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他手里的“根须”，通体金黄，成色上佳，纵使不识货如宋岐灵，也看出了这根绝非凡品。
人参精心思纯粹，出手也慷慨，倒叫人不知所措起来。
“小人参，别是把你的本体赠与我了罢？”宋岐灵迟疑着，不敢接过。
“是本体，不过是根须，你拿去煮汤便是。”人参精不懂人类的弯弯绕绕，只觉得眼前这人忒墨迹，索性将东西往宋岐灵手里一塞，翻身跳下隼凳，往外跑去。“捉妖师，收了我的东西便不能再捉我了。”
说罢，一阵风似地跑开，不过须臾，已不见身影。
宋岐灵恍惚地看着人参精离去的方向，而后抬手搔了搔后脑勺。
这小妖，还怪大方的。
-
驿站比宋岐灵想的要寒酸许多，只有三两间空房供人留宿，是以，当宋岐灵揣着竹叶饼和人参来到房里的时候，通铺已叫人占满了。
本就采光困难，屋里又挤满了乌泱泱的男人，气味并不好闻，宋岐灵眯了眯眼睛，不假思索地转过身。
“喂，走什么？嫌挤啊？”周壬捧着脚窝在被褥间，笑得一派浪荡，“怎么，那小白脸可有抱着你的大腿感激涕零，以身相许？”
话音落下，男人们默契地大声哄笑起来。
热浪裹挟着复杂的臭味，朝人脸上扑去。
屋里屋外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宋岐灵头皮都快炸开了。
“真是进了贼窝。”嘀咕着，脚底已跟抹了油般，快步退出这喧嚣的地界，往隔壁间去了。
甫一进门，便见顾连舟抱着被褥招呼道：“师兄，方才四处寻不见你，这是忙什么去了？”
见屋里没有外人，宋岐灵这才松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竹叶饼放在桌上，择一处靠窗位置，和衣躺下。
“遇见一只擅伪装的精怪，耽搁了些时间。”宋岐灵仰面看着布满蛛网的横梁，漫不经心道，“叫我揍了一顿，放归山野了。”
又想到方才所救的那只人参，她嘀咕道：“也不知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竟让我接连碰见两只精怪……”
说到此处，她扭头看向一旁铺床的师弟，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撑床坐起，眼冒精光。
“好师弟，你这一路走来可有身体不适？”
顾连舟叫她盯得后背一凉，如实摇头道：“没有。”
他的身体好得很。
“怪哉。”宋岐灵摁下他铺床的手，在顾连舟不解的目光下往前挪了挪，试探道，“你若是不介意，可否再给我闻闻？”
“闻，闻什么？”顾连舟面上一热，险些咬了舌头，他仓皇地揪起自己的衣襟，凑在鼻间嗅了嗅，却听师兄‘噗嗤’笑了起来，心中愈发不自在起来。
宋岐灵见他这般窘迫，不由觉得好笑道：“自然是闻你身上的妖气。”
她扫了眼空荡的屋子，解释道：“难得俞七和柳岱不在，正方便我行事，你先前那般虚弱，不是嗜睡便是昏迷，虽说有我的符咒牵制，可到底是七道妖气，终究是个威胁，我心里不踏实，你……诶你脸红什么？”
注意到他面颊上可疑的红云，宋岐灵歪了歪脑袋，伸手便要去拭他的额头，不料顾连舟这人跟被猫挠了似的，反应迅速地往后躲去。
“师兄，你要作甚？”
这人目光闪烁，俨然心中有鬼，宋岐灵眉头微皱，不由分说地扯住他的衣襟，不让他再乱动，“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顾连舟哪敢忤逆师兄，只是心悸得厉害。
师兄说得不错，是他身体里的妖气在作怪，使得他心浮气躁，见了师兄便要躲。
这是不对的。
可是师兄靠得那般近，他的目光便不受控制地落在那双琥珀似的瞳仁上，一时间竟连呼吸都忘了。
紧张什么？
强迫着自己移开视线，却又不免受那微微翳动的鼻子所吸引，师兄凑近他的脖颈细细嗅了一番，温热的气浪丝丝缕缕地拂过那片肌肤。
好痒。
再躲开，师兄怕是会生气。
顾连舟僵硬在原地，想象自己就是一块砧板上的肉，任由师兄摆弄。
宋岐灵心已凉了半截。
她将人闻了又闻，近乎惊恐地发现，藏在顾连舟身体里的七道妖气，如今竟只剩四道。
简直是匪夷所思。
她在顾连舟的身体里下了禁制，邪祟跑不掉才对，可却有三道妖气不翼而飞了。
难不成禁制有损？
如此想着，她伸手往下探去，便要去扯这人的腰带。
顾连舟忙摁住这只不老实的手，慌乱地四处看了看，见无人进屋，这才看向师兄，声音隐隐发颤：“这又是在做什么？”
光天化日的，两个人男人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
