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浔借清朗月色,沿江边土道一路奔驰,码头已近在眼前。她精神更为振奋,又挥手抽了马后一鞭,奔出几米开外。
到了栈桥边,待要下马,却觉身后火光冲天,将漆黑夜色照得彻亮,她不禁扭头看去,霎那间僵在原地。
为首的两人,依稀从服色佩剑中辨认可见,是宁则、宁渊骑马在前。后面跟来一队人马,都为黑衣铁盔侍卫,最后一人骑黑鬃骏马,墨狐皮大氅在黑夜中依然光亮。
是薛严、薛严追过来了。
江浔坐于马上,回首一望身后探出脑袋、战战兢兢的船夫,又眼睁睁盯了仅几步之遥的大批队伍,满心欢喜忽然似被茫茫大雪覆盖,一阵冰凉、一阵绝望。
她面色青白,骨节僵直,冰封在原处。忽尔冷风卷地,透骨寒意侵袭全身,轻薄的素缎单衣在风中飘摇,连带了牙关也不停打颤,咯咯作响。
马儿急停,躁动呼气,甩了甩马尾,糙硬的尾毛碰到马后,好似也打在江浔挺直的后背,直剐蹭得皮肉生疼、血淋一片。
为什么会这样?
给薛严的荷包中放了几味安神药草,混合在国公府配的香方,能让人很快沉睡。这段时间不论午后还是晚间,江浔都会点香安眠,为的就是让薛严熟悉这味道,加之天然香薰没有副作用,即便薛严闻了,也只会感到精神舒缓,疲惫消散,不会起疑。
接连观察数日,分明此法奏效,甚至在国公府时江浔加大剂量亲自试过,足足能昏睡两个时辰。即使薛严身为男子,想来也能沉睡一个时辰。
而小桃年幼心软,突然闻听恳求必然会答允帮忙,明明算好了时间,足够她上船逃离,为什么薛严会醒过来?
一众侍卫很快赶到,开列成一排,把江浔围堵在内。
身后是深不见底的江水,面前是如狼似虎的贼人。
江浔紧攥手里的马鞭,眼神对上似笑非笑的薛严,自嘲地抬头望向黑沉夜色。挣扎了许久,却不成想,好梦终归还是一场空。
“你这次有了些耐性,却还是不够。”薛严手里握着那枚柳叶荷包,嗤笑道。
这场猫捉耗子的游戏江浔算是看透了,她眸光直射向薛严,咬牙道:“这是为何?”
为何今晚会忽然醒来?为何要追着自己不放?为何要把自己当个逗趣的玩意儿一般戏弄?
火把照耀下,江浔面上也摇映闪动着红光,以往是素淡而魅人,如今白衣红马,眼眸澈亮,却增添了几分英烈。
薛严不由多看几眼,满腔怒火发作不得,好脾性解释道:“你此番谋算的确巧妙,只是爷早年间着了算计,从此对香料颇为谨慎。上次你加大焚香剂量,勉强可以说为了安睡,如今在外忽然这般,便是傻子,也能猜到你打了何种算盘。”
江浔惨然一笑。薛严既然知道,还能一直隐忍不发,一面和她软语温存,一面冷眼暗察她的动向,伺机发动,实属内心深不可测。
可更多情绪交杂涌上心头,江浔升起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愤恨,她放声喝道:“薛严,你卑鄙!”
又是这话。薛严在官场上面对明枪暗箭,使过千百种筹谋手段,政敌叫嚣之声听了不计其数。头一次听江浔叫骂,他怒火中烧,恨不得将她撕碎。如今再听,嘴角笑意凝滞,心头却泛起一股没由来的难言滋味。
他轻夹马腹,向前几步,离江浔更近了些。
一贯镇定的宁则不禁瞪眼失色,宁渊和其余十数个侍卫早早便深埋脑袋于胸口,不敢再看。
冷峙片刻,薛严又缓和语气:“还不快过来。”
江浔冷笑一声:“真以为你薛大人说出口的话是金科玉律,旁人都要遵从?”
