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青云门的远离人烟,赤鬼堂所在不远处便是宁国的都会。
虽说是都会,但因着才经了一场大战,民生凋敝,讲实话萧望川并不对集市的热闹与规模抱有多大的期望,故而当他走出山门,切切实实地看到上元灯会景象时,他无可避免的是有一些吃惊的。
“我原以为他们不过是苦中作乐,看来我还是小瞧人们的自愈能力了。”
漫步于摩肩接踵的人海中,萧望川不由得感慨道。
“凡人自来如此,好了伤疤忘了疼。”顾渊的右手虚虚地揽在身旁同行之人的一侧,未免人潮将他二人冲散。
“别这么说嘛,至少放在这时候不见得是件坏事。”语毕,前者停在了一处兜售面具的小摊前。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为摊位上的一个白底红纹面具所吸引。
萧望川将那面具摘下,顺手别在了自己的脸上,而后朝着顾渊浅浅一笑,补充问说,“你觉得呢?”
那是一张狸形半面,其上镂空出的上挑狐狸眼将萧望川本硬朗的眉眼冲淡了几分,显着更为柔情,却是了无妖艳。
顾渊没有回话,只是默默地从腰间取下钱袋子,从中摸出一小块碎银放在摊位上。摊主见了即刻抛下手里正在忙活的活,顶着一脸谄媚的笑将那一块碎银收入囊中,像是生怕顾渊忽得又临时反悔了。末了他还不忘要再多说些奉承的好听话,不过讨好的对象全然是彼时将面具带在脸上的萧望川就是了·。
许是怕扰了摊主的生意,萧望川在十分受意地听过两句后就忍着满脸的笑意将顾渊拽走了。
小摊制的面具实际糙得很,刚带上一会还不觉得,但戴得时间再长些后便觉着面上闷得慌,只无奈萧望川实在喜欢此物,所以哪怕是要忍着难受他也不愿将其摘下。
“你还记得吗顾兄,我们头回在扶倾山遇见的那会。我记得那时我正在与那扶倾山神交战,而他的脸上正带着和这大差不离的一张面具。他真的很厉害,其实当时我就隐有所感,我和山神的实力差距不是一星半点,但为何他迟迟不对我下杀手,现在想来那时的他还真是放了好大一片海。”
萧望川主动与顾渊贴近,絮絮叨叨地回忆起了过往的事。
“不过那时的我真可没有时间深究这一点,只能将所有的反常归结为是魔气侵损了他的神志,这才叫山神无法发挥出他原本的实力,可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我都必须全力以赴就对了。那天,正当我束手无策时,是你出现在了我的身后。”
谈及顾渊时,萧望川的嘴角总会挂起一抹连他自己都难以觉察的笑意。
“你提着一盏灯,兀自出现在了那山洞里。我不知你究竟是敌还是友,但冥冥之中却总有个声音告诉我,我应该相信你,所以我赌了,赌你是来帮我的,万幸,我赌赢了。”他顿了顿,后而继续说了下去,“那盏为你带来的灯将春好姑娘与山神的残躯燃尽,同时却也将你带入了我的世界,不过可惜的是,还没等我问出你的名字,你就溜没影了。”
“等我第二次遇见你就是在大梁皇宫了。祭天大典上,茫茫人海,一眼望不到边际,可只要你一出来,我便只能看得见你了。”说着,萧望川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般说会不会叫顾渊会错了意,于是赶忙找补说,“不不不,我可不是见色起意,啊不对,也不是......你别多想,反正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只是觉着每每看见你,心里便总觉得亲近,这样,仅此而已。”
他越说头低得越低,心里暗戳戳地骂着自己如此多嘴做什么,这会反倒显得像是欲盖弥彰,心里有鬼,真是越描越黑,还不如不说。
谁料顾渊却是拍拍他的手背,十分配合地问道。
“那之后呢?”
