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事态越来越不受控制,明真闭了闭眼,低声对几个同门道:“不能再拖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人带回去。”
他们不欲再给牵星动留下颠倒黑白的机会,几人一拥而上,强行从小盛手中将人夺过来。
明真压下情绪,笑得很勉强。
“让各位看笑话了。这是我们道观的事,自然要按道观的规矩来处理。至于真相如何,我们回去自然会一探究竟,不会让无辜之人蒙冤,也不会让有罪之人得逞。”
他尽量将话说得冠冕堂皇,可是闹了刚才那一遭,很难有人再信。
三清观道名虽盛,可是观中道士实在不得民心。且不说一年一度的大祭日会要求苍山脚下各镇举办祭礼同庆,百姓无论信道与否,都得斋戒三日以表诚心;除此之外,每逢初一十五,道观就会派人下山收缴“香火钱”。
附近大大小小十几个镇子,包括五福镇在内,无一不是怨声载道,但为了继续受三清观庇佑,只能忍气吞声。
说实话,当得知三清观毁于一场大火之时,许多人心中都是松了一口气的。
“就算是道观,也是大康的道观,自然要守大康的律法!”小盛朗声说罢,扶起牵星动的双肩,“姑娘,你可愿意往府衙走一趟,与这群人当堂对质?”
“就是,当堂对质!”有人举拳附和。
当堂对质吃亏的到底会是谁,明真一行人最清楚不过,明心按捺不住火气,怒气冲冲道:“只怕我们敢去,她却不敢!”
“我是不敢。”
牵星动居然就这么承认了。
小盛愣住了:“为什么?”
她低下头,神色黯淡,乌发从肩上滑落,垂在颊边,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
“若我将实情说出口,在场的所有人恐怕都会受牵连……”
牵星动轻叹了一口气,自嘲一笑。
“就让一切杀戮与业火,都在我这里终结吧。”
毫不夸张地说,在这一刻,在场的所有人几乎以为她是上天派下凡尘,为世人承受罪孽的圣女。
明心都快被气笑了:“牵星动,没见过像你这么能装的!——大师兄我忍不住了,我能去抽她两下吗?”
明真的手比他更痒,然而他还要顾全大局。
“别再多费口舌,我们走。”
他一把掀开小盛,领着同门向门口走去,准备强行离开。人群中传来不满的嘘声,然而始终也没有一人站出来去阻拦。
小盛摔得有点重,一时竟爬不起来,她眼睁睁看着几个男人将牵星动拖出客栈门,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堂姐出嫁那一天,她也是被一群男人架着,强塞进了一顶小轿,送去给富人家做了妾室。
“不能去!不能去!!”
她强撑着站起来,踉跄几步,死死抓住了牵星动的衣摆。
“你会死的!他们会害死你!”
就和她可怜的堂姐一样,像个物品被人欺辱、折磨,最后死在无人在意的地方。
不知是谁的脚踩在了她的手上,用力一扯,裂帛声刺耳,小盛手里最后只剩下一片白色衣角。
堂姐出嫁时,小盛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哭闹着无力阻拦;那时她以为只要自己长大了,就有办法打破这场噩梦,最终将堂姐从那些男人手里抢回来。
可为什么事实没有任何改变?
一次、两次……一百次一千次,到底还要有多少女子在她面前一次次被劫掠,她才能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不知何时脸颊上已经淌满了泪水,她为一个陌生人,为自己的堂姐,也是为所有相似命运的女人,遍体鳞伤、泪流满面。
“姐姐……呜呜,”小盛将衣角抱在怀里,就像抱着她的堂姐,“我要姐姐回来,呜呜……把我姐姐还给我……”
哭声撕心裂肺,穿过大堂,传入了牵星动耳中。
她似乎有所动容,微微侧耳,想将那哭喊声听得更清楚些。
明真见状,讥讽道:“怎么,感动了?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人也会感动?”
