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屿桥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暖流迅速地从他的心脏往四肢百骸流淌,像是血液被她的神情言语加热,又被心脏压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很奇怪,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什么开始喜欢听这样的话。
虽然早已见惯他的沉默,但这种时候,宋夏宜总是不能忍受他的不出声,有点难堪,于是出于习惯马上自己给自己解围,换着话题问他:“喝不喝鱼汤?”
陆屿桥说:“和你小时候被迫学奥数的心情不一样,我没有觉得勉强。所以你不要内疚,也不要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如果你高兴,我下次会再来看你。”
宋夏宜不妨他突然这样认真地说这些话,怔怔地看着他。
陆屿桥说:“喝点鱼汤吧,你吃太少了。”
鱼汤端上来,热乎乎的很香很鲜。宋夏宜舀着白瓷勺慢吞吞地小口小口地抿,陆屿桥将一块剔了鱼刺的肉夹给她,问:“什么时候开始不吃肉了?”
“没有不吃。”
陆屿桥换了个问法:“什么时候吃得这么少了?”
“不记得了,有时候会感觉吃到了肉腥味,不太舒服。”
陆屿桥看着她明明胃口很差但还坚持在喝汤的模样,才明白这汤原不是她想喝,大概只是随口一说,他放下筷子,说:“我吃好了。”
宋夏宜得救了似的放下勺子,“那我们回去吧,我明天得早起。”
室外起了风,宋夏宜刚出门就打了个哆嗦,陆屿桥看在眼里,伸手将人揽到身边。宋夏宜觉得他最近尤其是这几日好像变了个人,做了许多以前不会做的事,她不敢深究其后的原因,害怕惊动了什么又让他变回以前那样。
不是不清楚改变的节点在虞海心,她的回国,像是往他们死水一般的生活里扔了一个石子,于是涟漪荡起,平静的表象被打破,由自己到陆屿桥,他们都不得不随之改变。
只是她不知道改变的终点在哪里,目前看来,陆屿桥似乎想要改善他们之间的关系。宋夏宜说不来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像是遗憾,也明白大约相敬如宾就是她和陆屿桥此生能够拥有的最理想的相处模式,虽不是自己曾经祈求的,但总好过往日视而不见的冷漠。
再说世事无常,事情变幻通常无理可循,她从来也不是他们关系之中的主导者,宋夏宜想,被动的她除了配合陆屿桥的言行作为外,她又能做什么。某种程度上,她已经不再想做出什么了,避免行动避免细究,就不会再有让她心潮起伏不堪忍受的东西。她现在只想让自己、让自己的心更舒服一些。
宋夏宜去开剧本会时,陆屿桥在听下属的视频汇报,因为找纸笔做记录,才无意间拉开了桌下的抽屉,一眼看到了那堆零零散散的拍立得照片,被压在下方的一张上,露出来和那棵树合影的宋夏宜,对着镜头比耶,眉目活泼。拿起来看,照片背部写了时间地点,还有一句话——超级厉害的大树前辈,坚韧不拔,向它学习。
再看其他照片,有风景有静物,偶尔几张上面也有她自己,背面都写上了时间地点,以及或长或短的句子,像是心情感悟。
是消失在他的消息里的她的琐碎日常。
抽屉角落里放着拍立得相机和一本相册,厚厚的,磨砂白的封壳模模糊糊印出来第一张照片,是她曾经发过的伊斯坦布尔的绝美日落,照片底部有一行字——记录吧,分享会让你更孤独。
字写得工整,一笔一划清清楚楚。
是写给自己的警示吧,很容易猜得到。孤独是因为得不到反馈,陆屿桥也猜得到。
下属在视频里噤了声,想提醒又不敢提醒显然走神的上司。还是陆屿桥听到门口传来宋夏宜的说话声,才回过神来,关上抽屉,继续看向视频,示意下属继续汇报。
又是各自忙碌到深夜关灯,陆屿桥知道宋夏宜没有睡着,房间里又黑又静,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宋夏宜安静地躺着,一如之前的许多夜晚。她在想什么呢,陆屿桥忍不住猜测,想电影想戏,还是想他。他想知道到底是不是自己,让她夜夜难眠无法入睡。
“你睡着了吗?”他用微弱得近乎气音的声音问她。
宋夏宜动了一下,面朝他侧躺,答:“还没。”又问:“几点了,你怎么还不睡?”
陆屿桥拉她,“过来一点。”
宋夏宜顺从地靠近他怀里,低声说:“挺晚了,快睡吧。”
一个多小时后,宋夏宜翻身离开了陆屿桥的怀抱,他几乎立刻睁开了眼睛,在黑暗中辨别她的呼吸声,还好还很平稳,药效还在,她没有醒。
第二天,宋夏宜有全天的戏,陆屿桥下午要离开之前去了片场,万延警惕地把他拉到了一旁,怕他再靠近要影响宋夏宜的状态,电影拍摄进展到最后的一部分,钟玉要在年迈夫妇面前假装成为温顺可人的女儿,有大段矛盾的情绪戏,演员演起来很辛苦,她不希望出任何岔子导致再重来。
陆屿桥被万延带到了片场外,他说:“我只是随便看看。”
万延说:“夏宜最近的戏耗体力又耗心神,你也为她想想。”
“……为她想想,”陆屿桥不解地重复,“是什么意思?”
“看不出来吗,她那么瘦,虽然她一直就瘦,但是夏天到现在,她瘦得过头……她吃得特别少你有没有发现?”