“咳咳。”后者轻咳两声,顺着那人给的台阶走了下去,“那之后我就去打听你的身份名号了呗,说来顾兄,你的面可真大,你的名号竟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而要我从旁人口中打听过来才知道,难为我在扶倾山时就先介绍了自己,真是不公平啊。”
“好的。”闻言,顾渊只是点了点,再无别的表示。
“好什么好,你就光会敷衍我。”萧望川对他的态度表示不满。
可下瞬顾渊便将头偏了过去,凑在他的耳边咬字极慢地轻语道,“好的,林子涵。”
可恶,忘了还有这茬。
萧望川打了个哈哈,忽而难以抑制地想穿越回去掐死当年那个胡乱自我介绍的自己。
“哎呀,那扯平了,我们扯平了顾兄。你看,我骗骗你,你逗逗我,多公平是不是?再不能比这更公平了。何况之后在燕城的时候我不也重新介绍过了嘛,这事咱就当翻篇了行不行?”他自顾自地点起了头,只是在简短的尴尬过后,他又假作委屈地抱怨了一句,“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听你主动和我介绍介绍你自己。”
但见顾渊摇了摇头,“名号不过一个称呼,既已知晓,又有何多言的必要?更何况这并不能算作是一个好名字。”
“为什么,你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吗?”萧望川拱着脑袋追问道。
“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觉得没必要多费口舌罢了。”顾渊耐着性子解释说,说完这句后他又皱了皱眉,怕后者误会似的再说道,“但我并不讨厌你同我讲你的名字。”
萧望川被他这直球的一下搞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只好在糊成一团的大脑里费力寻找文字组织着语言,支支吾吾地回说,“你不喜欢就算了,我乐意多叫叫你就成。”
“对了,怎么跑偏了。”回过神来的萧望川将扯远的话题重新拉了回来,“刚刚的事还没说完呢,讲到哪了来着?我想起来了,正说到祭天大典过后我打听到了你的名号。再之后其实就是许清平大闹梁宫夜宴了,顾兄,那日夜宴之上我没能看到你的身影,但那天将我从许宗主手下救出的人又是你,对么?”
对此,顾渊并未给出回复,可萧望川也并不需要他再多说些什么,因为他本就是抱着答案发问的。
“真好,算来最初的两次见面,你原都是赶来救我的,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巧合,但你可别打断我,就叫我这么想,这么想我心情好。”萧望川将双手交叠枕在脑后,眼睛正对着顾渊警告说。
“第三次见面是在风月楼,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放着好好的大梁国师不做,千里迢迢地跑到那地方做什么,总不能是找风流快活去,但不论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咱俩算是又撞上了。”
有一个词猛然在萧望川的脑海中闪过,他的脚步停了一瞬,而后欣喜地拉着顾渊说道,“顾兄,古人有云:‘事不过三’,我们却是三天两头就能撞见一回,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是命中注定?”
却见萧望川在想到这一点后神色便是越发激动,“难怪,真难怪,这世道连因果宿命和创世主都存在,那真没道理‘命中注定’不存在。难怪啊难怪,我就说我怎么一看到你觉得亲切的很,原来你我真是有着天赐的缘分啊!”
