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是最能引起共鸣的情绪。
小盛所说毫不夸张,马员外是一方富豪,平日里欺男霸女、搜刮民财的事屡见不鲜,又与官府勾结,天大的人命官司都能轻轻松松摆平,众人早就苦马员外久矣,也无怪乎牵星动方才不愿前去府衙对质。
五福镇的天已经暗了几十年,如今照进一束光来,怎能不叫百姓心生希望。
“神仙降世的传言,莫不是来助我们打倒马员外的?”
“是了,一定是了!”
那卦师刚摇完铜钱,用筷子摆了三个卦,指着桌上高呼,“泽风大过,坤为地,泽火革——这是否极泰来的卦象啊!”
“她既然愿意把真相说出来,就一定会与那群权贵对抗到底!”
“神仙,你说吧!我们支持你!”
这边热闹的阵仗引来不少路人驻足观看,客栈门大敞着,天光透进来,牵星动伸手略遮了一下双眼,小盛很机灵,立即去将她先前遮眼的发带找来,为她系上。
“我要说的,是三清观主与五福镇马员外勾结敛财、草菅人命一事!”
要问牵星动是如何得知此事,她会扯一堆什么观主透露、自己无意发现,说白了,她其实压根就不关心这二人到底有没有勾结在一起。
甚至连马员外是谁她都不知道,这个名字也忘了是在哪儿听过一耳朵,现下正好信手拈来,三分真七分假地编一段故事。
就算将什么牛员外马员外叫来,牵星动也能若无其事地继续编下去,毕竟人可以轻易证明自己“有”,却很难证明自己“没有”。
三清观主与马员外勾结,这件事既在众人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其实许多人都隐隐有过这样的猜测,毕竟权贵联合、官官相护之事在这世上就像喝水一样寻常。
可这是第一次,有人将这件事摆到了明面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来。
明心震怒:“血口喷人!观主他向来仁爱,不可能做出这些事!”
牵星动没有理会他,接着道:“三清观主有一处历代传承的密室,其中黄金珍宝,近半数是观主与当地豪强勾结所收缴的‘香火钱’,代代积累,已有百万之巨。”
“我无意发现其中秘辛,与明智师兄相约在大祭日前一晚前去探查,不慎被观主察觉,而我因双眼不便,始终守在门口,没有进入密室。听到里面传来明智师兄的惨叫声,我在慌乱中锁上了密室门,独自逃走。”
“我本想提醒各位师兄,可谁知他们早就知晓密室的存在!他们都在盯着那把密室钥匙,想要取代观主,独占珍宝。就连明智师兄也只是想将我当作引路鬼,不料弄巧成拙,自己先殒命了。”
“他们得知钥匙在我身上,便逼迫我交出来,我将假钥匙给了他们,指了一个错误的地点,随后在道观中放火,趁夜逃下了苍山。”
明心跳起来大吼:“不对,不对!她一定在说谎!我敢用道心起誓,我绝对不知道什么密室,也没有逼她拿出钥匙!师兄,你们也起誓啊,快证明她在说谎!”
“还不肯信吗?”牵星动用一种怜悯的口吻对他说,“问一问你的师兄去吧。”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明真,期盼对方能言之凿凿地澄清一切,斥责牵星动一派胡言。然而明真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移开了视线。
“你的话中有漏洞。”幸好明诚还能维持着理智,他指向牵星动,“若你一直守在门口,观主为何不先杀了你,再进入密室去杀明智?”
牵星动笑着叹了一口气:“个中缘由,我之前不是在晚茶时说过一次了吗?——虎毒不食子,怎么会有父亲舍得杀了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呢?”
众人哗然,议论纷纷。
“她是三清观主的女儿!”
“全真教不是禁止娶妻生子吗?”
“他都做过那么多恶事了,区区破戒算得了什么?”
“三清观主果真是个恶人!姑娘这是大义灭亲啊!”
还有人不关注这些逸闻,只关心那一密室的财宝。
“道观着火,不会把密室也给烧了吧?那可是我们的血汗钱啊!”
“我猜密室还在,不然这几个道士为何巴巴地赶来,要抓这位活神仙回去?”
“钥匙呢?钥匙在谁手里?”
“在我这里。”牵星动道,“此间事了,我会将密室中剩余的财物尽数取出。为防马员外插手,我不会把财物上交官府,而是将按照账目挨家挨户送还,以求弥补你们万分之一的损失。”
说罢,她竟一伏身,对着人群深深拜了下去。
小盛连忙去拦她,却无论如何也拦不住,便也矮身拜下,额头比牵星动伏得更低。
“姑娘大义。”
而其余人虽然未跪,却也弯下腰,对她行了一礼。
“姑娘大义!”
“……疯了,都疯了!”明心喃喃自语,他眼睁睁看着作恶多端的牵星动被奉为活神仙,而观主的形象却在一夕之间坍塌,一时难以接受,神智竟有些疯魔起来。
“你……牵星动……你是神,哈哈哈哈!原来你们什么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我是疯子,我才是……”
他抬脚踹翻一张桌子,撞开人群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明悟看了明真和明诚一眼,茫然中有一丝陌生,他难得没有蠢兮兮地大呼小叫,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转身去追明心。
“我们走吧,大师兄。”明诚说。
小盛扶起牵星动,怒目圆瞪二人:“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就是,三清观的妖道!”
“妖道快跪下认错!”
