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苏清露走后，周衡径直走去刚刚两人聊天的长椅，坐了下来，又向许世子问道：“你们刚在聊什么？”
许逸飞可巴不得周衡提欠债以外的事，一身白衣紧紧跟随，连忙坐到周衡对面，隔着中间的果盘，欢快道：“聊各种奇人异事，苏小姐可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她说人能造出在天上飞的鸟和在地上不用马拉动就能跑的车。”
“若真有这些东西，确实厉害呢。”周衡颔首。
“苏小姐还戏称她是异世之人，还说这世界是一本巨大的小说，我们聊到后面，她甚至还准备给我写小说呢。”
听到“异世之人”“小说”，周衡心头一动，面上不露半分异色，拾起桌上一根未被使用过的银签，插了一块切好的苹果，但不吃，淡淡说道：“苏小姐的话真有趣，那她有说这世界是一本小说怎样的小说吗？”
“苏小姐可跟我感慨了这书许久呢，还说什么读过这书是她阅读的黑历史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呢，”许逸飞笑道，“我听了下内容，她说得确实没错。”
“哦？”周衡嘴上虽是疑问，但心底里想的却是，如果苏清露看到的小说跟自己是同一本，那她这么骂倒也情理之中。
“故事发生在异世，讲的是一个太子和他的男侍妾的故事，风流成性的太子从寺庙里接了一个美貌男人回府，然后是发生在太子府里的各种后宅私事，这个男妾利用自己的美貌和跟太子的情义，让太子荒废了国家大事，最终导致太子登基后国破家亡了。”
说罢，许逸飞抬手把周衡刚刚插好的苹果送入口中，边吃边摇着头朝周衡眯眼笑，一副占尽便宜的模样。
周衡也不生气，只觉着好笑，平日里冷漠的脸庞难得露出些许笑意，摇了摇头后，他又拿了另一根新的银签，再插了一块苹果，但也跟之前一样，没有吃。
“这故事真是愚蠢。”周衡说道。
“是呢！好好的太子这就误入歧途了，”许世子感慨，“这男侍妾可真坏呢。”
说罢，许逸飞又想拿走周衡刚刚插好的苹果，可这次，周衡抬手捏住了银签，不让许逸飞拿走果块。
“我的意思是，这故事企图把上位者的无能归咎到一些不具话语权的人身上，河水不是一天就干涸的，人心不是一天就溃散的，国家更不是一天就衰败的，没有人能坐一屋观天下，一个后宅侍妾不可能有能力影响天下局势，”周衡目光深邃如潭，露出一抹嘲讽似的笑，“不过这种故事倒是他们平日里喜欢编的，世人也喜欢流传这种故事，我之前还听过类似的故事，说英明的陛下因某个美丽的妖怪而荒废国事，他们这类人还真是换汤不换药，苏小姐编的故事放这世上不算也太新颖。”
说罢，周衡放开了捏银签的手，可听完一席话的许世子早已手心发凉，讪讪放下手，心底里可是半点打趣周衡和吃水果的念头都没有了。
许世子不敢问周衡嘴里的“他们”是谁，讪讪说：“这似乎已经不是我能讨论的领域了……风流韵事才是我的主场，哈哈哈……就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前面故事里的男侍妾确实太美貌了，太体贴人了？”
“耽于美色，本身就是上位者无能的体现，”周衡眼眸一抬，静静打量起面前许世子风流潇洒的脸庞，“朝堂和域外，这样的‘美人’可有无数个呢，这个世外之地止妄寺也有，许世子你应该之前就遇见了。”
突然，周衡脑海里没有缘由地想起了昨日深夜遇见的少年，灰色眼眸，雪白的肌肤，温柔而怯弱的脸庞，美丽至极，如果是当朝太子遇见他，想必真就如故事所言了。
周衡思绪翻涌之际，许世子脸上的风流不羁可都褪去了，脸色瞬间暗沉，人像霜打的茄子，许世子心想，眼前这漂亮果盘怕是再也没胃口吃了。
“周兄，我的好弟弟，我可宁愿你来找我催我还春意楼的账款啊！聊止妄寺遇见的美人，我可太痛了！”
“嗯，那便依许世子所言，不聊美人，我们聊聊账款，许世子有想好怎么还春意楼的账款吗？”说罢，周衡第三次拿起一根新的银签，插了果盘里看上去最爽脆可口的苹果块送入口中，优雅地嚼了起来。
许逸飞反倒直接从长椅上蹦了起来，又是一惨痛的话题，喊道：“周衡！你还是不是我的好弟弟了！”边说边在周衡面前绕圈子走，边走还边拍起手心手背。
“昨日我才让李姨转交一块暖玉给你，不是说过几天再找我要债的吗？怎么隔天你就来要债了……”
“你知道的，我爹一直就不喜欢我去春意楼吃饭饮酒，他跟那苏小姐的爹，就是苏尚书一个样，就心心念念着让人去鸿鹄书院读书，让我们在朝堂里谋一份正经差事……没出事前，我还有小金库，但现在小金库早被我爹扣押了……”
