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响起轻轻一声“啪”。
宁颂微闻声看去,一枚再熟悉不过的玉佩置于桌案上。视线从玉佩移至萧霁的脸上,他眸光当中,似有探究。
“这个,是郡主的东西吧。”
她拿了过来在手中,正反面都细看了下,确认是自己的没错。大概太过微不足道的一次赠予,连她自己都忘记了,所以那封信上没有记录。
宁颂微抬眸一笑,“是我的,那我便收回来了。”她说着,却未将那枚玉佩装起来,而是随手向后一抛,“素筠,你拿着吧,你手中的那一块不是缺了一角吗,正巧,换掉吧。”
同寒锋站在一起的素筠利落接住,笑了下塞入到腰封当中。然后将袖中另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玉佩扔在了一旁的柜子上,那一枚果真是缺了一个角。
看到萧霁眉宇间难以掩藏的讶异时,宁颂微不免得意了几分,解释道,“我习惯赠与身边信赖之人这样一枚玉佩,他们身上都有。”说完又顿了顿,状若无心的打量了下萧霁神色,浅笑问,“勇毅侯应当不会误会什么吧,当初赠予你时,也是让你拿着在军营当中,需我援手之时有据可倚罢了。”
萧霁本是波澜不惊的神色,因她的话而渐渐凝重起来,“郡主话语间的意思,当年本侯得入长宁军营,有你襄助?”
见她不语,只是眸光悠然的望着自己,萧霁不由自主便开口解释,“不久前本侯遇到刺杀,伤复之后便失了一部分的记忆,因此不记得这件事。”
“一部分记忆啊……”宁颂微语气幽幽,看了一眼紧张到开始冒汗的寒锋,她现在猜到方才在桌上放下碎银的那一人应当是寒锋。
心思顽劣起来,若这些事这么快就揭开,却也有些无趣。
萧霁垂眸看向酒杯中清冽的酒水,那其中映出的,是自己眸中的晦暗动摇,“包括……近日流言当中那些事,本侯都不记得发生过。”
“真巧,前阵子本郡主失足受伤,恰巧伤到头部,也忘记了许多事。”
萧霁倏忽抬眸,微微眯眼看向她。而她语气半真半假,带着笑意,清眸沉静的回望着他。
寒锋只觉得心缓缓沉下。便听到萧霁情绪莫辨的声音响起,“所以郡主也不知……”
未等他说完,宁颂微就摇了摇头,“不知。”
“寒锋,带这位姑娘出去。”
素筠闻言眉头一蹙便要反抗,却被寒锋侧边骤然袭出的两指点在腰上穴道,顿时身体一麻,人已失了大部分的力气。寒锋也不停留,拉着素筠就离开了包间。
宁颂微脸上的笑敛去几分,在空荡的包间内左顾右盼了一番,再投向萧霁的眼眸已泛起冷意,轻轻扬眉,神情似是在问“侯爷这是何意”。
萧霁向后靠在椅背上,搭在酒杯旁的长指曲起轻点两下桌案,“既然如此,那本侯就开门见山了。郡主,为何要查绯卿的身份?”
果然,那日霜刃潜入沁雪阁来见如初时,听到了她和素筠的对话。
清风自雕窗吹入,送来一股花香,宁颂微顺势看去,外面的天色已开始发昏,远处云霞色彩横生,弦月半升,已有辰星在绚烂霞光内若隐若现。
“看来勇毅侯是真的忘得彻底,当年是绯卿于宫宴之上刺杀我父亲至死,直到不久前,我才终于得知原来绯卿与两位萧侯竟有如此深厚的关系。”街上灯火相继点亮,而这室内只有角柜上那一支香烛空寂燃烧着,照亮了半个雅室,天色沉的很快,两人的神情五官在这朦胧光线当中,都有几分晦暗不明,宁颂微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灯火如长龙般延伸到街道尽头,“那么侯爷要同我谈的又是何事呢?”
