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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梦醒与否

任含一抬脚踢开门,用脚尖勾住撞向墙的门。

门合上了。

小姑娘蜷着身子,窝在墙底,像冬天户外冻了一夜的狗,肩膀时不时颤一下。

像条狗。

不像个人。

明明身后就是床,这姑娘是个固执,又不爱惜身体的。如果是她,她就会上床。即使有意抗争,也要活着,才能继续。

活着才能达到利益最大化。

任含一对小姑娘发表了一番意见,手上却小心,把小姑娘抱到床上,轻轻放下,给她拢上被子。

她看一眼往屋里灌冷气的窗,窗无声合上。任含一眼里只有那扇窗。

小姑娘只到任含一胸口,手撑开捧着脸,环顾四周,眼睛被两侧高高挂起的各色灯映得亮亮的,五彩斑斓。

任含珥眼里,好多人走过,脸上都覆白布。

身高极高,戴面具,面具上一只眼拉长放大,占据了两只眼的位置。那颗眼上却对称分布着两条眉毛。

身上穿银铠,脖上系红布,像随手扯下的、不规则的红布边缘几乎飘到她眼前。撕裂、断断续续的红絮在眼前很清晰。

好高,有两个我那么高了吧。他眼睛好大,而且只有一个。

“姐姐。我想看会。”

她揪旁边人的衣摆,任含一回了神,低头看见妹妹头顶。

任含一单手下压妹妹的头,然后觉得好玩似的再往下压压。

“姐姐,我很乖的。不会乱跑的。”

“嗯,看吧。姐姐等你。”

“姐姐,”我怕。

“有姐姐在,小耳朵不怕。”

捂着妹妹的眼睛,任含一迅速离开。不时用手把妹妹滑下的身体往上提一点。

姐姐在,永远都在。

“ 任含一,任”

“我,在。”任含一抓住塔古的胳膊,力道极大,好像想抓住什么。

他刚才说话,看她一副丢了魂的样子,手掌在她眼前晃晃。

任含一又是那副表情,就知道她又在想那件事。

她还是坚持那副说法。任含一指腹擦过几遍袖口内的纹样。

她就是妹妹,是娘生给我的。是我的。睡了一觉,人醒了,就变了。

任含一的眼睛陷在早晨的雾里,灰尘尘,叫人看不清。对不起,对不起。她只认得那三个字吗?她好像不是我妹妹。

她好像弄丢了她。

一月前,任含一受人所托去万华城取一样东西。

平滑的阴白色的天,光线暗淡。往日清晰的屋檐已昏暗地融入夜色,在光线里模糊成灰色。

姐姐走了,就又只有她一个人了。她才不要一个人呆在家呢。任含珥抱着任含一的腰不放手,头在任含一身上磨来磨去。

任含一仰头,一手抱妹妹的肩,一手拿手背贴额,闭眼叹气。

“任含珥,带你去。但是你要是不听话,我就再也不带你出来了。听见没?”

“知道了,姐姐。我就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

万华城正值一年一日的灯节,街上人很多。

巨邬人戴着特殊的族群面具,成年之后身高普遍在两米左右。处在人群中,像误入鸡群的鹤,十分突出。

他们常年戴面具,很好区分,族群面具通常是独眼,双眉,无唇。颜色多是惨白和具有紫纹的黑。

自出生便佝偻着腰的背月人,幼年时期头发灰白,成年后发丝会全部变白。他们腰弓似瘦月,据说是因为得罪了月神,月神惩罚他们祖祖辈辈背月而行。

至于真相是什么,任含一并不关心。

街上的普通人都以白布覆面,透过白布观灯。一个小姐样的女子身后跟着两个丫鬟。

邵英随手推倒阻拦她的丫鬟,她身后女子等绍英背身,把那个丫鬟拉起来。

邵英摇摇头,突地偏头看向一个角落。那女子走近绍英,看似笑着说什么。

“小姐,怎么了?”

