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含一抬脚踢开门,用脚尖勾住撞向墙的门。
门合上了。
小姑娘蜷着身子,窝在墙底,像冬天户外冻了一夜的狗,肩膀时不时颤一下。
像条狗。
不像个人。
明明身后就是床,这姑娘是个固执,又不爱惜身体的。如果是她,她就会上床。即使有意抗争,也要活着,才能继续。
活着才能达到利益最大化。
任含一对小姑娘发表了一番意见,手上却小心,把小姑娘抱到床上,轻轻放下,给她拢上被子。
她看一眼往屋里灌冷气的窗,窗无声合上。任含一眼里只有那扇窗。
小姑娘只到任含一胸口,手撑开捧着脸,环顾四周,眼睛被两侧高高挂起的各色灯映得亮亮的,五彩斑斓。
任含珥眼里,好多人走过,脸上都覆白布。
身高极高,戴面具,面具上一只眼拉长放大,占据了两只眼的位置。那颗眼上却对称分布着两条眉毛。
身上穿银铠,脖上系红布,像随手扯下的、不规则的红布边缘几乎飘到她眼前。撕裂、断断续续的红絮在眼前很清晰。
好高,有两个我那么高了吧。他眼睛好大,而且只有一个。
“姐姐。我想看会。”
她揪旁边人的衣摆,任含一回了神,低头看见妹妹头顶。
任含一单手下压妹妹的头,然后觉得好玩似的再往下压压。
“姐姐,我很乖的。不会乱跑的。”
“嗯,看吧。姐姐等你。”
“姐姐,”我怕。
“有姐姐在,小耳朵不怕。”
捂着妹妹的眼睛,任含一迅速离开。不时用手把妹妹滑下的身体往上提一点。
姐姐在,永远都在。
“ 任含一,任”
“我,在。”任含一抓住塔古的胳膊,力道极大,好像想抓住什么。
他刚才说话,看她一副丢了魂的样子,手掌在她眼前晃晃。
任含一又是那副表情,就知道她又在想那件事。
她还是坚持那副说法。任含一指腹擦过几遍袖口内的纹样。
她就是妹妹,是娘生给我的。是我的。睡了一觉,人醒了,就变了。
任含一的眼睛陷在早晨的雾里,灰尘尘,叫人看不清。对不起,对不起。她只认得那三个字吗?她好像不是我妹妹。
她好像弄丢了她。
一月前,任含一受人所托去万华城取一样东西。
平滑的阴白色的天,光线暗淡。往日清晰的屋檐已昏暗地融入夜色,在光线里模糊成灰色。
姐姐走了,就又只有她一个人了。她才不要一个人呆在家呢。任含珥抱着任含一的腰不放手,头在任含一身上磨来磨去。
任含一仰头,一手抱妹妹的肩,一手拿手背贴额,闭眼叹气。
“任含珥,带你去。但是你要是不听话,我就再也不带你出来了。听见没?”
“知道了,姐姐。我就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
万华城正值一年一日的灯节,街上人很多。
巨邬人戴着特殊的族群面具,成年之后身高普遍在两米左右。处在人群中,像误入鸡群的鹤,十分突出。
他们常年戴面具,很好区分,族群面具通常是独眼,双眉,无唇。颜色多是惨白和具有紫纹的黑。
自出生便佝偻着腰的背月人,幼年时期头发灰白,成年后发丝会全部变白。他们腰弓似瘦月,据说是因为得罪了月神,月神惩罚他们祖祖辈辈背月而行。
至于真相是什么,任含一并不关心。
街上的普通人都以白布覆面,透过白布观灯。一个小姐样的女子身后跟着两个丫鬟。
邵英随手推倒阻拦她的丫鬟,她身后女子等绍英背身,把那个丫鬟拉起来。
邵英摇摇头,突地偏头看向一个角落。那女子走近绍英,看似笑着说什么。
“小姐,怎么了?”
