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夜空幽蓝，幽篁轩的小屋里，周衡坐在暖炉旁，右手修长的手指抓着一把铜色火钳，摆弄着铜炉里零零星星的炭火，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
侍卫凌风躬着身，在周衡身侧，低声汇报着近期的京城和止妄寺的线报。
周衡面容平和，还时不时点头，顺带给安排起了下一步计划。
凌风觉着自家王爷从许世子门口出来后，心情似乎很畅快，前几日王爷在马车和屋里可没有兴趣摆弄炭火，都是冻着想事情呢。
咚咚咚的敲门声轻轻响起。
“庙里这边来给王爷您送晚餐了。”门外声音细腻而温柔。
“今天他们送餐来得很早呢。”凌风提醒周衡道。
周衡朝凌风微微扬头，示意让门外之人进来。
“进来。”凌风向门外喊道。
少年一手拿着餐盒，一手轻轻推开房门，一瘸一拐地缓步进门，先是低着头，又时不时微微抬头，目光却只敢流转至周衡黑色常服包裹的胸口，而不敢再向上伸展。
这些动作自然尽收周衡眼里，没想到昨晚被水井吃了名字的人，今晚就送上门来了，腿似乎还伤着了？
周衡朝凌风瞥了眼，目光又望向门外，凌风会意，缓步离开。
瞧着房门被再次关上，周衡把手里的火钳随意一丢。
啪的落地声响起后，周衡坐起走到用餐的大桌一旁的椅子坐下，然后是一副等着少年布菜的模样。
少年走至桌旁，把一碗松茸汤从餐盒拿出，轻轻摆置桌上。
屋内静得可怕，只有碟碗与桌子的敲击声，少年心想，他为什么一直不说话，是不记得我了吗？
在放置完最后一碗松茸汤后，少年终于忍不住抬头朝周衡的脸瞧去，瞬间撞进了周衡那如寒潭般的黑色瞳孔。
两人四目相对。
过了半响，周衡微微朝右摆头，也不说话，眼神深邃而危险。
少年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晃动不停。他依旧能感受到了，周衡的目光依旧紧紧落在他身上。
终于是周衡先开口结束了这场无声的戏码：“餐盒里都准备了什么？”
诶？问菜品？少年愣了愣，低头，伸手朝向桌子的菜品一指，硬着头皮，开始介绍道：“准备了上汤娃娃菜、素鲍鱼……”
屋里很安静，只有炉火灼烧的声音和少年的话语。
在介绍完最后一道松茸汤后，耳畔再次传来周衡的声音。
“不准备碗筷吗？”
少年听后一惊，瞪大了眼，张大了嘴，赶紧扫了桌上一眼，又抓起餐盒翻弄了几遍——事实证明，餐盒里真没准备碗筷。
“抱歉抱歉！我这就给您去拿！”
少年刚转身想走，又下定决心转了回来，他抿了抿薄唇，揣起满是红痕的手，朝周衡看去，只见周衡挑眉，露出些许疑惑，似乎是问“怎么回来了？你准备让我手抓饭？”
少年心底一横，双手紧握，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一般，然后直直下跪，脆弱的膝盖与冰冷的地面猛烈碰撞，屋内一阵沉闷的声响。
终于进入正题了，周衡心想，然后起身到少年跟前，弯下身子，伸手想把少年扶起，可手刚碰到那瘦弱的手臂。
少年便摇摇头，灰眸蒙上水雾，眼角泛红，露出昨夜对镜演练已久的怯弱神情，哽咽道：“大人，我是昨晚您在井边遇见的那人，求您帮帮我……”
“嗯，我记得你，你是那个问你名字不说，又拿我东西逃跑的人。”周衡似乎毫无怜惜之情。
“我……”少年没想到，周衡还是不按预想中出牌……少年不自觉瞪大眼睛，此时可怜中又带上了懵懂。
“你先说说求我什么事。”周衡打断少年。
少年酝酿起更多的水雾，轻轻拨开胸前的衣物。
泛白的衣襟，雪白的胸口，瘦弱的肩膀，殷红带伤的手指，还有楚楚可怜的神情，屋内气氛旖旎。
少年正要开口，周衡打断了他：“你昨晚还戴在脖子上的白玉戒指呢？”
“我弄丢了……”少年勉强回答。
“那我知道你想求我什么事了。”
“？”少年心头一紧。
只听周衡朝屋外的凌风吩咐道：“给我把玄敦找来！”
