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出惊叫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三名女进士之一。今岁恩科一甲三名,如今最惹人瞩目的寒门学子,谢昭。
她披头散发地跑出来,茫然地看着众人,随后掩面后退,长公主的侍女眼疾手快,将她搀扶住。另有几名侍从,飞快地拿出了披风等物,为六皇子李延玉遮羞。
李延玉面色潮红,紧闭双目不省人事,而他身旁的女子,虽然衣不蔽体却神志清醒,只露了半张小脸和晕染的唇脂,飞快扯着衣衫从地上爬起来,迅速寻了机会跑走。
瞧那身形步法,不似一般柔弱女子。
崔荧给身旁的乙五使了个眼神,乙五领命而去。众目睽睽之下,竟出了这等丑事,六皇子的名声可是被彻底毁了,至于那与郑国公府若即若离的关系,只怕也不能再进一步。
大公主李令淑冷冷瞧了李佑慈一眼,不禁暗骂一声龌蹉。
李佑慈倒是体贴,第一时间就挡住了郑三娘子的视线,以免被这等秽事污了双目。
“究竟是怎么回事?”长公主询问谢昭。
谢昭双颊通红,众人议论纷纷,饶是她性格坚毅,也受不住这么多打量的目光,仿佛在窥探她的内心,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抽丝剥茧刨个干净。
“我,我也不清楚。”谢昭镇定了心神,口齿清晰地说道,“七娘子邀我饮了两盏酒,我们去醉玉轩那边赏花,七娘子说这簪花宴的情趣便在于清漪园的百花齐放,许多珍稀的名品,都是外头寻不见的。”
“那七妹妹人呢?”郑芸急急问道。
六皇子出了这等事,郑三娘子很难不往坏处去想,若一个女儿家遭遇了同样的不测,那这辈子就没法活了。诋毁,议论,谩骂,脏水,足可让一个青春正盛的闺阁女子送了性命。到那时,郑国公府的颜面,自然也是保不住的。
谢昭双眼泛红,猛地摇了摇头:“三娘子,我真不知,到了醉玉轩我便觉得昏沉沉,头晕得厉害,在西边那个亭子坐了会儿,后来……”
“后来怎样?”郑芸急得快要落泪。
李佑慈连忙安慰她:“阿芸别急,七妹妹定然无事的。”
与此同时,御医匆匆赶来,二皇子李重华并司礼监的人看顾着六皇子李延玉,将昏迷不醒的少年挪去了旁边的楼阁。一帮人关切地随着去了,尤其那些个皇室宗亲,听到里面隐约传来御医的诊断。
“被人下了大量的春药,但六殿下身弱,年岁又小,受不住便昏厥了。”
这话不知被多少人听见,外头围着更多的人,一面听着谢昭的言辞,一面尖着耳朵探听六皇子的情况,个个面色各异,彼此低声交谈着。
谢昭继续说道:“后来我迷迷糊糊听到人声,醒来时就在这假山后头,自知情形不对便赶紧离开。谁知碰到一个黑衣蒙面人,一直纠缠我,还要抓我,捂着我的嘴往后拖。”
说到这,长公主往谢昭的脖颈处一看,确实有被捏掐禁锢的痕迹,证明对方所言非虚。
“再后来便是爆炸声,因离得太近,我直接昏倒在地,再醒来没多久,就发现……”谢昭难以启齿,“便是眼前这情景了。”
她内心忐忑,自知卷进这桩丑闻中,别说未来仕途如何,恐怕眼下都不能抽身而出。
会有人相信她的证词吗?倘若六殿下出了意外,会不会有人将这桩罪名扣在她的头上?
她是圣人钦点的女进士,一甲三名,多少人嫉恨她得天家青睐,想要拉她下马看她笑话。她这月余再谨慎不过,平时除了在翰林院打杂担些抄写的工作,便再无任何交际,即便如此小心翼翼,却仍然不可避免地卷入了这偌大的风波之中。
究竟是看不惯她身无依靠,人人可欺?还是憎恶她女子的身份,却以金榜高中之名打破了旧俗陈规,从此朝堂官宦之中,会有女子的身影?
她环顾四周,看了看两位同为女子的同年,二人眼中均有惊惧之色。
她们三人曾在国子监互相依靠,曾在翰林院高谈阔论,曾在寂静的深夜中酌饮,谈论彼此的治国理想。她们都知道,这是女皇在位,开天辟地头一遭,赋予女人治国者的资格。
倘若她们不能把握住机会,那么就会将这扇门彻底关闭,她们失败的骸骨会成为一座高山,挡住无数后来者前行的道路。而这条路,或许女人再走几百年,都不一定能走得通。
“去醉玉轩找郑七娘子。”长公主立即吩咐下去,“再加派人手搜寻整个清漪园。”
郑三娘子眼里含泪,随着侍从一并去了,李佑慈自然跟在未婚妻身后。但很快,乙五就回来复命,甲十三也带着人将假山四处搜寻了个遍。
“动作很干净,一早就埋伏好了的,并且对清漪园很熟悉,侯爷,这火药同大明王佛堂应是同一批。”
甲十三的话,让李令淑的脸上又生出些异样,她看了看崔荧,又看了看四皇子李盈简,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人也抓住了,还杀了一个。”乙五亦复命道。
崔荧听到这,露出冷冽的笑,“好极了,提到诏狱去,我亲自来审。”
“崔侯爷!”李盈简忽然开口,“侯爷不是不想管这案子么?”
