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又下雪了。”小豆子趴在窗台上,从窗缝瞟外面。脚下踩出两个凹痕。席面上绣红花绿叶,两只脚白嫩像切开的新藕。
豆子娘面前银光闪烁,皲裂、肿胀的手灵巧捏着一根银针,在被面穿梭。
“豆子下来。我要送人呢,你再站着,给我踩脏了,非揍你个屁股开花。”豆子脸皮鼓涨,跳下来,避开被子饶着被角气冲冲走向娘。
豆子娘腿上盖着麻布被子,灰色的、洗的边缘有点褪色了。坐久了腿泛酸,豆子娘挪腿时挑开被子,露出一块补丁。
支摘窗开了一点,细细密密的雪落下,地上堆了厚厚一层。像前几天娘弹棉花时,铺了一床的棉花。
风打着卷撞上窗户,顿一下,偷偷从窗沿的缝隙钻进屋子。不冷,带来雪后清澈、纯白的空气。窗户边缘,一片雪花落下悬在窗上打转,光华隐隐流动,像湖边石上流动的水光。
豆子娘俯身,咬断线头,针插入线团,团放进小木盒。木盒盖落下,线团闭上光的眼睛,提前适应黑暗。
手指滑过光滑的被面,娘眼神柔软,像新被子那么软。
“娘~,你都不理我。”豆子人小走的慢,刚走到娘跟前。娘抱住他的腰,把他横在怀里。
“哇。”豆子只觉天地颠倒,土墙和窗户打了个转,再抬头就看见娘笑开的嘴和黄脸上细细的痕。豆子喜欢娘笑,他忘了要说什么,拱着身子,在娘热的怀抱里找舒服的位置窝着。
屋外雪花义无反顾亲吻大地,风踩着雪花飘悠悠,在空中俯冲。
“虞大师,您真不冷啊。嘶,您别看我们这穷,一件衣服,总还是能拿出来的。”刘大裹了好几层衣服,风一来还是冷的打哆嗦。下半张脸紧紧缩在衣领里。
“不冷,不冷。就这点子温度,刘叔,你是没去过雪原,那才算冷。”青年眼神划过得意,他的衣服单薄、质感很好,白色衣摆擦过雪地,留下细细的长痕。
青年脸色红润,眼睛像炙火里烧出的石头,有一道金光,看着格外有力。嘴唇烧血般红。
雪花东飘,西摇,南撞,北转,落到他身上瞬间消失。青年伸出一根手指,饶一片雪花转一圈。雪花边缘掠过光痕,沿他手腕向上攀,又爬上他头顶上下跳。
雪花活了,隔空停在青年指尖,摇摇晃晃,像只撒娇的小猫。青年轻吹口气。雪花飞远,混入他雪,再辨不出。
虞大师是真抗冻,还有心劲玩雪。刘大摇摇头,难怪人家是大师,和他们果然不一样。刘大抖抖肩,左右晃头,抖落一层雪粒。
“公子,你的东西忘拿了。”青年撕一截袖子挽头发。顺着声音看过去,手下动作不停。
少女看他没手,就拿着东西等他。
“不烦你。你瞧,”少女手中剑轻飘飘飞出,斜飞上天,如银缎白练滑过他们头顶。摸匀一层阳光,神气冲向青年,乖乖围着青年转一圈。青年给少女留个眼神,端的是洒脱。他身后的发尾晃动,剑鞘摆摆,好像是在说再见。
“你叫什么。”
青年回头,阳光模糊了他的脸,剑鞘上一点光晃进她眼里。
“虞红花。小姐,有缘再见。”
虞红花撑下巴,舒舒服服靠着被子,脖子前伸,从戳开的一指宽小洞,看雪花乱飘。
来人揪住后衣领,虞红花被拎起来丢到墙角的被子上,头软软陷进被子。
虞红花干脆盯着对方发呆,手指捻白纸,捏筷子,蘸豆大米粒,糊好破损处。
红衣把东西收拾好,蹲在床下看书,不时抬头看虞红花。红衣抬头,虞红花的眼紧跟着找来。“偷看。找打。”虞红花做完嘴型勾唇一笑,红衣分辨出,睁大眼,眼珠一转,又低头看书。
虞红花扯头发丝玩,腿僵硬的摆出来,像靠在墙上的扫帚棍。虞红花索性比一下,生气地发现还不如扫帚棍有用。盖着腿的红被,被胡乱扯下,压在腿下。
红衣趴在膝盖上睡着了,呼吸流畅平稳。
虞红花脸色青白,脸上血管清晰可见。嘴唇暗红像凝固的血液,干、暗沉。
门外,一枚干枯的叶平静地伏在地上。心里一声声呼喊冬天,直到声音沙哑,说出最后一句话,就去拥抱粉身碎骨的结局。
“红衣,走。”只有走字出了点声,红衣猛地坐起来,眼睫剧烈晃动,猛地睁大眼看着他,眼睛忽而亮起。