陆屿桥面无表情地看着万延。
“应该和你的新闻有关。”万延毫不客气地指出,“作为外人有些话我本来不应该说,但是今天你过来,话说开头了我就一并多了这句嘴。为了她,你也不应该让人将那些照片放出来……还是两次。”
她说:“你不可能不知道她是那种什么都不会往外说的人,是那种疼痛到骨血里,也要笑给你看说没事的那种人。一直以来,我就觉得她对自己不够好,遇到事情习惯性先考虑别人,虽然不理解她那样优秀漂亮的人为什么会谨慎敏感到这种程度,但既然她已经有了这样的性格,那么作为家人,你就必须爱护她。”
陆屿桥和万延没有熟悉到可以说这些话的程度,在她面前,他的角色一直是出资人,按理他倒不必听一个外人的指责,可是万延态度语气都诚恳,陆屿桥甚至想,假如夏锦南和宋夏宜母女关系亲近,这些话他或许会从夏锦南口中听到。
万延还在说:“我和她这是第四次合作,四五年相处下来,对她算是比较了解。她观察别人用心细致,但绝少认真花时间去看看自己,像是永远在逃避什么,她对自己从来不坦诚。”
“你见过她生气的样子吗?”万延突然问。
陆屿桥摇头。
“多奇怪,她从来不生气。一个人怎么可能连生气连发火都不会……我喜欢看她演戏,她能演出我头脑里想象的角色模样,她对情绪的把控、抒发非常精准。但其实她本人,根本处理不了任何情绪,她只会压制压抑。我有时候会想,这样下去,她会不会哪一天憋不住突然爆发……最近我才知道,她不会爆发,她会生病。她吃得少,睡眠差,耳鸣严重,经常呕吐,但是除了这些被我发现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有其他症状……这些情况,你知道吗?”
陆屿桥继续摇头,脑袋发懵地说道:“她从小身体就不好。”
万延愣了一下,面露失望,说道:“难怪她要掩饰这些事,也要我瞒着其他人……今天无缘无故说这些算是我心疼她,按年龄,我做她母亲都行……平时空闲我们聊天,她很少聊家庭,偶尔提到外公外婆,从来没有说过她父母的事,可能性格和家庭有一定程度的关系,我不想做过多揣测……我只是想说,假如她真的是我女儿,我会希望她健康开心。不不不,她不必是我女儿,我也喜欢她健康开心。”
陆屿桥头脑里浆糊似的搅成一团,他不知道宋夏宜的身体出了这么多状况,她看起来是健康漂亮的,除了失眠,她没有提过其他任何不舒服的地方。都不需要去问医生,他也知道问题并非出在她虚弱的身体上,更大可能,是她的心开始生病了。
宋夏宜一场戏拍完在休息时,看到了和万延一前一后走进片场的陆屿桥,看时间已经快三点,问他飞机几点,提醒他别又误了航班。
陆屿桥看着她和往日里并无不同的神色,还在消化方才万延告知他的信息。他想说我们去看医生,又想她必定不希望自己发现她这些事情,要不然她早该主动说出来了。
忽然之间又想起一件往事,那时他们还住在沐湖湾,有天下午她突发肠胃炎,告诉他说不舒服,正好碰上那天陆含青过来送东西,听到她说肚子疼,站在门口嘲讽:“又来这套!多少回了也不嫌腻,不就是想要我哥陪着你吗……”
记忆里,那似乎是最后一次宋夏宜在自己面前说身体病痛的事,当时她脸色白得吓人,呆坐在沙发里久久无语。
宋夏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陆屿桥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他情绪低落的意思来的,大概出于莫须有的第六感,她主观上感觉到陆屿桥似乎不太高兴,心想总不能是自己提醒他要走而不高兴吧,余光扫到一旁朝他们看的万延,心口一紧,祈祷可别是万延和他讲了些有的没的。陆含青有句话说的不错,因为自己身体的缘故,已经有太多的人用太多的言语责备、提点陆屿桥,她不希望他再因为自己而多听到任何不好的话,也不希望自己沦落到要被他可怜的地步,总归身体问题是自己个人的事情。
陆屿桥见她眼神开始慌张,立即找话题问:“月底是不是要去参加金马奖?”
宋夏宜点头,“要是这部戏拍得顺利,能在颁奖礼之前杀青。”
陆屿桥:“杀青之后,打算做些什么?”
“去我爸那儿吧,他之前打过几次电话来催了,让我今年早点去过新年。”
“早两个月?”
“下个月佐伊过生日,还得去我妈那待几天。”佐伊是夏锦南再婚后生的女儿,今年十八岁,夏锦南提前通知过宋夏宜,要她一定得出席佐伊的成人礼。
陆屿桥没被通知到,明白很有可能是被宋夏宜拦下了,问她:“佐伊今年多大?好像没到二十。”
“十八,成年了,得好好庆祝一下。”
陆屿桥记得夏锦南当初没有为宋夏宜庆祝过什么成人礼,就连生日,那个做母亲的,都鲜少有时间出席。但他没有资格谴责夏锦南,作为丈夫,他也没有用心为她庆祝过生日。
宋夏宜又看了眼手机,再次催促:“司机还没来吗?”
“马上就走。”陆屿桥说,“佐伊过生日,我跟你一起去。”
从他嘴里说出生日两个字一如从前地让宋夏宜张皇。更何况,和以前会期待他参与自己生活的心情有了些微妙的不同,她不希望他被外在的因素诸如她的身体或者家人朋友的说法道德绑架,她已经捆绑他太久,似乎也不好直接拒绝他,便只能含糊地说:“到时候看情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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