“那里的灯倒有意思。”绍英抬下巴,示意那侧。那里的灯形状多样,制成动物形状,用不同颜色的纸包着倒是与众不同。
任含一手牵着妹妹,另一只手放在剑柄上。
“不要掀开布看东西,被勾走魂了,我可不管。”
“知道了,知道了。姐姐,你只管放心,我最听话了。”任含珥拍拍胸脯。
任含一揉揉她头,她乖乖把头凑上去。
这是特制布,可以隔绝祭祀、诅咒之力,以保护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的安全。
任含珥乖巧点头,转头趁姐姐不注意,偷偷笑。姐姐老是吓唬她。
真的没注意到吗?任含一,任含一手捏成拳,只要一眼,这是最后一次了。
任含珥没掀开面上白布,往下拉扯出一条窄缝。
门前没人,却无声敞开。从门到院里所有门窗都忽的打开。
大概是锁了很久,突然打开,门吱呀惨叫,门板下部擦到地板,传来尖锐、沉重的呻吟声。
这样舒服多了,脸上捂块布,她呼吸都不方便了。她视线自然地落到新奇的大家伙上,身型巨大的铁人。铁人转过头,头上戴着古怪的面具。
好厉害,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别看了,我错了,我不该拿你,做这样的事。再等一会,一会就好。
铠甲上镌刻的纹路,铁皮上的纹路是不是动了。任含珥揉揉眼睛,没有。
不对,就是动了。
一扇窗前月光俯身,大眼有一个窗户大,趴着窗台看屋内。闭眼的人从床上坐起,像踩到木板敲起的角,木板迅速弹起一样快、僵硬。
枯瘪的手,手骨清晰得几乎要戳出皮肤。手背上的皮宛如用了很多年的发黄、起霉的塑料。指甲上从指头里延伸出的竖纹清晰,指甲盖边缘泛黄。
手缓慢探入枕下,掏出一本泛黄的书。那人把书搁在膝头,随意翻开,却像心知肚明一样,恰好翻到的那一页恰是要看的那页。
书页上出现一颗眼睛,纸上的图画,偏具有活人的神色。
胡闹。
这么小的孩子也敢收。
不过这样的眼睛,才干净。那些大人的眼多脏啊。抠眼珠子倒是简单,但犹如扣出指甲里的脏东西,恶心。
尖长的指甲戳着纸上的眼睛,几乎要戳破那页纸。
那些看着干净的眼球放进水里,不必干什么,那些乱七八糟的杂质就会现形。
不管那人多厉害,都藏不住,丑陋的原型都好似看了照妖镜,全都显出来。
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遮掩,尤其是人心。
噔,任含一心里打更。只要能成功。你疯了。确实成功了,妹妹也丢了。她可能是终于疯了。
合上书,一枚眼睛睁开缀在那人身后。
任含珥发现移不开眼了,是物理上的无法移动。
她的意识说动啊,但她的躯体一动不动,像案板上眼睛僵硬、只能等死的鱼。犹如一人从身后捂住她耳,听不见任何声响。那手又往前捏住她头,眼睛瞪大,胸口剧烈颤动。
那双“手”冷硬地控住她的脸,眼睛最终被捂住了。她不知道自己在流眼泪,碎发打湿,黏着她脸。好像拧开的水瓶被打倒,流了满床,眼泪流了她满脸。
人褪色了。
任含一僵硬地扭头,妹妹在流泪,她在流泪。你怎么舍得的。
别哭。
她心里说,却无法操控身体。
这不是你做的好事吗?你的猜测不是包含这一项吗,你不是为了得到线索,决意忽略了她了吗。
瞧瞧你做的好事。拿她换线索。你真是疯魔了。
任含一看到那个她蹲下擦妹妹的眼睛,她现在是个局外人,只能跟着既定的情节再过一遍。
妹妹的瞳孔褪色了。
回头,眼睛对上那颗单眼。它在远处暗沉无光,任含一又环视四周。
绍英的眼刚巧侧过,看薛城月提着的莲花灯,白色的花瓣,黄色的灯芯,玲珑剔透,形神兼备。她眼里的黑湖上也生了一朵白莲。
薛城月和绍英站在一边,薛城月的目光越过相对而站的两人之间,弯弯黑色瞳孔直勾勾看向她。不过,她知道这个弯弯经常发呆。
邵英肩膀微侧,略挡在弯弯身前。薛城月眼睛留意四周,看一眼绍英略显保护姿态的动作,巧合啊。
邵英表情自然,回看薛城月,眼神在问有事?
薛城月摇摇头。她们身后,任含一捂住妹妹的眼。
你就装,我都知道了。
水滴在刚画完的图案上,那人发现,提溜着纸的一角。水牵着颜色在空白纸上留下长长一条黑痕。
妹妹的白布上弯曲着一条黑印,黑色向布料周围扩散。任含一像被黑痕上的温度燎了一下,她移开眼。
任含一手蕴光,捂住妹妹的眼。
眼泪被布过滤,终于滴在她手心,热热的,像接热水时溅出来的几滴。却无端重重坠落再她心上。
心疼是吗?这不是你能接受的损耗,你预测中的情况之一吗?
