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汤泉宫外小径离开后,避开夜间巡视的禁军,萧霁带着宁颂微飞身跃上殿宇,在夜色下携着她飞檐走壁。这功夫她曾最是想学,但后来了解一番才知道,须得从小训练,多年才能小有所成,而以她的年岁,根本难以做到。
耳边风声呼啸,整个行宫的亭台楼阁,都飞速从眼前身边掠过,腾空之时,心也似是飞在夜空下一般轻盈自由。在那样孤高凌空的情况下,宁颂微丝毫不觉得害怕,揽在腰上的手臂沉稳结实,她趴在萧霁的肩头看不断后退的景色,忍不住出声赞叹。
便听到耳边他似是轻笑一声,笑声随风散去,嗓音低沉提醒她,“小声,若是被禁军察觉,你我今夜便解释不清了。”
一炷香后,两人稳稳落在了宁颂微所居寝殿的院中,素筠本等在内院里,闻声当即便跑了出来。看到院子中衣着凌乱的两人时,张了张嘴,将想说的话又憋了回去。
直至萧霁离开,她才眯眼打量了一番宁颂微如常的神色,“成还是未成?”
宁颂微偏头思索了一下,方才忘记问萧霁有否给萧阳樾喂毒药,不过在汤泉宫时情势复杂,她那时着实没细想过今日这番贸然之举。若非萧霁早做了安排,在萧阳樾用的那媚香作用之下,她恐怕来不及在酒中做手脚就着了萧阳樾的道儿。
此刻想想才知道后怕,她揉了揉脖颈,如实回答,“不晓得。”
素筠的眉毛都快扬到发髻当中去了,“那即是说你白舞了一遭?”
“待我明日问过后再说。”
“问谁?”
“……萧霁。”
“……”
入睡前,殿内灯火皆熄灭,宁颂微辗转翻身,借着窗外投入室内的月光看着躺在另一张软塌上的素筠,“素筠,我的事,你是否会尽数向明月楼上禀。”
软塌上久久没有回答,就当宁颂微以为她已经睡去时,便听到她带了叹息的声音传来,“在我偿还你救命之恩前,我都只是你一人的同伴。”
同伴……宁颂微望着榻顶沉思,佯作失望的叹了口气,声音却带了笑意,“真是冷漠啊,我好歹将你当做挚友,你却只把我当同伴。”
素筠嗤笑一声,不再搭腔。
宁颂微放心睡去,她不喜猜忌身边的人,有话便会直言相询,对如初是如此,对素筠亦是。若能同行,便互不隐瞒,若不能,便一别两宽。
翌日清晨,春狩开幕典仪在猎场外的空旷场地上开启。宁颂微已借口躲过一次,自然这一次必然要出现。
她特意穿了一身素色,也未施任何妆容,乌发以木簪简单的挽了个髻,整个人看着弱不禁风病恹恹的,好似一阵风来就能将她吹倒了。来到猎场外时,那些官眷贵女们的视线齐齐落在了她身上,脸上的笑似真非假,神色仍是各有千秋,只不过她疑惑的倒是,今日来此的贵眷们显然没有她头一日坐马车时见到的多。
素筠则附耳给她轻声解释,“想必你没听说,一早就传开了,昨日宴会上,那萧阳樾可有意迎你为后。”
饶是宁颂微秉承着自己是个缠绵病榻之人这一信念,听了此话也不免瞠目结舌看向素筠,“真的?”
素筠耸肩,神情似是在说“你自己琢磨吧”。
坐下时,宁颂微恨恨想,昨夜就应当直接将他了结了。但此间想法不过是图一时痛快罢了,真要做,那外面的贤妃,整个戏台班子恐怕都要替她陪葬。
说话间,萧阳樾已携着妃嫔重臣们浩浩荡荡而来,宁颂微随着诸位贵眷们起身向萧阳樾跪拜,望着那描金绘龙的黑靴逐渐走近时,她心中忐忑,不由闭眼祷告。
然则怕什么来什么,萧阳樾那笨重踢踏的脚步声停在了她的面前,声音带了莫名令她恶心的语调道,“这不是许久未见的……青阳郡主吗?”