红衣急得站起来,两脚一绊,嘭得摔在地上。嘴角上扬,脸上鼓起两团软肉,露出洁白的牙齿。眼里满是笑意。
红衣指指自己的嘴,摸摸嗓子,又迅速点点头。眼里带着一点期待。好像在说“快告诉我。”
“啊。”虞红花嗓子沙哑,回应她。红衣笑得闭上眼,又睁开眼。她跳下床,转一圈,身后的鞭子也在身后扬一圈。
至于吗。不就是能说话了吗。红衣这样激动,搞得他好像做了什么很了不起的事。但是虞红花脸上也浮现一道笑痕,好不容易开心一下,就开心一下吧。
红衣嘭地推开门离开,脚步声欢快、轻盈。
“喝水!”虞红花胸口剧烈起伏。身后寒风凛冽,窗纸起伏。他声音尖利,调子拖长、下沉,一直拖到门口。
“嘭!”一溜水顺着那人的力道在杯口打转,又稳稳落在杯里。虞红花不叫了,风也不吹了。虞红花暗暗评价,这风惯会审时度势。
虞红花闭上眼,脚步声彻底被雪压住。他挣扎着坐起,拖着腿,挪到桌前。刻薄地想自己像一条断了腿的狗,靠别人的施舍、可怜活着。不过,管他什么呢,狗、或者人不重要,还活着、能喘气,他的日子已经比世界上大多数人好太多了。
他见过的,那些人背着那么苦的人生,那样努力的活着。
虞红花弯曲手指,类似用草杆戳石头,使不上劲。虞红花咬住杯口,提起杯子,水滑进嘴里,还有一部分逃逸了。
仰头在空气里晾晒粘湿的脸。屋里点着火炭,被子里放着好几个汤婆子,虞红花还是觉得冷。脊柱裂出一条缝,不断释放冷气。虞红花耳朵贴手腕,他想试试能不能听到冰渣磕到血管的声音。
虞红花觉得挺爽的,但是身边人不这么觉得,总觉得他会寻死。红衣天天来守着他,还找借口说她怕冷来蹭房子,要按她的睡法,他想死早死了百八十回了。
第一次意识清楚地察觉到身体上的变化,虞红花没有惊讶,很平静地接受了。周围的人反倒跟他们不能再站起来一样,接受不良。
其实,虞红花想的是果然和医生说的一样,医生判断出了身体所有的变化。他看见,胳膊、腿、嗓子都变暗了,不是颜色的暗,是联系。
虞红花这次是自己判断出身体坏了,前提是他本来拥有很健康的身体。他呼出一口气,却依然没有盖被子。一个汤婆子露在被外。他以前,以,前……
是哪样来着,他好像记不清了。记忆里的画面被时光拿着磨砂纸细细打磨,模糊不清。抬头回顾,时间的粉末落进咽喉,细微的痒,愈演愈烈。
虞红花揪着胸口的衣服,咳了好久。腹部钝钝的疼。他抿直嘴唇,唇上的黑色稀释,颜色稍淡。
虞美三拿被子包紧虞红花,贴心地盖住他的嘴鼻。汤婆子换了热水,塞进被子。这是虞红花最喜欢的被子,缝着红花绿叶。明明有布料更好的被子,他却意外喜欢这条。
虞美三捡起杯子,伸直手,手隔空对着颜色更深的湿被面,烘干被褥后才收手。
“你尿床了?”
虞美三拍拍虞红花露出来的脸,看虞红花脸上浮现的红印,心里又惊又心虚。忘了这小子现在弱的连冬瓜都打不过了。对了,冬瓜是她养的一条狗。
窗外白纸上一滴水滑下,打湿白纸。虞红花没有再撇开被子,也许是真的太冷了。
“你尿的。咳咳,咳咳,”虞红花硬挤出几个字,看得出来很计较。
“哎,你听说了没?”
“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虞家那小子,好像残废了。”
“哪个虞家。”
“还能有哪个,就那个。”另一人看他不知道,得意看他一眼,然后手指指左方。好像那几个字很隐晦、很难说出口。同伴对另一人忌讳的举动习以为常。
虞家,任含一下意识把注意力放到那。虞家子,这么隐晦,是他。
任含一看那方向,心里摩挲几遍他的名字,面上却未表露什么。右侧有一家铺子,她走过去,细细挑拣东西。随便捡一根簪子,银色叶子摸在手里手感很好。
那人常提虞红花的名字,大家都是年轻人,谁甘愿排在连面都没见过的人之后。任含一听烦了,摆出不乐意听的样子,更遑论谁也不服的李源。李源扯着她出府,要一探那人究竟。任含一也很想知道,便少见的积极。
“你也觉得他厉害?”