她抱着妹妹跑几步,离开无面的人,在无人处脚尖点地。身影穿梭在高低不整的屋檐上,今夜没有月光。
紧紧捂着的手变冷了,不是她手冷了,是妹妹。眼泪顺着指缝滴下来,落在不知哪户人家的屋瓦上。在开窗的桌前放杯热水,眨眼就没有一丝热气。
连自己的妹妹都能利用,任含一,你真是,想了这么多年,终于想疯了。
千万别后悔,我会看着你踩在别人、亲人的、朋友的尸体上成功的。
我当然会做到的。
任含一脸上依旧悲伤,只是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后悔就只有她知道了。
吴念闭着眼,在床上翻来翻去,还是睡不着。
她打个冷颤,从脊柱上升起一股冷气。
坐起身,点开手机。冷色的光照在她脸上,只有这片光亮。
前后窗帘拉得严实。
屋外,烟花炸烂,破碎声楚楚可怜,风推开薄帘,带来它的抽噎声。
她盘起腿,把右腿搭在左腿上。白墙在夜里看不清。
眼镜的功能减弱,手机屏上的光刺得眼疼,她胡乱塞在一侧。手机屏的冷光照的屋里一角亮亮的。
她撑下巴,旁侧桌上,铁盆壁上泛着粼粼冷光。
门上小窗被护栏分割,黑夜举着快没电的月亮慌乱地照四周。
它也怕黑。
白光掀开棺材,吸取死了几天的人、脸上的光,映在棺材壁上。棺材木质不好,四壁的木刺扎下尖锐的阴影。
她伸手挡住铁盆上的锐光,五指张开,漏了好多光出来。
铁盆的光碎了。
她站起来,膝盖骨嘎吱响一声,犹如推开年代久远的门,生锈的轴承,不堪重负的号了一声。
她站起来,脚踩在桌子上,举起手裹上白光。
举起双臂,双手十指相扣,像悬崖上的路上的铁链,彼此之间牵地极牢。
她是沉默的工作人员,扯扯铁链,她的手抽动,像牵连的铁链被抽动,没有松开。
她呼出微弱的一口气,是安全的。
幸好是夏天,呼出的气没有留下白痕,以至暴露她的谨慎。
可是在黑暗里,不完全、不纯粹的黑暗里,一个人的黑暗里,她忘记了有白痕也无所谓。
易身处地,谨慎的小吴念在班级队伍里中呼出一口气,白色的烟雾。
初中的吴念会说,它是凝结的小水滴。
好了,那时还没戴眼镜的她、小学的她,看白色的雾向右飘去。
那时,她觉得在这么多人面前哈出气,难以为情。忍了好久,比吃泡面前的等待还难熬。桌前,她偷偷掀开泡面碗的罩,队伍里,她悄悄呼出一点点气。
肺部的气体堆积,像高中地理书上副热带高压的形成。
赤道的气流受热上升到高空,向南北两侧分流,受地转偏向力影响,气流向北偏转为东北向,在北纬30度左右堆积,达到极限后,向下沉积。
吴念呼出一口气,她看见那白雾带着她的热量远离她。
吴念撇撇嘴,不理解当时为什么会觉得呼气很羞耻。嘭,她给自己放了个小规模室内烟花。
铁盆以一种难以挽救的速度落下,吴念头大了。水洒了一地,盆翻滚一周完美弄脏,刺耳的抨击声。
她捂住耳,犹如遇到有人结婚放鞭炮。
地上好像还有书,湿了就麻烦了。
一脚曲着踩在桌上,另一腿伸直,试探的落在地上,然后双脚落下站在地上。
在黑暗里摸索一会儿,突然想要不开灯找。
算了,好远。
她摸到书了,往下甩甩,摸摸皮,书皮湿了。黑色底,幽蓝色字,字黏灼在一起,看不清具体内容。她凑近捡起来看看,然后果断提起边角,扔到侧边干的地板上。
这样睡在地板上会冷死吗?
在明媚的七月?这真是个像样的冷笑话。
睁开眼,吴念看见一页泛黄的纸,绘有一颗眼。
像是侩子手随时记录下,人活着时生剖的眼,活灵活现,带着清晰的惊诧和恐慌。
她吹口气,那页纸掉下,滑在下面铺开的被子上。
一块玉悬在头上,木质的床栏,雕花的木柱。淡淡的木质香。
今天做的是古代梦。
她饶有趣味地看床,又侧翻身子看地板,好清晰的画质。
地板上的缝、木床上的细微划痕格外清晰。
她干脆盘腿坐起,被子滑倒膝上。被子压得纸哗啦响。
有钱人家的小姐?也有可能是漂亮小妾,也许是青楼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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