见眼前人冥顽不灵,薛严火气直冒,可在下属面前,他维持了风仪,冷声道:“你若跟我回去,或可留你一命。”
江浔怎肯受薛严威胁,乖乖低头就范。她嗤笑道:“倒也不劳烦你薛大人来裁夺我的性命,大不了我便往这河里一跳,两厢省心。”
“好!”薛严怒极反笑,他抬手一挥,冷冷吩咐道:“把她给我拿下。”
两侧侍卫闻风逼近,江浔心跳错落凌乱,下意识身子后仰,拉紧缰绳,马也随之后退一步。
难道这真是逃不过的命运么。江浔胸口憋闷,眼眶里掉落两行清泪,朦胧可见薛严志在必得的眼神,侍卫逐渐靠近的冷面,心头恨得咬牙切齿。
千万般不甘心促使她提手朝眼前众人挥鞭,想逼来人退出一道空隙。可侍卫久经磨练,怎会惧怕受无力女子一记马鞭,当下无人闪躲。
眼看鞭子快要着落到一人胸前,江浔无计可施,猛然收力。鞭头后缩,这股气劲却让身下红马顷刻应激,嘶叫一声,前蹄扬起,连带江浔也身子抬高,仰面朝天,左摇右晃,看着便要摔落。
听了一众人叱马便要来救,江浔激荡之下,果断扔下马鞭,双手拼命揪了缰绳,俯身贴紧马背,趁红马纵跃之势便向侍卫冲去。
侍卫当然不敢强硬逼迫,惟恐伤了江浔,忙飞速侧身勒马,空出一条生路。
江浔跟随马儿奔腾,竭力不让自己跌落,趁众人不敢行动之时,冲出包围,复而沿道路跑去,只想甩开这若干恶人,逃离眼前方寸之地。
此举让薛严更为震怒,他怒叱一声,打马飞驰,朝江浔逼近。两匹马渐渐并行在官道上,一人呼喝,一人寂然,一马镇定,一马受惊。
眼看两人距离不到一臂,薛严从马上起身,伸手便要擒过江浔肩膀,却只能碰到半截翻飞衣角。再略微使力,马头又靠近些许,这次他挥鞭勒住旁侧马脖的缰绳,逼停扬蹄跑动的红马,顺势揽了江浔,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
他低头紧贴江浔冷面,状似亲昵,语气森凉:“爷看你还想跑到哪去。”
墨狐风毛包裹,身后胸膛温热,本能暖彻江浔寒透的身子,可环望周遭飞尘黑土,枯树死水,她满目悲怆,面色冷寂,一腔郁愤难平,只恨恨道:“但凡我活着一口气,总是要跑的。”
薛严见江浔依然刚倔至此,又恼又恨,气急败坏,可偏偏拿她没有半点法子。他冷哼道:“你就一味拧着性子,看你能强硬到何时。”
江浔拂干脸颊泪痕,扬起下巴,不让眼泪继续滑落。她昂首挺立,抿唇道:“大人可想岔了,奴颜媚骨,非我本色,要命一条,拿去便是。”
薛严狞笑:“好样的,骨头倒硬朗。”心中气怒至极,他左臂收力,江浔肋骨登时钝痛,可仍□□地不发出一点哼声。
马蹄声止,薛严扯下大氅便给江浔裹好,一步一顿抱她回了上房。
在凛冽寒风里折耗良久,复回一室温暖,江浔面青唇紫,身上如同蚂蚁爬过般泛起阵阵麻痒,背还直挺挺而立。
薛严看了片刻,黑沉一张脸,吩咐门外侍卫:“去打些热水来。”
侍卫诺诺退去,不一会儿便提来一桶热水,倒在浴桶里。
薛严不理江浔推距,飞速剥去她身上单衣,把她扔到浴桶之中。
江浔呛咳几声,鼻间避香丸遇水化去,她嘲讽道:“怎么,薛大人终究是要淹死我了?”
薛严几次三番让江浔冷言尖语折了面子,头脑气得发懵,可见她身子微颤,面色凄白,泪如断线,到底说不出硬话。只冷冷说道:“你若不想着寒受损,便给我老实泡着。”
江浔为了衣饰不引人注目,原已脱去锦缎兔毛袄褂,独留素淡薄衫。之前满心惦念出逃,便是牺牲些身体也不觉有甚。如今既出走不成,还是要保养一二的。她闭了眼,静静坐立,任由热水驱散浑身寒意。
薛严冷哼一声,踱步走到厨房。
小桃还仰面躺在地上,眼皮不曾眨动半分,直像晕过去一般。
“若还要活命,便即刻起身。”薛严懒得看她装样,冷冷说道。
闻言,小桃麻溜从地上爬起,膝盖跪地,碰出闷响,她声音发抖:“求大人饶命,奴婢不是故意要欺瞒大人的,请大人开恩呐。”
薛严眼皮也不抬,问道:“晚间姑娘和你说了什么话?”