如今是牵星动落入了他的手中,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这样的胜利让他甘之如饴,不由得意起来。
“竟然有人愿意为了你哭,真是愚蠢。”他露出一个惋惜的表情,“可惜啊,没能在那个傻姑娘面前揭穿你的真面目。如果她看见了,恐怕会恶心得想吐吧?”
牵星动忽然问:“你们要怎么处置我?”
“你终于知道害怕了?”明真冷笑,“自然是要新仇旧恨一起报。哈哈,放心,我们不会让你死得太痛快。”
明心咬牙道:“我要让你跪在观主的灵位前,磕上三天三夜的头!”
“灵位?”牵星动闻言轻笑一声,“他的尸身在何处,你们找到了吗?”
明心噎了一下。在那场大火中只发现了三具尸身,虽然辨认过后不是观主和明智,但是却迟迟找不到两人的踪影,他们只能暂且认为两人已经罹难。
听牵星动这样问,难道她知道观主和明智的尸身在哪里?
“你知道在哪里?”明心急切地追问,“快告诉我!”
牵星动挑眉,没有应声,神情却明明白白地在说,我当然知道。
明真熟悉她的伎俩,一把拦住明心:“别冲动,小心中了她的圈套。”
“哎呀呀,看来我们的观主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她语气遗憾,摇了摇头,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向明真,“那个地方,大师兄不是知道吗?”
向来沉默的明诚突然开口:“什么地方?”
她朝明诚眨眨眼,偏头看向明真,借着头发遮挡,无声地吐出三个字来。
也不知明真有没有看懂她的口型,他见势不妙,连忙指挥钳制着牵星动的同门:“她在挑拨离间,快堵上她的嘴!”
明心听她说观主会死无葬身之地,急得眼眶都红了,拉住明真颤声问道:“大师兄,她刚刚和你说了什么?什么地方?你真的知道吗?求求你告诉我,我要去把观主的遗体找回来!”
“三清铃可是有三枚铃铛哦……”
这最后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一人撕下袖角团成团,用力塞到牵星动嘴里,终于将她的嘴堵上。此时她的姿态和处境都狼狈得不能再狼狈,却仍然眼尾上扬,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游移,不住地笑。
简直像蛇一样阴森、黏腻,明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摸摸身上的鸡皮疙瘩,看向明真,却忽然发现对方脸上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
那句没说完的话,竟让大师兄像变了个人似的!
“你……”明真面色前所未有地阴沉,他与明诚对视一眼,死死掐住牵星动的肩。
“只要你帮我找到……找到观主的遗体,我可以给你留具全尸。”
明诚站在明真身后,越过他,与牵星动视线相交。
“你们放开她吧。”明诚对剩下几个并非“明”字辈的同门说,“此事涉及观主,你们先回避。”
几人离开后,在场的只有明真、明诚、明悟与明心四人,明心虽不明白两位师兄为何忽然对观主遗体的下落变得十分关心,但他急于知道真相,便也不去多想 。
“你说吧!你说出来,我们就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或者……”明诚道,“让你活着,下半辈子都用来赎罪。”
“赎罪有什么用?!”明悟气急败坏,“牵星动她必须得死!”
他们都亮出了自己的筹码,如今,就看牵星动怎样抉择了。
她被四人围在中央,在神色各异的目光之下摘掉堵嘴的布团,揉了揉手腕,看上去有些为难。
“生还是死,真是个好问题。”
牵星动笑了笑,回头看向远处的那座客栈。
“我不想选生,也不想选死,不如……就满足我一个愿望吧。”
——
她的愿望,是回去与那个痛哭的女子再说一句话。
小盛见牵星动去而复返,一时呆在原地,抹了抹朦胧的泪眼,还以为是自己哭出了幻觉。
“你回来了……?”
牵星动摸索着握住小盛的手,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快回家去。”她的语气急迫,“你的祖母一刻钟后会犯心疾,若是迟了,恐怕神仙也回天无力。”
“什么……”
小盛愣了一下,随即松开牵星动的手撒腿就跑。
她这一举动出人意料,费那么大代价折返回来,居然是为了提醒这个姑娘家中祖母的病情。
有人好奇:“你怎么知道她祖母会犯病?还是一刻钟之后的事情?”