“那里的灯倒有意思。”绍英抬下巴,示意那侧。那里的灯形状多样,制成动物形状,用不同颜色的纸包着倒是与众不同。

任含一手牵着妹妹,另一只手放在剑柄上。

“不要掀开布看东西,被勾走魂了,我可不管。”

“知道了,知道了。姐姐,你只管放心,我最听话了。”任含珥拍拍胸脯。

任含一揉揉她头,她乖乖把头凑上去。

这是特制布,可以隔绝祭祀、诅咒之力,以保护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的安全。

任含珥乖巧点头,转头趁姐姐不注意,偷偷笑。姐姐老是吓唬她。

真的没注意到吗?任含一,任含一手捏成拳,只要一眼,这是最后一次了。

任含珥没掀开面上白布,往下拉扯出一条窄缝。

门前没人,却无声敞开。从门到院里所有门窗都忽的打开。

大概是锁了很久,突然打开,门吱呀惨叫,门板下部擦到地板,传来尖锐、沉重的呻吟声。

这样舒服多了,脸上捂块布,她呼吸都不方便了。她视线自然地落到新奇的大家伙上,身型巨大的铁人。铁人转过头,头上戴着古怪的面具。

好厉害,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别看了,我错了,我不该拿你,做这样的事。再等一会,一会就好。

铠甲上镌刻的纹路,铁皮上的纹路是不是动了。任含珥揉揉眼睛,没有。

不对,就是动了。

一扇窗前月光俯身,大眼有一个窗户大,趴着窗台看屋内。闭眼的人从床上坐起,像踩到木板敲起的角,木板迅速弹起一样快、僵硬。

枯瘪的手,手骨清晰得几乎要戳出皮肤。手背上的皮宛如用了很多年的发黄、起霉的塑料。指甲上从指头里延伸出的竖纹清晰,指甲盖边缘泛黄。

手缓慢探入枕下,掏出一本泛黄的书。那人把书搁在膝头,随意翻开,却像心知肚明一样,恰好翻到的那一页恰是要看的那页。

书页上出现一颗眼睛,纸上的图画,偏具有活人的神色。

胡闹。

这么小的孩子也敢收。

不过这样的眼睛,才干净。那些大人的眼多脏啊。抠眼珠子倒是简单,但犹如扣出指甲里的脏东西,恶心。

尖长的指甲戳着纸上的眼睛,几乎要戳破那页纸。

那些看着干净的眼球放进水里,不必干什么,那些乱七八糟的杂质就会现形。

不管那人多厉害,都藏不住,丑陋的原型都好似看了照妖镜,全都显出来。

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遮掩,尤其是人心。

噔,任含一心里打更。只要能成功。你疯了。确实成功了,妹妹也丢了。她可能是终于疯了。

合上书,一枚眼睛睁开缀在那人身后。

任含珥发现移不开眼了,是物理上的无法移动。

她的意识说动啊,但她的躯体一动不动,像案板上眼睛僵硬、只能等死的鱼。犹如一人从身后捂住她耳,听不见任何声响。那手又往前捏住她头,眼睛瞪大,胸口剧烈颤动。

那双“手”冷硬地控住她的脸,眼睛最终被捂住了。她不知道自己在流眼泪,碎发打湿,黏着她脸。好像拧开的水瓶被打倒,流了满床,眼泪流了她满脸。

人褪色了。

任含一僵硬地扭头,妹妹在流泪,她在流泪。你怎么舍得的。

别哭。

她心里说,却无法操控身体。

这不是你做的好事吗?你的猜测不是包含这一项吗,你不是为了得到线索,决意忽略了她了吗。

瞧瞧你做的好事。拿她换线索。你真是疯魔了。

任含一看到那个她蹲下擦妹妹的眼睛,她现在是个局外人,只能跟着既定的情节再过一遍。

妹妹的瞳孔褪色了。

回头,眼睛对上那颗单眼。它在远处暗沉无光,任含一又环视四周。

绍英的眼刚巧侧过,看薛城月提着的莲花灯,白色的花瓣,黄色的灯芯,玲珑剔透,形神兼备。她眼里的黑湖上也生了一朵白莲。

薛城月和绍英站在一边,薛城月的目光越过相对而站的两人之间,弯弯黑色瞳孔直勾勾看向她。不过,她知道这个弯弯经常发呆。

邵英肩膀微侧,略挡在弯弯身前。薛城月眼睛留意四周,看一眼绍英略显保护姿态的动作,巧合啊。

邵英表情自然,回看薛城月,眼神在问有事?

薛城月摇摇头。她们身后,任含一捂住妹妹的眼。

你就装,我都知道了。

水滴在刚画完的图案上,那人发现,提溜着纸的一角。水牵着颜色在空白纸上留下长长一条黑痕。

妹妹的白布上弯曲着一条黑印,黑色向布料周围扩散。任含一像被黑痕上的温度燎了一下,她移开眼。

任含一手蕴光,捂住妹妹的眼。

眼泪被布过滤,终于滴在她手心,热热的,像接热水时溅出来的几滴。却无端重重坠落再她心上。

心疼是吗?这不是你能接受的损耗,你预测中的情况之一吗?