“怎么,四殿下想接手?”崔荧似笑非笑,“我这人呐,不喜欢查案子,就喜欢审犯人。”
他优雅地拨动着手腕上挂着的翡翠念珠,“诏狱里许久没见着硬骨头了,算他这回运气好,落到崔某人手里。”
那双修长的手指,最像是执笔作赋或弹琴调香的,不曾想却沾满血腥,最会知道如何剥离一个人的皮肉,如何教人血肉模糊痛苦不堪。李盈简不禁想到过去十余年,笼罩在锦衣卫血色阴影下的浩京城。
正是眼前这个看似披着美人皮囊,实则狠辣嗜血的恶鬼,屠虐了浩京十六府,铸造了无数的冤魂与幽灵。其残忍冷酷,简直不能称之为人,仿佛一个冰冷的杀人工具。
他下意识打了一个寒颤,心中生出许多嫌恶之感。
“案子谁来查都行,我负责审口供,四殿下若想插手此事,不若去紫宸殿请旨吧,我在诏狱恭候殿下大驾。当然——”崔荧的目光悠悠转向李令淑,“公主殿下想来看看,亦是可以的,只怕诏狱的血腥,污了殿下的衣裙,那可就不好了。”
“本宫身为皇室公主,又有何惧?”李令淑挺直了腰背,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任何时候都不肯认输。
“那自是好,殿下可得抓紧了。”
崔荧又笑意涟涟地看向长公主李宝儿,那眼神仿若邀请之意。
李宝儿连忙拒绝:“诏狱岂是什么稀罕地方?刑讯审问是侯爷的专长,我可没什么兴趣。这簪花宴是我牵的头,结果出了这等事,还不知圣人如何怪罪我,哎,可怜的小六啊!”
长公主的目光落在了李延玉所在之处,崔荧顺着视线看过去:“殿下多虑了,圣人一向疼惜你,更何况,贼人行事乖张,又并非你的缘由。若真要怪罪,岂非是我这个主审官的不是?”
“与侯爷有何相干?分明是贼人作恶多端!若依这位谢进士的证词,想来有人混入宴会中,给众人的酒水里下药。”李宝儿惆怅地叹了口气,那双美艳的双目凝结着些许愁绪,“也不知是我得罪了谁,竟惹下这样的官司。”
“我手底下这些人,真是不中用,教旁人钻了空子。我一个无知妇人,只能拜托崔侯爷你好好查查了。”长公主浅拜了一礼,崔荧连忙阻止,“殿下客气。”
“长公主行事,哪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天下人合该尊奉长公主殿下,任殿下予取予求。”崔荧莞尔,笑意浅淡,“只不过我这人身子不好,四殿下与大公主若是有心,倒可与长公主分忧。”
言下之意,竟是婉拒,李宝儿愣了一瞬,无意间扫了一眼李盈简,随后又落在李令淑的身上。
正欲开口说话,崔府护卫队的人又回来禀报:“郑七娘子寻见了,在醉玉轩的小阁楼中休憩,恒国公酒醉跌进了翠岚湖。”
“人可曾有失?”陆司记率先出声。
众人看向她,她便说道:“恒国公监修灵光寺,若是耽搁下来,便误了圣人的差事。”
陆婵便是为着圣人问的,恒国公代表着李家人,而六皇子亦是出身李家,这几番种种,瞧着似乎都是针对李家而来。她在御前侍奉多年,常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早已经对保持中立驾轻就熟。
然而她心知女皇的性子,即便再不待见李家人,也容不得欺辱到明面上来。
“只是醉酒,遭湖水呛醒了,身体倒没什么大碍。”甲十三回复道,“不过恒国公不愿让我等检查,也不知有什么暗伤。”
“那便好,想是无事吧。”陆婵心定了定,又思及正在医治的六皇子,不免觉得两眼发黑。
她与沈妍互觑一眼,彼此都心里有数,清漪园这场闹剧,多半还是为着储位之争而来。而这,也是女皇眼下最容不得的事情。人人都在搅弄风云,这浩京城的天,或许要变了。
傍晚时分,女皇圣驾亲临清漪园,及至烛火通明,六皇子才醒转过来,太医院战战兢兢的御医们总算得了解脱。李延玉随女皇回了宫,女皇让他住在从前宫中旧处调养身体,这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放人回府了。
女皇生六皇子的时候,其实不大好,险些去鬼门关走一遭。对于这个幼子,她的感情很复杂,一则是称帝后得来的皇嗣,二则也是出于争夺权势不得已而为之的牺牲品。这孩子一出生就先天不足,病怏怏地长大,女皇对他谈不上多喜欢,也谈不上多厌恶。