此处没有臭鸡蛋、烂菜叶,便有人端起茶水泼过去。明真何曾受过这种侮辱,上前几步就要还击,却被牵星动喊住了。
“且慢。这二人到底没有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就放他们走吧。”她顿了顿,“只是在走之前,我还有些话想单独对两位师兄说。”
“单独说?万一他们伤了你……”
牵星动拍了拍小盛的手,“放心,他们不会的。”
掌柜为三人寻了一间空房,牵星动最后走进去,将门锁上,点起一盏油灯。
明真神色怪异:“你就不怕我们杀了你泄愤?”
牵星动笑了笑,没有与他多费口舌,开门见山道:“密室在道祖庙中。”
“……”二人皆是一愣,明诚问,“为什么要告诉我们?”
牵星动没回答,继续说:“密室中的东西我要九成,剩下一成你们自行去分。成交吗?”
明真不信,冷笑一声:“你会有这么好心?那些东西,你不是已经在人前宣称要广施天下了吗?又如何自己独吞大头,还将小头分给我们?”
“你们就当作是……封口费?”牵星动耸了耸肩,“师兄你也知道,我日后是要做‘活神仙’的,万一道观中那些过往传得满天飞,那多不好。”
明诚问道:“你这么做了,如何向旁人交待?”
“好说。当然是你们抢了钥匙,逃之夭夭。”她笑道,“反正你们的名声今日已经扫地,想必不会在乎这么一个小小污点的吧。”
她说的话还算在理,明真不由得动摇了几分。
“钥匙在何处?”他将手伸到牵星动面前,“把钥匙给我,我就勉强信你。”
明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牵星动瞥他一眼,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有刀吗?借我一用。”
明真警惕:“你要刀干什么?”
“取钥匙。”她将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内侧一道一指长的疤痕来,“我将钥匙缝在了体内。”
“你真是……”明真一阵恶寒,解下腰带上防身的匕首递给牵星动,终于想到一个合适的措辞,“真是狠毒。”
对旁人狠毒,对自己也毫不手软。
牵星动抽出匕首,慢慢挑断缝合伤口的线,血液涌出,流淌过手臂,顺着指尖一滴滴落在地上,她脸上却没有露出一丝疼痛的表情。
道观中不见荤腥,自然也少有杀戮,二人的双眼被鲜血刺痛,纷纷避开视线。
“废物。”牵星动笑他二人,“连血都怕,能成什么大事?”
这样的讥讽比你死我活的算计温和了不止一百倍,一时间明真竟然觉得有些亲切。
这似乎还是他们第一次难得与牵星动相对和平地共处一室。
明真叹了口气,“小师妹,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灯火轻轻摇曳,牵星动的声音也平和得几乎没有什么波澜:“问吧,师兄。”
“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你从一开始对我们就有那么大的敌意?”
他还记得,那天观主领回来一个女孩,说这是你们的新师妹时,他的心中其实是喜悦的。
放眼看去,满道观都是男子,骤然多了一个师妹,作为大师兄的明真甚至已经设想出该怎么好好宠她,让她在道观快快乐乐长大,长成一个漂亮的姑娘。
其实一开始他并不把小师妹的捉弄放在眼里,一心以为她年纪小爱玩闹,长大几岁就会懂事——直到那一次,小师妹将他推入隆冬的池水,哈哈大笑着抓着他的头发将他按到水里。
明真幡然醒悟,牵星动就是一个天生的恶种。
“这件事啊……”牵星动沉吟片刻,“我那时,大概只是不想被你们欺负吧。”
因为不想被人欺负,就率先欺负所有人。
这是什么行事逻辑?!
明真觉得不可思议,他想说“没人打算欺负你”,然而皮肉被划开的窸窣声戛然而止,灯火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的脖颈上插着一把匕首,已经再也说不出话了。
灯火重新静下来,他睁大双眼,看见牵星动的手正握在刀柄上,而自己咽喉中喷出的血,一滴不落地溅在了她的笑脸上。
“这是你选的,‘留个全尸’。”牵星动说。
无声无息地解决掉一个,她转头看向明诚。
“明诚师兄选的什么来着?”她思忖着,作出一副与满脸的血极不相符的认真神情,“哦,‘让你活着,下半辈子用来赎罪’,对吗?”
明诚浑身紧绷,微微躬身与她对峙:“你想做什么?”
牵星动一扬手,扔过一个亮闪闪的小物件。
“钥匙。我们的交易依然成立。”她说,“拿走属于你的那一成,然后闭上嘴,下半辈子都当自己是个哑巴。”
他将钥匙攥在手心,低头一看,银色的铎舌上沾满了血,分不清是牵星动的,还是明真的。
牵星动走到客房的窗边,推开半边窗子,光透进来,风将灯盏吹灭,一缕青烟袅袅升腾。
她靠在窗边等了半晌,没听到明诚的回应,耐心即将告罄:“我帮你做了你想做的事,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没有不高兴。他只是在这一瞬间,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了一点。
他永远、永远也不可能赢过牵星动了。
不是因为什么命格,而是她这个人——一个毫无底线、毫无道德可言的疯子。
她口中的话,每一个字都是假的,每一个字都在玩弄人心,却又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听从、顺服。
她能在几句话间引导素不相识的姑娘甘愿为她发声,能让向来沉稳的大师兄顺从她的意思一步步走入圈套;没有一个字承认自己就是“活神仙”,但是句句都在为自己巩固这个身份。
最恐怖的是,即便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他也只能像中了邪一样,眼睁睁看着局势一点点在牵星动手中逆转。
“我记住了。”明诚低声道。
他抱起明真的尸身,走到窗边,推开另半扇窗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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