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晏宁出征的日子最终敲定在了元日前三天,故而沈容青提早一日布下宴席,请了朝中与他交好的几位官员一同来沈府小聚。文官不擅酒量,只小饮几杯,阔论高谈,兴致高昂时,便起哄随性吟诗作乐两段。武官就不同了,没那么多感春伤怀,只管抱着酒坛子,勾搭起弟兄的肩一口口劝着对方往下灌。
今朝有酒今朝醉,刀剑无眼,战场上瞬息万变,难能有得聚之时,自当快意享乐。
萧望川不通政事,也听不懂官场之上的那些弯弯绕绕,因此便心安理得地将自己划分到了武官那拨。起初因顾及他的皇子身份,在场官员们还有些放不开,但当酒过三巡后,他们便将这些个君臣礼节全然抛到了九霄云外。
管他呢,一起喝酒的就是兄弟,是兄弟就是一家人,一家人那么见外做什么!
顾渊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他不喜言辞,在闹哄哄的人群中并不惹眼。与萧望川的放肆不同,今日的他没有饮多少酒,有人要来拉他碰杯时也只是象征性的于杯口浅抿一口,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追随着宴席之上的那一抹绛红。
萧望川真是坏极了,顾渊的眼神热得好似要将他的身体烧出两个大洞,可他仍佯装不知,时不时还会当着他的面与某位五大三粗的将军汉子肩抵着肩称兄道弟,相谈甚欢,只是不忘用余光朝那人所在之处一瞟,瞧一眼他吃味时的黑脸模样。
好玩,真是好玩极了。
不过他很快便笑不出来了就是。
在一口气饮下五坛桃花酿后,他只觉眼冒金星,手脚不能自己,一个趔趄,险些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得人仰马翻,闹出个大洋相。
这会他终是意识到自己喝多了,于是寻了个如厕的借口,打算出去走两圈吹吹风,好叫自己的脑子清醒一些。
萧望川刚一走出,顾渊便前后脚地跟了上去,果不其然,在前者第三次绕着走廊走过一圈还喃喃自语这路怎么还走不到头后,顾渊就见他忽的抱着柱子软下身去,毫无形象地吐了起来。
“殿下......”顾渊蹲坐在他身边,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替他擦去嘴边沾染的脏污。
“我自己来吧。”萧望川捏住手帕的一角不肯放,这会他正醉得难受,吐过一场后胃里有些空,但头还是昏沉的很。他朝顾渊的方向看去,眼中不由自主地挂上了些疑惑。
“顾兄,你是还有什么双胞胎兄弟吗?这儿怎么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你,还是说你真把仙法琢磨出来了,学会了那啥分身术?”
“殿下醉了。”顾渊拍开他的手,执拗地硬要亲手帮他净面,擦完后再见他这一脸迷蒙恍惚的模样,不禁有些恼怒,于是在他耳边抱怨道。
“殿下明知在下会吃味,又缘何特要演给在下看?饮酒伤身,还请殿下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你竟是在怨我?”萧望川发出得逞的笑声,“我只看你不大能放开,想能逗你开心,你且宽心,他们不过是一道饮酒的酒伴,我只欢喜你一个。”
“蒙殿下厚爱。”顾渊抿着唇,瞧上去仍有些不快,“殿下确只将他们作了酒伴,可他们看殿下的眼神算不得多清白。”
萧望川笑着要去拉他的袖子,只手刚一伸出,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于是借着搀扶的姿势再度“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他今日本就没吃什么,将喝进去的那几坛酒吐尽后仍是不够,只能白着脸干呕出胆汁。顾渊在一旁看得着急,却又不敢离去,沈府内的下人本就不多,这会大都在前厅伺候客人,一时也无人顾得上他们这头。
“是出了什么事吗?”
沈容青站在走廊对头,向他们这头遥遥地看来,他本还当是萧望川要拉着人家亲热,可细细观察过后才发觉事情不对,于是一路小跑着赶了过来。
“殿下吃醉了酒。”顾渊叫几欲昏厥的萧望川将头垫靠在自己的肩上,说来也怪,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沈大学士,他竟是觉得有些无端的亲近。
沈容青蹲下身,看见萧望川那苍白的唇色后脸色微变。
“你先将他交予我,我会让后厨做两碗醒酒汤送来,你若是闲着无事,可以去后厨帮忙。”他张开双臂吩咐说。
顾渊没有动,反将萧望川抱得更紧了些,“我在这就好。”
沈容青实在是有些苦笑不得,于是只好又耐着性子解释道,"内子嗜酒如命,也常宿醉头疾,我曾从一本古书上习来一门按摩偏方,可叫醉酒之人舒缓许多。我在这替他按按头,比你干抱着效果来得好,你若想叫他少吃些苦头,就快些去后厨备下醒酒汤药。"
顾渊闻言,惯来紧绷的神色有了一瞬的松动,他试探性的将萧望川往沈容青那处送去,见到在简单的按摩过后他苍白的脸色确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也不再白费时间,三两句问清楚后厨所在后便飞奔离去。
沈容青看着他的背影,会心一笑,心中莫名感慨丛生。
“好了,人都走远了,还装。”他垂下头,用手背轻轻拍过萧望川的脸。
只见方才还半死不活的萧望川竟在他这轻飘飘的一句之后睁开了眼。半支起身。他锤了锤酸软的肩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起来虽谈不上如何精神,但也绝难叫人将其与“虚弱”二字挂上钩。
“我还当你没看出来。”萧望川嘴角噙着笑,说话前不忘打了个散漫的哈切。
“确实没看出来,可我倒底是给彦宁按了这么多年,于此道上,也算是半个久病成医了,给你按那两下便知你的醉酒只是三分是真,余下的七分,全是做给他看的。”
沈容青叹了口气,“他倒是真心待你,你却不惜演上这么一出也要将他支开。”