少年两世为人，从没听过这么突然的转折，这是要告状吗？肯定是要告状了，眼前这人估计不喜欢男色，肯定是不喜欢男色了，他不喜欢自己，肯定是觉得自己冒犯他了。还有，他要找玄敦……要完了。
“大人求您！求您了！不要找管事！我……”
着急之下，少年双手不自觉抓起了周衡的衣袖，材质柔软还带着炉火的暖意。
周衡轻轻挥动手臂，少年才意识到他举止逾矩了，颤抖中收回双手，酝酿的泪水此刻情不自禁落下，划过因激动而潮红的脸颊。
不一会，管事玄敦便匆匆赶来。他的肥胖身躯晃动不停，进门没几步，就瞧见少年衣衫不整，跪在地上，脸上泪痕未干，隔壁的周大贵人一脸冰冷，黑色的衣袖上有一道道被人抓出的褶皱痕迹，旁边是一桌菜和空了的餐盒……
玄敦心头一抖，心想这小贱人又给他惹事了，可千万不能让王爷知道这事与他有关。
他满脸横肉抖动，弯着腰，指着少年额头，着急跟周衡道：“王爷抱歉抱歉呢！是这小贱人自己悄悄从河对岸跑过来的，今晚安排给您送餐的本不是他，您千万别误会啊！”
周衡沉默不语，锐利的目光在玄敦和少年之间流转。
玄敦见状，瑟瑟发抖，看着地上少年，火气直上天顶， “小贱人！你又闯什么祸！冲撞了贵人你有几条贱命能还！”
“我没有……”少年低声，含泪摇头。
“还敢给我顶嘴！看来平日里教训你教训得还不够，这里是止妄寺，你也不是什么京城少爷……”玄敦边说边抬起手掌，朝少年脸颊扇去。
“住手！”周衡厉声打断玄明话，抓住玄明半空中的手，然后用力往外一甩，玄敦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
“看来这止妄寺真是世外之地了，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了，玄敦管事好大的胆子，一进门，没有缘由，就想打我屋的人。”周衡漆黑的瞳孔冰冷无比，如利刃般直直刺向玄敦，嘴里是毫不客气的讥讽。
玄敦被吓得巨大的身躯扑通跪倒在地。
地上的少年也被吓了一跳，灰眸呆呆望向眼前的黑衣青年。
“我找你来，是为了找东西，”周衡厉声道，然后目光投向地上正瞧自己瞧得愣神的少年，“我屋子里的这位少年，之前他脖子上有一枚重要的白玉戒指，现在，这枚戒指丢了，还请今晚之内帮我们找回来。”
周衡说是“戒指丢了”，那自然就是戒指丢了，玄敦在地上疯狂点头，道：“小僧这就安排人把戒指拿……找来给您和……和您屋里的小朋友！”
说罢，玄敦脚步虚浮，小跑至屋外，叫来了一个小沙弥，两人窃窃私语了一会后，走道上响起了小沙弥急促的脚步声，玄敦转头，刚想顶着周衡犀利的目光些什么，周衡的命令已尖刀直入：“你可以离开了，记得把房门关上，什么时候戒指找到了，再来见我。”
屋外寒风里，玄敦额头冷汗直冒，连连弯腰称是。
房门在玄敦的抖动中被关上，随着虚浮的脚步声远去，屋内又只剩周衡与少年二人了。
对比先前，此刻似乎寂静得吓人，只有炉火燃烧的声音，窗外似乎还有寒风呼啸。
“我喊人帮你找戒指了，你可以起来了。”周衡漫不经心道，仿佛刚刚的玄敦从未出现过。
少年不顾衣衫凌乱，雪白的胸口深吸一口气，脸上再无先前用来勾引人的怯弱神情，泪水已被烘干，而眼尾依旧微微发红。
“那戒指是我给管事的，请他安排人给我换班……请大人恕罪……”少年头朝地上猛猛一撞，额头瞬间一抹殷红。
“那这事就算了，”周衡总算是听到少年的主动坦白了，又道：“你可以起来了。”
少年依旧不起，继续道：“大人，其实我不是求您这件事。”
“你刚才敞开胸膛，不是想借我拿回戒指，那是为了什么？”语气平淡，内容却在步步紧逼。
“大人，求您收了我，带我回府，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少年确实美丽，也颇有谋算，周衡心想，比起找原著里的太子侍妾何离，倒不如自己亲自打造一枚棋子……
罢了罢了，没必要再牵扯一个无辜之人。
“不行，王府不养闲人。”