“算出来的。”牵星动坐到凳子上,神情有些疲倦,她对四个师兄笑笑,“师兄们先坐一会儿吧,待确定她的祖母安好,我就随你们回山去。”
“这都能算出来?!”那人极诧异,“我也是卦师,多少略通术数,但是从来不知道哪门能算出一刻钟之后的事,还如此具体!”
明悟翻了个白眼,小声道:“她又在搞什么?她要是能有那么好心,太阳就打西边出来!”
“怕是在拖延时间吧。”明心不屑,“胡扯也不讲点基本法。就她那点道行,怕是小六壬都掐不明白,岂能算出这么细致的事情?”
“就是,这种事情让咱们观主来还差不多。”明悟哼了一声,“咱们等着看她丢脸吧。”
坐了大概半个时辰,小盛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
一进门,她就冲上前紧紧地抱住了牵星动。
“谢谢你!你救了我祖母!”她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激动,“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你一定就是那个卦象里的‘神仙’!”
方才自称卦师的人凑上来问:“准吗?她说的准吗?”
小盛拼命点头:“我、我从客栈跑回家,恰好需要一刻钟时间,一回去,我就看见……我祖母她捂着心口倒在地上……”
她说着说着万分后怕,“幸好我及时赶回去,叫了医师,现在祖母已经无恙了。”
“你真的是活神仙!”她捧起牵星动的手贴在额头上,“我替祖母谢谢你,谢谢你!”
五福镇上玄风盛行,最受景仰的就是卦师,若还是个算得奇准的卦师,那就足以引得众人追捧了。
那卦师兴致勃勃地与牵星动搭话:“姑娘师从何人?主修什么法门?”
有抢着要牵星动帮忙算上一卦的:“神仙也为我算一卦吧!我今年能不能高中啊?”
还有要给她算一卦的:“活神仙说一下你的生辰八字吧,老朽来给你看看命格!”
“……”
事态发展出人意料,明悟瞠目结舌,看向大师兄,才发现他的表情已经差到了极点。
“师兄,她明明……”
明真抬手截住他的话,一只手掐算一阵,不知算出来什么,眉头紧锁:“怎么会……”
道行与他相近的明诚在茶水中一蘸,以指为笔在桌上画了几下,亦然摇头。
“已经变了。”他沉声道,“有一个人奉她为‘神’的那刻,她就已经是真正的‘神’了。”
她真的只说了一句话。然而就是这一句话,直接将局势逆转。
明心和明悟入道晚,还不太能算明白命格,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师兄,你们说什么神不神的?牵星动她不就是个普通人吗?”
“‘神’不是身份,而是一种命格,也就是他们口中的‘活神仙’。”明诚说,“这种人身与道合,是气运之子,能以一己之力牵动天下。我们恐怕动不了她。”
明悟不甘心:“那我们拿她没什么办法了吗?难道就这么放过她?!”
“至少要让她把那样东西交出来。 ”明真攥拳捶桌,也懒得再装,直直与明诚对视,“你我各凭本事。”
那边,牵星动忽地站起身来,向众人做了一个“静”的手势。
“小盛姑娘先前所言,让我顿悟。”她朝小盛的方向微笑着,“我欲救世,必先救己。”
“我会说出实情,关于那场火,关于三清观主之死,关于……”她顿了顿,“……马员外。”
不出所料,说出这三个字时,在场的人皆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惊恐。
“是走是留,各位随意。”牵星动道,“不过即使堂内空无一人,我也会将话说下去。”
这时已有胆小的人慢慢往门外挪去,小盛四下环顾一周,一咬牙,搬来板凳坐到了牵星动身边。
“姑娘放心,我不会走的!”
她像是彻底豁出去了,将自己内心积压了多年的不满全都宣泄出来:“姓马的在五福镇作威作福多少年了,难道我们就一直任由他欺压?!如今一个镇外人都愿意站出来说出真相,我们还怕什么?谁想忍谁忍,反正我忍不下去了,大不了他来杀了我,脑袋掉了也就碗口大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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