她背对着萧霁,低首时,有细小银光在指间若隐若现。
“不如,我同郡主做个交易吧。”
银光咻然消失在掌心,宁颂微转身,眸底生出了些许兴致,“交易?侯爷准备拿什么来和我交易?”
萧霁坐在木椅上岿然不动,薄唇轻启,语气凉薄,“用绯卿的命。”
这是宁颂微从未想到过的,黑眸下闪过刹那惊色,她神色犹疑,“甘愿用自己妹妹的命来换的东西……侯爷确信我能给你?”
两道相似的眸光交缠在逐渐降临的夜色中,说不清究竟是谁的更冷,谁藏得更深。
“此时尚且不能确定,等到本侯确信的时候,自然会来同你讨要,”座上的男子眉宇间依旧是淡漠疏离的,口吻轻易地如许诺冬季终会到来一般,将与自己血缘息息相关的妹妹许给了她,忽而,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已含了泠泠碎冰,“只一点,你我之间的事,不可让明月楼知晓。”
宁颂微心神一凛,回到长宁城以来,她第一次在那冷锐轻漫的视线当中,有了被人看穿的感觉。纵然萧霁和六刃本就知道素筠来自明月楼,但他这句话的提醒,到底是在提醒她不能让素筠知晓,还是指的是,他已然知悉她本身与明月楼暗中是有所联络的。
她不喜欢这样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但却毫无办法,在这场暗藏机锋的交谈中,萧霁已全然占在了上风。他清楚她要的是什么,但她却不知道,他要从自己这里拿的,是什么。
而令她觉得不安的是,这场交易当中,他似是不惜代价。
宁颂微垂眸暗恼,为什么那信中从未提过,萧霁是如此不择手段的一个人。
“郡主可想好了?”温润清冷的嗓音在静谧室内响起,就如同询问她这一桌菜肴口味可还令她满意般寻常,却接着又补了一句话,“不过,若本侯执意要保绯卿,哪怕再多来几个明月楼,郡主还是找不到她。”
宁颂微有些许发冷,她长久的沉默着,思绪已被围绕在自己身边那些如蛛网般纷杂错综的阴谋攫住。
恍然意识到,不知不觉,她已被网罗其中,周遭荆棘陷阱密布,无法脱身。
那便只能以斩棘披荆了。
她轻轻一笑,于一片夜色中抬眸,“成交。”情爱也好,恩义也罢,都不如真正的利益让人安心。
萧霁眉宇间的蕴起几分“本该如此”的轻狂笑意,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从他眸底掠过,“菜要凉了,郡主不来尝尝吗?”
窗前俏生生立着的女子歪头似是犹豫了一瞬,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又瞥了一眼紧闭的屋门,才抿唇坐在了桌前,执起银筷,去尝满桌未动分毫的菜肴。萧霁却是未吃,只闲坐在桌前,自斟自酌。
看着她每样菜都尝过了,却没瞧出来到底喜欢哪一样多一些。
“今日会在街上遇见郡主,并非巧合。”
宁颂微垂眸吃饭,纤长睫毛遮去了清眸下滑过的了然。徐冉,萧霁,都没什么不同,这些惯会在权贵官场中斡旋的男子,习惯掌控他人。
见她不搭腔,萧霁也没有丝毫着恼,修长两指把玩着桌上琉璃玉杯,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她阴影错落的脸上,“早朝之时,陆将军曾上表要本侯为当年之事给个解释,也还郡主一份……”他迟疑了下,不知该用什么词来描述,还她一份清白,还是还她一份清静,又或是还她一份姻缘。
他不知宁颂微想要什么,但却明白,今日来寻她,他要说的,本就是这件事,而不是方才那个看似运筹在握的交易。
但似乎她并不是如此想。
“还什么?”宁颂微慢条斯理的放下银筷,拿起帕子轻擦唇上油渍,对他所说的话却全然没有兴致。她放下帕子,身子前倾素手撑腮打量着他,黑眸之中是一汪静潭,好奇询问,“萧霁是萧霁,穆清风是穆清风,那赐婚圣旨上,写的是穆清风的名字,难道勇毅侯能确信自己就是穆清风吗?”
