作空间;后面那部分很小,大约十平米大小,恰好够她放一张单人床。
铺子离镇上的肉联市场要十五分钟的车程,但胜在租金便宜,一个月才两百来块。
而且房东太太待人温和,有时候还会抹去水电的零头,还会偶尔送些吃吃喝喝的给租客,徐闻霞已经非常满意。
到了租房,徐闻霞先是拿出今日摆摊所需要的肉菜分量,再把容易坏的牛杂和一些素菜食材都放进了冰柜。
她最不乐意看见脏乱,冰柜内部被她打理得锃光瓦亮,东西也摆放得井井有条,左边开柜放的全是牛杂之类的肉菜,右边则是放的满满的素菜食材,都被她用塑料袋子一袋一袋装好放整齐。
以往都是这个时候她才能歇会儿吃点东西,莫名地,今天她没什么胃口,干脆等着做好了牛杂后再随便吃点好了,她心里盘算着。
打定主意,她连坐都没坐,直接又开始忙碌起来。
先把各类牛杂清洗并焯好水放在一旁,接着倒入柱侯酱、南乳汁、蚝油、酱油等各色酱料,大火炒制直到酱料充分混合,浓郁的酱香溢满房间,接着清澈如水的高汤一泄而下,“嗤”的一声将酱料调和成咸淡适中的卤汤。
这高汤是先前徐闻霞自己用猪骨和鸡架吊制成的,增香一绝,提鲜和味也不在话下。用清水卤煮的牛杂味道稍欠醇厚,自然比不过徐闻霞用高汤煮成的。
放入切配成滚刀块的嫩白萝卜和适量的卤料后,徐闻霞直接将各色牛杂倒入锅中,盖上锅盖,等待美味成熟。
牛杂煮成前并不需要如何切配,只需要略略切成大块,等到卖出时再拿剪刀剪成易夹易入口的大小即可。
素菜食材反而更需要提前准备,面饼用厚实的塑料袋装着,就挂在餐车旁的挂钩上,方便拿取;生菜、通心菜、金针菇、面筋、豆泡、河粉等等各类食材清洗干净后用塑料盆叠放整齐,依次放在餐车桌上。
徐闻霞干活手脚颇为麻利,三点四十多分便已将出摊的东西准备齐全。她捞起些牛杂剪好,又放了一些河粉下去煮熟了一起打到一个塑料碗里,这便是她那迟到的午餐了。
徐闻霞吃饭却并不快,她很喜欢慢慢品味食物的味道,以前在制衣厂打工的时候,许多同事都笑话她吃饭慢,“吃这么慢赶不上午休,下午困死你!”好友刘安梅经常这样取笑她,但她喜欢慢慢吃,充分感受食物各自的味道。
但今天难得地,她心里并没有怎么想自己这次牛杂做得是否成功,而是在思考另一件事。
今天中午在躲雨时的所见所闻实在让她难以忘怀。那个叫阳阳的小女孩叫她想起一桩几乎令人痛心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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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闻霞老家所在的村子里也有一个孤儿,村里人都叫她阿妹。
阿妹的父亲因病去世,只留下了自己的妻子和遗腹子阿妹。阿妹出生时,她的妈妈终于开心了一回,她很相信这个小孩儿是让她活下去的理由。
有一回,四五岁的她被村里一些大孩子带去河边玩耍,结果别人都上来了,她却被河水卷着离岸边越来越远。她妈妈一到河边就发了疯,自己也是个水性差的,偏偏就跳了下河。村里人把两个人都救了起来,只是俩人都得了病,阿妹的妈妈实在没钱,治好阿妹后,她便离世了。
父亲母亲相继去世,阿妹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
原本一直是还住在村里的她的远方爷爷喂养着她,但到了两三年后,洪灾发了,大水把村里的民居淹没得七七八八,一老一小,两个人就这样埋在了洪水里。
因着和妈妈一样,都是死在水里,村里人都说是阿妹的妈妈想她了,才把她带走。
徐闻霞虽不这样认为,但小小的、孱弱的阿妹终究还是走了,徐闻霞也再没见到自己儿时最好的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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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见到那所福利院,看见那个扎着两股麻花辫的小女孩,徐闻霞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更长大一些的阿妹。
她觉得阿妹若还活着,在**岁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鲜活漂亮的。可阳阳的泪痕却打破了徐闻霞的梦,孤儿的忧愁是无法抹去的印记,她不愿意揣测阳阳经历了什么,她只在心里无奈地想着:好吧,世界上的另一个阿妹也是不太幸福的。
今天徐闻霞出摊的时间略略早了一些。她摆摊的位置是在一所小学的门口,那所小学是叫:城东小学,小、挤还有点旧但许多农民工的子女都在这里读书。
校门口有一块半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再往前就是一条东西向的马路,每到了上下学的时候,这条马路便被围得水泄不通,各色摊贩、单车、行人像一颗颗棋子将城东小学的校门口堵得死死的,叫人透不过气来。
徐闻霞一向在校门口的空地上摆摊,小孩们都很喜欢她做的牛杂,每天基本都会在六点前就买完,有时候还会有小孩子跟她抱怨:“阿姨,我每次值完日都买不到牛杂了。”
她听了总哈哈大笑,“值完日回到家就该吃饭了啊!等没值日的时候再来帮衬阿姨,好不好?”
徐闻霞的生意一如既往的火热。许多家长再不舍得,还是会每天给小孩子五角一块的,让他们在回家路上填填肚子。
徐闻霞定价很是厚道,素食是五角钱一串,面饼半个也是五角钱,牛杂则很简单,反正是一剪子的事,五角钱可以吃,一块钱也可以吃,端看小孩子自己的选择。
有些小孩子富裕些,一买就是五六块的,徐闻霞也有招儿,她备了一些深一点、碗口大一点的塑料碗,买的多的就用大碗;有些小孩子则喜欢几个人一起凑钱吃,徐闻霞便备好一些竹签,一人两根竹签团团围着大碗吃,吃得快还卫生些;有些讲究些的小孩子不乐意买路边摊,嫌不卫生、不干净,徐闻霞便戴着口罩和手套来买卖。
当地人爱喊摊贩“走鬼”,意思是路边摊见了执法人员便跑路,称呼并不好听但徐闻霞心里挺喜欢的。
她心里知道自己一路从老家到越广来,为的就是赚钱,让自己和家里人都能过上好日子。走鬼走鬼,她心想,她就乐意一步一个脚印,走着走着就把钱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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