周衡嘴里还在嚼着果块，微微颔首，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我许逸飞竟然沦落到还不起钱了！我的天！从出生以来就从没这么憋屈过！啊啊啊啊啊！”许世子边走边叫唤着。
周衡就静静看着许逸飞激动的模样，气定神闲地把嘴里最后一口苹果吞入腹中，才缓缓道：“没事，那我们不聊春意楼还账的事，聊聊让你还不起账的美人的事，如何？”周衡象征性地征求了许世子的意见。
许世子终于是知道了，眼前的周衡，不但是催他还账的阎王爷，而且还是在他亲爹不在的时候替他爹来“关照”他的又一爹，
“能不聊吗？”许逸飞停了下来，拉耸着脑袋，过去风光霁月的眼眸现在可怜巴巴地望着周衡。
“那聊回春意楼还账的事？需要我替你派人找许将军吗？”
许逸飞心想，周衡这种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权臣真是太坏了，嘴上做出了最后的挣扎：“等我禁闭结束，我一定马上找个美人把你迷得神魂颠倒，让你跟我一样。”
“嗯。”周衡神情淡然。
“让你跟我一样为他掏心掏肺！”
“嗯，别美人了，别掏心掏肺了，说说你跟沈念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我的天，你怎么也知道我跟沈念的事了！”
“全京城都知道了，”周衡顿了顿，决定给许逸飞最后的沉重一击，“陛下也知道的，他也念叨你的事了。”
许世子放弃了最后的挣扎，啪一声，瘫坐回了长椅上。
此刻夕阳西下，余晖中一袭白衣的许世子就像一根快萎蔫的大白萝卜。
“从沈念这名字出现的那一刻起，我的世界就开始荒唐了……”许逸飞一阵哀伤。
“这之前你也没少荒唐。”周衡毫不客气，在一旁正襟危坐。
“哪有！”
“不，你有。”
“好吧……你听我继续讲，主要是因为我爹书院考试前老在我耳边念叨着沈念，其实我自己也是有打听沈念的。我知道沈念是鸿鹄书院考试里最希望拿第一、进入内阁的人。”
“那段日子只要我去春意楼，就都能听到一堆人在背后议论我，说最有可能入内阁的是沈念，然后才是我……那堆人还说什么，沈念是寒门出身，他本人最看不起像我这种靠家族庇荫才走至今日的人……”说到这里，许逸飞苦笑。
周衡心底一沉，仔细打量起许逸飞的神态，见许逸飞面上仅仅有苦笑不似有其他深意，才开始语气平和地问道：“所以你就去找沈念说理了？”
“是啊，”许逸飞手背拍了拍大腿，“我当时特别不服气，脑子糊涂，只想跟沈念吵一架……见人就说沈念不识好歹，后来四处打听，知道了他会来止妄寺，我就特地来止妄寺候了他好几天。”
“最后给我在石拱桥对岸那口井旁边逮到了他……也不是逮到了他，我们就是相遇了……”
竟也是在那口井边？周衡眯了眯眼，微微颔首，示意许逸飞继续。
“我发誓！我一开始真的只是想找他说说理，扭转他对我的偏见……可是那天我一见到他，我就什么都忘记了！”许逸飞低头看向因用力拍打而发红的手背。
“……我当时就只记得他很好看，看我的眼神特别温和……之前的生闷气一下就消了，也舍不得跟他吵了，当时看见他身上的衣服有些旧了，脑子里就只想着给他添置几件新衣服……
“那时他问我名字，我甚至不敢告诉他真名，怕他知道我是他讨厌的那种人，就随意扯了一个假名给他，说我只是个普通读书人……
“那段日子我天天来找他，我们一起赏月、赏雪、赏梅，当真比神仙还要快活……我要做什么沈念都依着我，沈念他人特别温柔好说话……肯定是因为他出身寒门，京城里权贵又多，他背后肯定被人欺负得没脾气了，才这么好说话的，我现在想想都觉得好心疼……他明明过得很小心谨慎，还被人造谣是那种孤高自许的人……”
周衡可不觉得沈念真是如此质朴无暇的人，不过他瞧着眼前许逸飞当前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难得有些许恼火，堂堂将军府的世子竟然被一个寒门书生的姿容迷惑，把自己弄得黯然无光，当真是荒唐了。
周衡继续问道：“那他后来为什么向衙门告发你？”
“后来有几天我一直找不到沈念，直到太师府设宴，宴会上我怕别人为难他，就主动给他敬酒，一直在他身边……宴会结束后，沈念身体有些不舒服，我自告奋勇把他扶去偏殿房间休息，结果他一倒在床上就开始抱我，吻我……其实那天宴上我也没喝多少酒，但进房后闻着他身上的酒气，我也有点晕了……然后再醒来，就看见一堆人围着我们……后来我才知道，沈念当时被灌了生子药，不及时送医吃下解药，就有可能真怀孕……我真的从未想过对他做这种事……
“大家却都说，那天沈念喝的酒是我拿的，酒杯也只被我碰过，一直在他身边的也只有我……再后来沈念知道了我的真正身份，又知道了我最初在井边遇见他的缘由……我爹知道这事后更是大发雷霆……”