宁颂微平心静气道,“陛下圣安。”
“安,看到郡主了怎么能不安呢?”萧阳樾说着,便俯身伸手去扶宁颂微,“郡主快起来……”
他的手还未触到宁颂微时,她已利落起身,后退了几步,拉开两人的距离,冷蔑眸光扫了一眼萧阳樾身后庞然浩荡的人群,笑容知书达礼,“谢陛下。”
萧阳樾那双小眼睛里闪过凌厉冷色,却还是挤出笑来,似是满意,又似是怜惜地抚掌看着宁颂微,“郡主虽是清瘦了不少,但弱柳扶风更是……”
“陛下。”一道清冷的声音突兀响起。
萧阳樾皱眉看向萧霁,肥硕的脸上有了怒气,似是准备张口责骂他的放肆。萧霁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淡笑掀眸,口吻却是平静,“典仪吉时已到,若再耽误下去,会影响整个春狩。”
春狩祭典于大东国运是头等重要之事,萧阳樾深知萧宏对此次祭典的看重,若不是如此,也不会大费周章,还破天荒的在朝政一事之外对他百般苛求。语塞之时,也只冷哼甩袖,又看了一眼宁颂微才愤恨走上御座。
春狩典仪上有一项传统,乃是礼官放出囚于笼中的数只鸟儿,一般由当今圣上射出第一支箭,若圣上不成,那便换做是皇子也可。
但放眼如今的东朝,圣上不过是个酒囊饭袋,膝下别说皇子,连怀孕的妃嫔都未有,不知这一章程如何安排,宁颂微摇着扇子站在下面,只等着看一出好戏。
两米高的祭典台上,篝火燃起浓烟,礼官依例诵念了一堆类似“河海宴清,四方清明”的吉祥话,听或不听都算作罢,待到一番话说完之后,已过了半个时辰,饶是春季起早气温并不算热,站在台下的诸位贵眷们也不免纷纷拿出帕子来擦拭额角的汗。
终于等到礼官走向鸽笼,显然,大家都来了些精神。
哪知台上禁军首领将手中的弓径直便递给了萧宏,宁颂微虽从前没有见过萧宏,但那男子看起来年逾不惑身形削瘦,穿着正一品朝服,浑身上下却都是一股不怒自威之势,她一看便知道,就是萧宏。
众目睽睽之下,萧阳樾犹如一尊摆放在高台上的石像般,无人多看一眼,也无人在此刻提出不妥。
宁颂微虽不喜萧阳樾,但也不免觉得他有几分可悲。当年皇位之争,她多少有过了解,宣明帝是被她的父亲宁丞相辅佐成幼帝,而萧阳樾那时也在襁褓之中,若萧宏所执遗诏是真的,那原本萧阳樾才该是真正的皇帝。
至于为什么当初父亲会扶持宣明帝而放弃萧阳樾,这些秘密,多半都被带入坟墓了,只是从后来所发生的事来看,虽然父亲并不似萧宏这样的狼子野心妄想掌控朝政,但萧阳樾却是因遗诏连累,被故意培养成如今这副酒囊饭袋的模样。
生在皇家,其实也未必是幸事。
围场内响起喝彩声,萧宏射中了一只信鸽,禁军小卒捧着那只中箭的信鸽一路跑上祭典台,萧宏这时才接了过来,极尽恭敬之态躬身将那成果献于萧阳樾的眼前。
萧阳樾皮笑肉不笑的接了过来,才朗声宣布春狩的彩头。
围场之内会有几日狩猎的安排,但只有三日是供年轻将领和子弟们入猎场自由狩猎的,另外四日则安排了其余的行程,左不过一些比武,赛马,蹴鞠等男子们频频发汗的节目。宁颂微听着礼官的宣读,便不由自主地晃神。
直到经素筠提醒,她才依稀分辨出其中零星的几个字眼,“……秀女遴选诸事……”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稍显专注,抬眸看向高台上的礼官,便立即感受到了萧阳樾投向她那不言而喻的视线。
宁颂微轻出了一口气,她本打算等下进猎场后寻机去问萧霁昨日有否得手,可眼下也是忍无可忍,视线幽幽便瞥向了萧霁。
却不料他正在看她,视线交汇的刹那,即便两人之间隔了数米远和一座两米高台的距离,她仍是看到他眸底那稍纵即逝的笑意。
接着,他阖眼,几不可查地轻轻颔首,再睁开眼时,已若无其事的将视线散漫投向别处。
心中沉重压着的那块大石头悄然不见,她唇角淡淡扬着,合上折扇,手撑在腮边再次在礼官的祝祷声中开始晃神。
就在那些世家子弟和朝中年轻将领都在跃跃欲试等着去猎场内大展身手的时候,一阵轻快地哒哒声从猎场外的一个方向传来,伴随着女子飞扬带笑的一声“驾”,闯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不仅台下贵眷和官员们,就连台上诸位重臣和皇亲国戚也都纷纷看向那女子声音传来的方向。
便见到一个妃色俏丽身影伏在马上,疾驰向猎场方向,而她身后,还紧跟着几个看似是护卫的人。
宁颂微自然是不会认得,奇的是,她身边那些贵眷也纷纷低头交耳轻声问,“这是谁家的女儿?”
这一阵低语声似清风一般从人群扫过,但不论是禁军也好,重臣也罢,好似都对那女子在圣驾前如此狂悖之行不觉不妥。反倒是当那女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勒停了身下枣红马匹,跳下来时,萧宏满脸堆笑的迎了下来,“素闻长公主善骑射,今日一见,可谓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长公主一向是帝王血亲的姊妹才能叫的称谓,可东朝之中,也并无可做长公主之人。
那被叫做长公主的女子穿着束腰窄袖方便骑马的衣衫,乌发高高竖起马尾在身后,跳下来时,发尾在风中自由扬起。她见了萧宏却并不行礼,只笑道,“叔叔若真如此觉得,那今日月婵便要争一争这狩猎的彩头,可别叫人觉得您这话是在捧月婵呢。”
此言一出,已有不少人晓得了这名女子的身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接着便都是恭敬含笑之色。
萧月婵,前肃州公主,如今肃州自立为苍朝,据宁颂微了解,这萧月婵便是当初与中州割据的苍朝元帝,怎地忽然变成长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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