说出的话虽是咄咄逼人,但她的神色却不像与自己有关,没有一点愤怒的等着他的回答。
萧霁长眸半阖着,唇边若有似无的笑却融化不了眼底涌上的冷霜,方才的那句话,好似一把利刃将血肉中深埋已久的刺挖了出来,在无人瞧见的阴霾下,带着淋漓鲜血。
他品到了一丝苦涩,穿透记忆的迷雾泛起在喉间。
是谁在他耳边笑语,“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谁要嫁你。”
“我堂堂郡主,若是当朝将军愿意来做面首,也不是不可。”
“那萧将军可愿?”
连呼吸都有了刺痛之感,萧霁的视线几乎是仓皇的从女子如画的眉眼上收了回来,他垂首阖眼,压抑住胸腔中混乱不堪的汹涌气流,听到来自自己口中的声音,“自然愿意。”
萧霁淡然睁眼,有什么东西在身体中发酵,陌生到令他感到抗拒。冷不丁地,一声压抑不住的咳嗽从他口中逸出,随之而来的,便是口腔中弥散而开的血腥气。
宁颂微讶然睁大了眼,望着他唇角缓流而下的一道殷红,“勇毅侯?”
面前的男子漠然抬首,薄唇发白,神态却云淡风轻,只看了宁颂微一眼,便移开视线,随手擦去了唇边血迹,“前段时间受了伤……吓到郡主了。”
她于是哂笑着半讽道,“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侯爷何必动气,就算你曾是穆清风,如今过去这么多年了,也弥补不了什么,本郡主也不需要。”说罢,在进来这个雅间后第一次,宁颂微执起酒杯,洒然向萧霁举着,“往事不过云烟,喝下这杯酒,就代表本郡主与侯爷,杯酒释前嫌了。”
谁也不亏欠谁,他们只做一桩银货两讫的买卖。
“慢。”
他哑声开口,似是还未从那伤痛中恢复过来,深出了一口气,阻下了宁颂微喝酒的动作。
她扬眉疑惑,萧霁却还是不与她对视,淡声道,“这酒……还是留待日后再喝吧。”
宁颂微并不在意,便也放下了酒杯。该说的都说罢,她起身告辞,萧霁大概被方才那伤复折磨的够呛,依旧是没什么精神的模样,便顺道同她一起离开了醉春风。
刘达驾着马车等在酒楼下面,见到两人一同走出来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剑拔弩张,惊讶地瞪大了眼。直到宁颂微行至眼前,拿出扇子在他肩上敲了敲,“发什么呆,如初呢?”
“如初姑娘身子不适先行回府了,素筠在里面呢。”刘达指了指马车内,满脸欲言又止的神色看向等在几步外的萧霁,他想法简单没有许多的弯弯绕绕,只觉得宁颂微虽在之前恨透了萧霁,但如今将往事忘了个一干二净,那恨也自然忘记了,难不成又被萧霁哄骗了?
宁颂微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转头看萧霁,“霜刃呢?”
萧霁神色疏冷侧头去看寒锋。寒锋神色一言难尽,无声地摇了摇头。
她顿时神情冷了几分,“勇毅侯,其他事不论,但如初是我认下的妹妹,你手下的人若是真心待她,就征得她的同意后,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来娶她。若是不能,就莫要再死缠烂打,我们宁家的女子难不成都活该被你萧府的男子连累不成?”
寒锋暗叹了口气,揉着鼻子,被这样的话数落一顿,连他老脸都有些挂不住。萧霁平静应下,“郡主所言,萧霁记下了。”
宁颂微眉眼一滞,心中觉出几分古怪,却也懒于深想,转身踏上马车离开。
注视着马车汇入如潮人流中,直至再也看不清楚时,萧霁才缓缓开口,问身边的寒锋,“前朝之中,有几位郡主?”
寒锋不明所以,如是回答,“应当就只有这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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