但幸运的是,李延玉在如此健壮的手足之间,仍然倔强地长成了,可惜才将将出宫建府,便遭遇霜刀雪剑的洗礼。年岁渐长的女皇,内心难免柔软下来,看着这个九死一生才生下来的孩子,一时多了几分心疼。
“彻查。”女皇喜怒不形于色,但语气沉沉,“崔照意,朕令你官复原职,领锦衣卫,彻查此事。”
“皇城司随你调动,便宜行事。”女皇思忖片刻,又说道,“阿婵,你也去协助崔侯。”
清漪园案闹得很大,那崔阎王又回到锦衣卫,磨刀霍霍要杀人见血,不免教浩京城人心惶惶。这惶惶的并非百姓草民,而是诸多衣冠大臣。
崔荧当天晚上便留在了清漪园,陆婵亦未回宫。大公主的府邸被烧毁,一直暂住在这个园子里。另有长公主李宝儿,作为簪花宴的东道主,自知干系匪浅,干脆也没回府。
恒国公李晖,郑七娘子郑薇,并其余几名当时并未在场的宾客,被询问过后各自归去。折腾至后半夜,众人散尽了,唯独谢昭,作为重要人证,被留了下来。
崔荧累得很,懒懒地坐在清风堂的太师椅上,撑着扶手眯着眼睛歪着脑袋,甲四被他喊了过来,这会儿替他揉着太阳穴。
大公主李令淑坐在对面,绷着一张脸,由侍女伺候着饮茶。陆婵翻着这几日采买的册子,拿笔圈了几处,在她下首坐着的,便是谢昭,也在帮着看册子。
满屋子的人,谢昭只能同陆婵说上几句,她满心敬佩陆婵这样的女官。但陆婵却告诉她,她是制举出身,同自己这般出身内宫的女官不一样,她是要踏入朝堂的人,不应着眼于御前,而是放眼于整个天下。
这也是女皇多年来鼓励女子求学,开恩科擢选女进士的重要原因。而这一政举,居然不过月余,就有人动了歪心思,也难怪女皇非要彻查不可了。
长公主李宝儿命人做了夜宵,领着人进来摆膳:“大家都吃些吧,天大的事,也不急于一时。”
她端了一碗甜羹,递到崔荧的面前,“崔侯爷,瞧着你脸色都不大好了,用了膳干脆歇歇,咱们几人这样硬熬着,也不是办法。”
李令淑瞧那崔荧的神色,不禁冷嗤道:“侯爷还要查到几时?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崔荧睁开眼,轻轻一笑,谢过长公主李宝儿,反问李令淑:“大公主,如今还睡得着么?火药炸了大明王佛堂,死了一个赵知诚,废了一个安如山,丢了皇城司的兵权,如今又炸了清漪园,你说我该查出些什么来?”
“你!”李令淑涨红了脸,将茶盏拂在地上,茶水与瓷片粹了一地,“崔照意,你真是疯了!”
整个清风堂静了一瞬,只听得李令淑歇斯底里:“你想清楚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有进进出出的侍从,崔荧半点也不遮掩,端着甜羹吃了一勺,只觉得甜得有些腻了。
离崔荧最近的长公主闻言愣了下,很快脸上又恢复一惯的微笑,似什么都没听见一般。
反倒是谢昭,震惊得瞳孔放大,连手中的炭笔也差点掉落,怎么才出了事崔侯爷便知凶手,甚至直说凶手是大公主?这样的隐秘,是她一个未得官身的进士能听的吗?
她直觉得这些不该听,恨不能立马溜走,或钻入地缝里消失不见。但抬眼一看陆司记,竟也稳如泰山,查看账册的手稳稳地翻过一页,并无任何波动。
“大公主以为我在说什么?”崔荧目光直视李令淑,那满头珠翠的精致妆容下,显露出了一个野心女人的色厉内荏。
“你非要同我撕破脸皮不可?”李令淑恨声质问,咄咄逼人地盯着崔荧。
崔荧无所谓地笑了笑,将甜羹递给甲四,正说道:“这么甜的,他……”
突然,从沉沉夜幕中跑来一人,喘着粗气奔至崔荧身前跪下。
这是一个年轻的崔府护卫,他满脸张皇地道:“侯爷,府里出事了。”
“什么事?”崔荧面色未变,那护卫却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才发现堂上许多人,但话脱口而出,“山……”
临到头拐了个弯,“侯爷,如夫人又跑了!”
元旦快乐哒~
ps:先走一波剧情,今天也是在上班,摸鱼码字,争取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 18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