虽然在说这话时他无凭无据,但仅靠这全然是主观臆断的三言两语他便已经快把自己给说服了。
“总归是在燕城之后,咱俩就像现在这样一直在一块了。嗯当然,我闭关修行的那几年不算。”
“狡诈。”对于他这种无赖行径,顾渊毫不留情地评价说。
“狡诈也是聪明的一种表现嘛,我就当你是在夸我聪明了。”前者没脸没皮地收下了后者对他的“赞美”。
看着顾渊的脸,萧望川有些犹豫,不知自己接下来的话究竟还是否应该再说下去,但当人群中传来一声声孩童的玩闹嬉笑声,他终究还是深吸一口气,定下了决心。
“顾兄,我......我其实并非完全是这个世界的人。”
果不其然的,在听闻此言后顾渊的脸上并未浮现出过大的别样反应,这在无形中实则也给了萧望川更大的勇气。
“我来自一个很遥远的世界,又或者可以说是未来吧。和这个世界很不一样,那是个没有修士的世界,当然,那里也没有所谓的仙与魔。那个世界的人们没法依靠灵气来作弊,每逢大灾大旱来临时没有修士可以帮助他们渡过难关,他们只能依靠自己。”
“你会不会觉得他们很可怜?是的,身处于那个世界的人民确实很可怜,他们只有自己。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哪怕只是一场小灾小疫都能夺去大片大片的他们的生命,但他们有如野草般顽强,只要留有根在,便能再次野蛮生长。他们没有因为人力的渺小屈服,而是一代代,一代代地努力去改变那个世界,去将那个世界改造为他们可以安然生活的模样,很幸运,他们成功了。”
萧望川草草将那世界的模样讲述了一遍。
“我就出生在那个世界,只是和现在的我很不一样,那时的我是个孤儿。我们那照看孤儿的地方叫孤儿院,孤儿院会给我们饭吃,给我们衣服穿,但是非常可惜,小时候的我是个小傻子,傻到什么程度呢?大概就是说话时都会流口水那样。”他笑着打趣起了自己往日的伤心事。
“我其实知道自己是个傻子,但是当时的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所以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我都非常痛苦。那个真正的我好像被关了起来,没有人发现我,我很孤独,但非常不公的,□□上的疼痛和饥饿却还是会如实地传达给我。我好难受,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好难受,可也正是那些□□上的困顿日复一日地提醒着我,我还活着,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我的血液还在流淌,我的生命还在延续。可是,可是我真的好累啊。”
“所以有一天,当我好不容易争夺到了一线身体的掌控权时,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找一个人诉说这么多年来我的痛苦,而是找来了一把刀,将它对准了我自己的胸膛。可也正是在那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隐隐约约的,我听见他在呼唤我的名字。”
萧望川扭头对顾渊笑了笑,“从那天起,我多了一个看不见的朋友。”
“他每叫我一次,我的灵魂就越能掌控好我自己的躯体。在最开始发现这点的时候我自然是无比的欣喜,但很快我便高兴不起来了,因为我惊恐地发现与此同时那个朋友出现得越来越少了。我开始忧心,会不会终有一日,我会再也见不到他?我抗拒着自己走向好,因为比起一辈子的残缺,我更不愿失去他,但是我失败了。”
他低着头,呐呐自语说,“我失败了。”
“我成了个世俗人眼中的正常人,但代价是我再也感受不到他了。我很惶恐,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在世上生存,所以哪怕我已经能够完全支配自己的身体,我还是只能去佯装作一个正常人去生存。我努力地去学习,去模仿,可最后发现,光是要活下去便已经需要我竭尽全力了。渐渐的,我找不到我继续生活下去的意义,所以在我十九岁生日的那天,我选择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但这并不是世界的错,只不过是我个人的选择,我并非不爱那个世界,正相反,我觉得它十分美好,只是对我而言,美好不是我所追寻的事物。”
“可一切并没有结束,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开启了自己的新人生。在这个世界里,我有了爱我的父皇母后,有了将我一手带大的师尊师门,还结识了志同道合的好友,更认识了你。我不再感到孤独,并开始期待之后人生历程的每一天。但很快我就发现了不对,这个世界是没有未来的,世界的时间被定格在了某一时刻,而造成这一后果的,刚巧不巧,正是所谓的修仙。”
“人们太过依赖灵气,以至于他们疲于思考该如何去发展生产力,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有才之人争相奔去琢磨求神问卜,而平民大众也不会想着去主动改变现状,毕竟无论出了什么事都有修士能来为他们擦屁股,灵气可太方便了,他们没有必要‘舍近求远’地去研究该如何在下一次的灾害到来时去减少损失。”
萧望川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以至于太过投入都忘了有些话并不是顾渊可以理解的。
“抱歉,我的话有些多了,但今天我主要不是想多解释这些,我是想说,既然这个世界的人为我带来了这么多,那我又能否为他们做些什么?比方说,我想将未来送给他们。”
他分给了顾渊一个坚定的目光,“我想帮他们,我想改变这个世界,顾兄,你可以理解吗?”
顾渊并未在当下给出反应,只是在良久后,他才以微不可察的幅度轻轻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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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我心悦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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