没想到拒绝得如此干脆，少年心底酸涩不已，摆脱牢笼的希望破灭，早已通红的双眼再次滑落两行清泪。
“明晚我会给你一包茶叶，你帮我把茶叶送许世子的房间去，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茶叶是我让你送的。”说罢，周衡怕少年多想，又刻意补充：“你放心，只是单纯送茶叶罢了。事后我送你出寺庙，让你恢复自由身，回到京城。”
“谢谢您！太谢谢您了……”少年完全想不到还有峰回路转的机会，心中感动不已，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脸上忍不住露出欣喜之情。
少年刚准备再磕头，周衡伸出双手，向上一提，把跪地的少年稳稳托起。周衡只觉，少年瘦弱得很，托起时，那手臂和胸骨似乎只要他大手稍稍用力，就能被轻而易举地捏碎。
昨夜膝盖上的伤口因长跪而再次破裂，少年吃痛呻吟。
“别跪了，地上冷，你膝盖还有伤，一会碗筷我让凌风拿就好了，顺带拿点药给你瞧瞧伤口，”边说，周衡边扶着少年去了他刚刚坐的椅子上，少年觉得这么坐有些不妥，但架不住周衡手上的力道。
“我原以为您……”不近人情，后面这词，少年不敢让周衡听见，只能越发小声，双手不自觉揣紧。
“手别揣这么紧，小心弄疼，”周衡轻声道。
“好……”
“你京中或者寺里，还有别的家人们吗？我可以帮你打点，”此刻，周衡的脸上难得有了些许温柔。
“自我五年前来到这里，家中就只剩我一人活着了……”少年睫毛微颤，眼里满是哀伤。
或许是因为有类似的遭遇，周衡心里没缘由的一阵疼痛，暗暗庆幸自己没有把少年作为送给太子的棋子。
他微微弯腰，抬手，不是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而是拿刚刚少年抓过的细腻衣袖，轻轻擦拭少年白皙的脸颊，让一点一点泪痕没入衣袖。
“大人您这不太妥当。”少年声音颤抖，轻轻抚上周衡的手腕，想制止衣袖的擦拭。
“刚刚是我不近人情了，我现在只是想帮你擦擦眼泪，没有别的意思，”周衡柔声道，目光从少年的脸颊向下看去，“你可以趁这时候再理一下衣服，我屋里的炉火不大，衣服不穿好容易着凉。”
少年心想，他肯定是听到刚刚自己的小声的评价了，但竟然没有生气……
“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少年低声问道，手顺带把衣襟往中间拉，把自己裹严实了。
“也许是我习惯了礼贤下士吧。”周衡打趣道。
“真的吗？”
“自然是假的，你不算贤良的人，才见你两面，你就算计我两轮了。”
少年脸颊的泪水似乎被擦完了，周衡缓缓直起身，把手搭在椅子两侧，把少年笼罩在阴影里，压迫感十足道：“昨夜你拿了我价值千金的暖玉，今夜你送饭菜不给我带碗筷，还让我送你出寺，而你至今都不主动告诉我你的名字。”
“大人实在抱歉，求您谅解……那您真正对我这么好的原因是什么呢？”阴影里的少年声音轻柔，绕过了名字的问题，灰色眼眸温柔看向周衡的脸庞，只见上方漆黑的瞳孔里除了火光便是自己的身影。
过了半响，周衡缓缓道：“有些许心疼你罢了。”
少年心头不由一颤。
下下章，明奚必须有姓名了……少年这两个字，我打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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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些许的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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