“这事是我做的不厚道。”萧望川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挠着自己衣袍下摆上绣着的烫金纹路,“你知道我要同你讲些什么的。”
“嗯。”沈容青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可在此句之后又是没了下音,萧望川也不逼他,只安安静静地靠着柱子站着,朝着顾渊方才离去的方向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沈容青终于斟酌着给出了他的答案。
“我答应你。”
萧望川呼吸一滞,有幸清醒过一回的他比任何人都知晓这看似简单的四个字背后代表着什么。
他选择相信自己,为此不惜将自己的前生全盘推翻否定。
他接受了自己正身处于一片虚妄的事实,接受了爱侣,亲眷,挚友这些他珍而重之的一切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他的幻想而出的一场美妙梦境的事实。
“那日你问我,是否喜欢这个世界,我想重新给出回答。”
他深吸一口气,释然地笑笑,双眸中隐有泪光闪烁,几番调整过后才终于用略微有些发颤的嗓音回说。
“喜欢。”
“但正是因为喜欢,我才不得不逼迫自己去相信你所说的话。”沈容青将几经崩溃的表情重新收拢好,转而看向庭院中那一树开得正艳的红梅,顾自说道,“我喜欢这个世界。纵然将真相摆在面前,我亦可以选择视而不见,自欺欺人地过完余生,但这太不公平了。”
“这对醒着的人太不公平了。”沈容青再度看向萧望川,用满怀歉意的语气问道,“我的沉沦是不是为那个世界的人带去灾难了?”
萧望川没有回答,他说不出口,魔尊强占了沈容青的身体,借他的力量为祸人间,他可以将这一切的过错全然推到雀占鸠巢的魔尊一人头上,但他知道,沈容青不行。
为什么我不能早一日醒来呢?为什么我不能早一日发现呢?为什么早在当年我会如此愚蠢的正中奸人之计呢?
他会这样想。
因为他是沈容青,因为他是那个一心为救苍生的沈容青。
很多时候萧望川都希望他可以再自私些,再多为自己想些,再多替自己争取些。
但他不能。
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古板,迂腐,却又过分温柔,也正是这叫人又爱又恨的一切构成了而今的这么一个沈容青。
“好。”萧望川喉结滚动,嗓间有些干涩,“我会带你走出现实,我保证,我定会竭我所能,将这个世界归还于你的面前,到那时你再说一遍。”
他顿了顿,旋即笑道,“再说一遍,你喜欢这个世界。”
“我信你。”沈容青颔首。
“那他呢?”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后厨所在,“他怎么办,你有同他讲过这些吗,你舍得他?”
“我不知道。”萧望川挪开视线,按着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那砰砰的心跳,讷讷地说,“我以前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现在我懂了,我切实是喜欢他的,不单是幻境之中所营造出来的他,更是那个真实的他。我想亲口告诉他,我喜欢他,世界是假的,可喜欢是真的,我想见他,想回到现实,去见那个真实的他。”
沈容青一愣,显然是没想到他会这般直白将心声说了出来,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好用开玩笑般的语气问道:“你二人都是男子,此行路阻多艰,你可想好了?”
“我会与他成亲。”想也不想,萧望川斩钉截铁地说道,“为夫为妻都无所谓,我想与他成亲,也会与他成亲。”
“阿青。”他回过头来,目光坚定地看向沈容青,方才才吐了一场,可除了那一身的酒气,他比此前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我心悦他,他是我自于心底,想要携手共度一生的人。”
“......”
顾渊做事效率很高,两人等了没多久就见他端着一碗已经吹凉的醒酒汤四平八稳地跑了过来。有了沈容青的配合,萧望川的装病自然是很顺利,于是后者十分心安理得地倒在来人的怀里将汤药给喝得一干二净。
只后来在顾渊的“威逼利诱”下,萧望川倒底也没能如愿回到前厅再去找他的那些个酒伴们多喝两坛子酒。
宴席散后,他意思着简单露了个面,好在那群武官也个个醉得不清,故而无人去深究他和顾渊共同失踪的那一个时辰中倒底发生了些什么。
萧望川本想再去和沈容青道个别,但在沈府转了两圈也不见有那人的身影。他最后再又去了趟书房,盘算着如若再找不到人,干脆就直接和管家说上一声,只管自己走了算了。
人当然是没见着的,不过倒是在书房的桌案上寻着了本被突兀地放着的册子。沈容青喜欢看书,看的既多又杂,几乎各行各业都略有涉猎,他的书房中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书,萧望川看到感兴趣的都会抓来看看,沈容青自来是不介意的,反还会因看他愿意主动读书而感到舒心
萧望川自如地抄起那本书,正想瞧瞧沈容青最近是不是又在琢磨什么好玩的东西,草率翻过后,却见其中某页被主人极为认真地做了标注。
他特将那段细看了遍,但只这一眼,却叫他无比惶恐,心神颤动下竟连书也抓不稳,“咚”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你在这做什么?”
沈容青站在门外,向屋内看来,灰暗的烛光打在他的面上,显出有万分的柔情。
非常非常非常抱歉!这么晚才更新,中间还断了两天,对不起!最近真的很忙,这一章还是我从睡觉时间里抠出来的,感觉脑子都昏昏沉沉,熬过这阵子就好了(哭)该篇章预计还有两章完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0章 一枕黄粱(十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