“让我看看你身上的禁制可有松动。”宋岐灵面色严峻，全然无视顾连舟的窘迫，动作迅速而果断，剥洋葱般将人的衣衫层层褪去。
光洁的肌肤暴露在初春微凉的空气中，起了一层寒栗，男人心脏位置，金色的网状符文隐隐闪现。
宋岐灵盯着看了又看，确认符文完好无损，这才抬起头来，不可置信道：“妖气叫你给吃了？”
“什么？”顾连舟完全在状况之外，见师兄如此震惊，心里也没了底，只顺着他的话，不确定道，“我吃了？”
他这般不挑食，竟什么都吃么？
宋岐灵从未见过如此诡谲之事，一时间脑子乱成了浆糊，她站起身来，沿着通铺外来回踱步。
“七道妖气如今只剩下四道，短短几日，你的体内凭空少了三道妖气，而禁制未破，邪祟自然冲破不出，只能内部消化了。”
她面色古怪地看了眼正在穿衣的顾连舟，自顾自道：“若不是你把那妖气吸收了，便是你体内的妖气自相残杀，彼此吞噬。”
人与妖邪本就是两种物种，无法兼容，可顾连舟偏偏异于常人，不仅天生体质特殊，易招惹妖邪之物，还是个承载邪祟的容器。
那么吸收妖气也并非不可能。
只是，这速度也太快了些。
如若有一天，他体内的妖气被尽数吸收殆尽的话……
思及此，宋岐灵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看向顾连舟的眼神多了分忌惮。
她的师弟，究竟是什么东西？
“禁制既然还在，我也完好无缺，这不挺好的么？”顾连舟不明白师兄在担忧什么，“师兄，你似乎太紧张了些。”
他倒是看得开……
宋岐灵额角青筋微鼓，深吸了一口气，安慰自己傻人有傻福，像顾连舟这样的人，兴许走了大运也未可知呢。
况且眼下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罢了罢了，人没事便好。”如此说服自己，宋岐灵心头倒是松快不少，“你须得记着，莫要离我太远，如若有异样，我也好及时察觉，免得你丢了性命。”
顾连舟怔怔地看着自家师兄，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先前还要赶他走的人如今却要将他拴在身边，师兄这是受了刺激，改性了？
嘴上却已应承下来，“那是自然。”
“眼下距离到南城不过两日的车程，我们须得谨慎些，免生事端。”宋岐灵重新躺下，双手交叠垫在脑后，瞥了眼顾连舟，“你这么个招惹邪祟的体质，到哪儿都是个祸端，我可得替师叔好好看着。”
祸端本人：“……”
话虽不中听，却是实话。
顾连舟讪讪笑道：“有师兄在，我自是无虞。”
-
眼看着夕阳西斜，俞七和柳岱还未回来。
听顾连舟说，这两人到了驿站便坐不住，一个非要去林子里采药，一个想猎些兔子打牙祭，二人便一拍即合，留下顾少爷一人看屋子，去了林子里。
而今世道本就不太平，柳、俞二人又是刚离开阴阳涧那个鬼地方不久，怕是对外头的世界不大适应，若是遇上山间盗匪……
柳岱倒是好说，青云溪的正道门徒，自然不会与人动手，可柳岱却不同了。
那毛头小子，可是个杀神。
虽是乱世，却律法森严，杀人可是犯法的。
是以，宋岐灵心里不踏实，借着活动筋骨的由头，便要去外头寻人。
顾连舟忙跟上，“师兄我随你一道去。”
他倒是谨记她方才的嘱托。
宋岐灵回头看了眼空置的床铺，道：“你且留下，将屋子守住，莫叫旁人霸占了。”
又怕顾连舟怨她言而无信，宋岐灵又软了语调，好言相劝道：“你在驿站里更安全些，我去去就来，耽搁不了太久。”
闻言，顾连舟无法，只得点头应下。
宋岐灵心中甚慰，迈出屋子，回身掩住房门，心中正盘算着该如何寻人，忽觉身后有阵热源在飞速靠近。
心下一凛，脚步已飞快转动，向后看去。
土腥味兜头盖下，视野瞬间一片漆黑。
一根坚固如铁的臂膀生怕她逃走，粗鲁地将她钳住，几乎是一瞬，双脚离地，天旋地转。
宋岐灵心中暗骂了声，不用想便知绑她的人是谁。
不过是让他在人前丢了些面罢了，不成想还是个记仇的主。
也怪她自己没有防备，竟让这人得了手。
腰腹硌在坚硬的骨头上，血液飞速往头颅里冲去，宋岐灵只觉得眼前阵阵发晕，险些将方才吃下的饼子吐出来。
下一瞬，后脊摔倒在冰冷的地砖上，身上的破麻袋遭人狠狠掀开。
“臭小子，今日便让你知道多管闲事的下场。”周壬半蹲在她面前，接过同伴递来的水桶，抬手便朝宋岐灵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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