小桃如何敢复述一遍,只零碎说道:“姑娘一直对我哭,说她不想待在这里,她活不下去了,她要离开,奴婢一时蒙了心,就答应让姑娘去了,旁的再也没有了。”她又接连磕了三次头,浑身抖如筛糠。
薛严猛然踹翻身旁木凳,横眉怒目,大步走回房内。
是了,朔月何曾愿意过呢,她不过逢场作戏,从前那些软语体贴全都是蒙骗人的手段。若不是今日伎俩恰好撞在自己手上,可不又成功逃了去。
房门砰然作响,江浔蹙眉看向薛严,撇嘴不言。
见状,薛严怒意更盛,眼眸炽光闪烁,他扔出那枚豆绿荷包,问道:“你做此物时便想好往后打算了,是不是?”
“是。”
这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疑。
薛严紧捏江浔双肩,与之对视,那汪桃花眼里平静无波,看来却像是对他的嘲讽,仿佛在反问:不然你以为如何。他按捺不住拔剑,劈裂那只荷包,内里香料四散。
闻了这挥之不去的味道,薛严更是恼恨。他扔了短剑,胸中憋闷,冷眼俯视江浔:“你凭什么这般对我?我待你不好么。”
江浔简直要大笑出声,加害者居然向被害者讨要说法,还如此理直气壮。她从浴桶之中站立,抖抖身上水滴,咬牙道:“我倒要问问你凭什么,凭你身份尊贵?凭你权势滔天?凭你看上我,我就得立即洗干净滚到你身边?天下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跨步拿起两瓣荷包,一股脑扔到火烛上,锦缎回缩,逐渐化成一团灰烬。火苗跳跃,映和江浔青白面孔,显得格外凄烈。
末了,江浔淡淡说道:“你这样的人,不配用我的东西。”
这话仿若一记利箭,击穿了薛严脑中绷紧的细弦,仅存的怜意顷刻消散。他冷笑几声,一把抱起江浔,言语如冰刃割喉:“一个玩意儿有什么资格跟我摆傲气。爷如今欢喜你,你就得乖乖听话,讨好爷,顺从爷,这才是道理。”
又要迫她做腌臜之事。
江浔轻笑一声,主动勾揽薛严脖颈,柔声道:“爷可是喜欢这般?”
薛严脚步停顿,嘴角扯动,暗恨自己软了心肠。
江浔又轻点他面颊,慢慢转至薛严耳畔,如同媚女呢喃:“我这就伺候爷。”眼瞧薛严神色松动,江浔忽然发狠,用力咬紧薛严耳垂,冲破皮肉,带出点点血珠,将满腔恨意都倾灌于这一口之中。
薛严吃痛,却也不肯放手,待江浔咬够了,随意拿手抹去脸上滚落的血迹。他眯眼看向江浔,沉声道:“可消气了?”
他真当这是爱宠在发脾气,发泄出来便能照常生活。
江浔并不答话,眼神定格在薛严耳旁血迹,嗤笑道:“颜色红的跟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听罢这话,薛严怔愣在原地,饶他玲珑七窍,却也不解此话何意。
只听江浔又冷冷道:“薛大人,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你所看不起的玩物亦是有脾气的。”
薛严待要发作,但眼见江浔唇畔血珠,眼角泛红,分明是疏淡冷颜,却好似灼灼芙蓉,艳丽异常,勾人采撷,可性子如兰似竹,刚硬难折。
不知怎得,他满心愤恨尽化为胸腔一声叹息,忽而消却了磋磨江浔的念头,把她安置回木架床,又给她盖了一层厚被。
他默然转身,吩咐在门口颤抖的小桃:“去煮一碗姜汤端了来。”
薛严为什么会知道香有问题,请参见第31章国公府大太太说的话。
这也是我一开始的设定,浔宝其实一共跑了三回,这次没成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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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螳螂捕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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