“没见过。”所以不觉得。
“我可不觉得我比他差。”半路,李庆荣捉回她们。黑色的人影延伸到她们身后,和她们短的身影融为一体。李源被罚禁足,任含一被压着打了一顿。黑暗里,她好像永远也看不清打她的人的脸。
任含一把这都赖到素未谋面的虞红花身上,要不是他,哪有这破事发生。随便虞红花怎样吧,她任含一是不在乎了。
虞红花不知道做了什么,救下了一镇人。那时消息传得火热,范围却小,影响也就那样。任含一和李源私下认为,无非是虞家给这位公子哥作势罢了,以钱掩口,把功劳全揽给公子哥。
后来虞红花打败压在这一代人身上的武御先,才真真轰动了一时。这武御先的经历倒也传奇,曾是一位领主的房客,后来有缘再续。
李府举办了青年修士约谈的宴会,本想替李源联络人脉。虞红花刚巧被朋友带来,反倒抢了李源的风头。
李源默默看聚起的人堆,任含一没看一眼,舒舒服服地趴在安静的角落,看李源招呼别人。
李源若有所思,倒也不恼。任含一却在想,要是她是那人,会看到怎样的人、怎样的嘴脸。面上不显,心里怕是得意忘形、飘飘欲仙。
任含一离开吵嚷嚷的大厅,脚踩怪石,脚下延伸出一片潋滟湖泊。到底是不同,有天赋之余,又坐拥好家世,可不就比他们容易成功。任含一没见到他,也不想见他。
很平常的一天,任含一给李源取酒。转身要走,忽听见有人叫“虞…”
任含一怀着莫名的情绪回头,对了,她又不知对方长什么样。她正欲收眼,眼里撞入一红衣男子。任含一想虞红花该是这人,若非此人,她竟想不到该是怎样的人拥有那样热烈的名字。
任含一批评自己,竟也以貌取人。又为自己找补,好看的人就是容易得人喜欢。之后怀着莫名的情绪,任含一开始关注这位。虞红花最近在哪,又做了什么事,和谁闹出什么绯闻。
任含一什么都听,私以为对这人无比熟悉。当然她从未和对方交谈过。
任含一试探地喝小口酒,好辣。这玩意有什么好喝的。难喝还贵,醉也误事。对面的人一口气灌下一碗,任含一不服输,闭眼一气喝完。
“你知道,虞红花的事吗,啧,废了。”
“关我屁事。”
任含一小口吐气,吸气。酒的辣气从嗓子直烧到胃里,酒气挥发到身体各处,心也被熏的炫晕。
任含一初觉不可信,和什么偷老奶奶鸡喂羊吃一样不可信,当笑话听听就好。可是听了这么多,恐怕是真的。
酒气泛上眼,辣得她睁不开眼。
“虞红花啊。”任含一红着脸,手指探入袖里,轻揉袖口凸起的纹样。那是妹妹缝的。
塔古吃颗花生米,随意看她,眼里带着一丝窥伺和打量,“之前你不是还问过我,他的事,好像很关心似的。”
任含一打个哈欠,按住右侧飘扬的帘布,直接扯下,擦擦手。布料哗啦响,像被风掀起的披风。
“他住大宅,我睡狗窝。我关心他,也对,琢磨着哪天混不下去了,就碰瓷个他玩玩。”
塔古懒得理她的胡话,摇摇头,专注于挖花生米吃。
小厮擦桌子之余,偷偷把视线投向那。看老板摆着笑脸,走向那位蹲在窗栏上的人。对方拿窗帘擦手后,把窗帘搭在栏杆上。皱的帘布受了大委屈,平滑的脸哭地皱成一团。
任含一在桌上随手撂块银子,脚尖一点,身影飘远。
塔古心满意足,放下只剩油脂的盘子,拿袖子擦擦嘴,给老板一个憨厚的笑容,也只有笑容了。小厮转头擦桌子的功夫,塔古也不见了。
老板拿起银子,打量一圈,塞进胸口用手拍一拍,蹬一眼窗外。小厮快速回头,继续擦桌子。
窗张大嘴,看着傻乎乎的。
支摘窗,亦和合窗,是一种可以支起、 摘下的窗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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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红花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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