她抱着妹妹跑几步,离开无面的人,在无人处脚尖点地。身影穿梭在高低不整的屋檐上,今夜没有月光。

紧紧捂着的手变冷了,不是她手冷了,是妹妹。眼泪顺着指缝滴下来,落在不知哪户人家的屋瓦上。在开窗的桌前放杯热水,眨眼就没有一丝热气。

连自己的妹妹都能利用,任含一,你真是,想了这么多年,终于想疯了。

千万别后悔,我会看着你踩在别人、亲人的、朋友的尸体上成功的。

我当然会做到的。

任含一脸上依旧悲伤,只是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后悔就只有她知道了。

吴念闭着眼,在床上翻来翻去,还是睡不着。

她打个冷颤,从脊柱上升起一股冷气。

坐起身,点开手机。冷色的光照在她脸上,只有这片光亮。

前后窗帘拉得严实。

屋外,烟花炸烂,破碎声楚楚可怜,风推开薄帘,带来它的抽噎声。

她盘起腿,把右腿搭在左腿上。白墙在夜里看不清。

眼镜的功能减弱,手机屏上的光刺得眼疼,她胡乱塞在一侧。手机屏的冷光照的屋里一角亮亮的。

她撑下巴,旁侧桌上,铁盆壁上泛着粼粼冷光。

门上小窗被护栏分割,黑夜举着快没电的月亮慌乱地照四周。

它也怕黑。

白光掀开棺材,吸取死了几天的人、脸上的光,映在棺材壁上。棺材木质不好,四壁的木刺扎下尖锐的阴影。

她伸手挡住铁盆上的锐光,五指张开,漏了好多光出来。

铁盆的光碎了。

她站起来,膝盖骨嘎吱响一声,犹如推开年代久远的门,生锈的轴承,不堪重负的号了一声。

她站起来,脚踩在桌子上,举起手裹上白光。

举起双臂,双手十指相扣,像悬崖上的路上的铁链,彼此之间牵地极牢。

她是沉默的工作人员,扯扯铁链,她的手抽动,像牵连的铁链被抽动,没有松开。

她呼出微弱的一口气,是安全的。

幸好是夏天,呼出的气没有留下白痕,以至暴露她的谨慎。

可是在黑暗里,不完全、不纯粹的黑暗里,一个人的黑暗里,她忘记了有白痕也无所谓。

易身处地,谨慎的小吴念在班级队伍里中呼出一口气,白色的烟雾。

初中的吴念会说,它是凝结的小水滴。

好了,那时还没戴眼镜的她、小学的她,看白色的雾向右飘去。

那时,她觉得在这么多人面前哈出气,难以为情。忍了好久,比吃泡面前的等待还难熬。桌前,她偷偷掀开泡面碗的罩,队伍里,她悄悄呼出一点点气。

肺部的气体堆积,像高中地理书上副热带高压的形成。

赤道的气流受热上升到高空,向南北两侧分流,受地转偏向力影响,气流向北偏转为东北向,在北纬30度左右堆积,达到极限后,向下沉积。

吴念呼出一口气,她看见那白雾带着她的热量远离她。

吴念撇撇嘴,不理解当时为什么会觉得呼气很羞耻。嘭,她给自己放了个小规模室内烟花。

铁盆以一种难以挽救的速度落下,吴念头大了。水洒了一地,盆翻滚一周完美弄脏,刺耳的抨击声。

她捂住耳,犹如遇到有人结婚放鞭炮。

地上好像还有书,湿了就麻烦了。

一脚曲着踩在桌上,另一腿伸直,试探的落在地上,然后双脚落下站在地上。

在黑暗里摸索一会儿,突然想要不开灯找。

算了,好远。

她摸到书了,往下甩甩,摸摸皮,书皮湿了。黑色底,幽蓝色字,字黏灼在一起,看不清具体内容。她凑近捡起来看看,然后果断提起边角,扔到侧边干的地板上。

这样睡在地板上会冷死吗?

在明媚的七月?这真是个像样的冷笑话。

睁开眼,吴念看见一页泛黄的纸,绘有一颗眼。

像是侩子手随时记录下,人活着时生剖的眼,活灵活现,带着清晰的惊诧和恐慌。

她吹口气,那页纸掉下,滑在下面铺开的被子上。

一块玉悬在头上,木质的床栏,雕花的木柱。淡淡的木质香。

今天做的是古代梦。

她饶有趣味地看床,又侧翻身子看地板,好清晰的画质。

地板上的缝、木床上的细微划痕格外清晰。

她干脆盘腿坐起,被子滑倒膝上。被子压得纸哗啦响。

有钱人家的小姐?也有可能是漂亮小妾,也许是青楼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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