许逸飞后面的境遇，无需多言，周衡都能猜到。
周衡知许逸飞性情坦率耿直，如此缜密的计谋，必然不是许逸飞能策划的，直言道：“你没有陷害过沈念，这事要说清楚，跟你父亲、还有京城的所有人，不能背着污名过一辈子。”
“那天的事情我是真百口莫辩，但说到底如果不是我喝了酒，还把沈念带去偏殿房间，他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啊。”许逸飞轻轻叹了口气。
周衡最瞧不起别人颓废的模样，他盯着许逸飞，眼神犀利如刀，严肃道：“不是你做的事就不要去给人定罪认错，百口莫辩也要去争辩才行。”
见许逸飞还是拉耸着脑袋，毫无生气，整个人仿佛在夕阳余晖下彻底萎蔫了，一股“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惆怅涌上周衡心头。
周衡往许世子能接受的方向，继续道：“你这样胡乱认罪，只会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你现在蹲寺庙里是不要紧，但万一那人就在京城里，准备继续设计你喜欢的沈念呢？我可不觉得凶手只是想在京中制造一起风流韵事。”
“什么！那人怎么还准备搞事！周衡你是弟弟一定要帮我啊！快把我从止妄寺捞出去啊！”许逸飞脸色涨红，这颗白萝卜仿佛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中复活成了红萝卜，手背啪一声在小桌上，果盘里的水果抖了三抖，“诶诶诶！等等！好弟弟你说啥呢？什么叫我喜欢沈念？”
“许将军只有你一个儿子，我不是你弟弟……”周衡话还没说完，许世子就打断了。
“我们是异父异母亲兄弟，别那么生疏，等我回京洗刷冤屈了，先把你的账还了再给你春意楼捐二十个琵琶美人。”
“……”
“还有，什么叫我喜欢沈念，你给我说清楚了！”
周衡不作回答，只平静道：“这几天我派人回京调查此事，争取在陛下和许将军面前还你清白，当然还有在沈念面前还你清白。”
“好弟弟你愿意帮我，我可太高兴了，你办事我放心！”许逸飞还忍不住打趣道，“春意楼的账款还款进度也在你这幕后大东家的调查进度里了
“是呢，你能不能在沈念面前抬起头，也在我的调查进度里，”周衡毫不吃亏，话锋一转，沉声道，“无论结果如何，这次都是个教训，最好把经验总结了，下次别再犯了。”
许逸飞脸上再现风流之意，点点头，道：“是呢，早知道最初在古井边见到沈念的时候，就老老实实报上名字了。”
周衡心想，拱桥隔壁那口井是把人的真名字都吃了？许逸飞、昨夜的全哥和灰眸少年都不好好报名字……
“嗯……许世子，话说沈念过去跟你的关系应该还不错吧？”周衡问道。
“那当然，”许逸飞骄傲地仰头，轻笑，“赏月、赏雪、赏梅这‘三赏’下来，就没有拿不下的人。”
“……”
周衡无奈摇摇头，显然，尊贵的许世子一番含冤禁足后，完全没有反省出任何利于未来成长的经验……许世子至今还在回味古井初见和“三赏”后献上自己人头的丰功伟绩……
“对了，好弟弟，”许逸飞朝窗外望去，竹林摇晃，“明晚夜里的寒风估计也不小，但我估计我爹还是会来寺庙看我，他一定会训我一顿的，你要帮我想想办法。”
“我到时候派人给你送东西，就说是陛下的关照，来打断你爹的训斥。”周衡无奈道。
“周衡，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将军府的和谐就全靠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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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明奚下一章上线，此世真名 新身份最后倒计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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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寺庙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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