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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菟丝子(十四)

更漏声歇,梆子已然敲过三响。

顾连舟静坐在桌前,指尖悬停在灯焰之上,苍白的皮肤被映得近乎透明。一缕细长的的暗影扭动着挤入门缝,溜进他的脚下,似小蛇盘踞巢穴般甩了甩‘尾巴’。

顾连舟垂眉看去,情绪不显道:“做什么去了?”

回应他的,是满室的沉寂。

少顷,似与那株菟丝子生出了共感,一股莫名的喜悦自心中升起。顾连舟指尖猛然一颤,那火苗随之摇曳,很快燎上指头。

黑色烟雾缭绕指间,男人唇角抿起,眼底闪过一丝惊骇。

安静许久,偌大的寝房内蓦地响起男人幽幽的叹息声。

-

鸟鸣声响彻一方院落,宋岐灵缓缓睁眼,看着头顶的床帐出神。

对了,也不知俞七如何了?

眼看着小丫鬟端着盥盆踏进屋里,她忙撑床坐起,自丫鬟手中接过巾帕,草草洗了把脸,囫囵道:“昨夜之事……”

不等她说完,小丫鬟冲她狡黠地眨了眨眼:“郎君果真料事如神,昨夜我将那四神汤端进七公子屋里,老爷问我是何意,我便按照郎君的吩咐同老爷说了,待我说完,屋里安静了好一会,我还怕不成事呢,谁成想老爷抱着七公子心恸不已,说些什么‘受苦了’‘,是为父不对’,诸如此类的话,到最后啊,家罚竟也不了了之。”

说罢,小丫鬟捂嘴笑道:“郎君您是没瞧见,四公子与姨娘的脸都被气绿了。”

慕容枭倒还算有良心。

宋岐灵松了口气,起身接过丫鬟递来的衣衫往自个儿身上套去,“他既无事我便放心了,这便瞧瞧他去。”

“哎,郎君不可。”小丫鬟眼疾手快地将人拦下,道,“钰少爷虽免了家罚,可到底是砸破了亲兄弟的脑袋,为了避人口舌,老爷便下令禁足钰少爷,这几日郎君怕是见不着咱家少爷了。”

闻言,宋岐灵垂眸思索了一番,道:“也好,以他那个火急火燎的性子,保不齐还要找四少爷麻烦,这几日待在屋里,倒能安分一些。”

也免得那慕容铮上门报复。

用过早食,宋岐灵踏出房门,往南厢房看去,想到昨夜二人不欢而散的场景,心中郁气难消。

她的好师弟倒是睡得安稳,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

如此想着,脚步声踏得更重,好似发泄情绪般,在院中走了一圈。

只半盏茶的功夫,对门倏然被人打开,顾连舟披散着头发站在门后,看着院心踏步的宋岐灵,幽幽道:“师兄。”

这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宋岐灵双臂环胸,仰起头来,目光飘向顾连舟苍白的面孔,扫过对方眼下的乌沉,轻哼道:“师弟,昨夜没休息好罢。”

顾连舟颔首:“师兄,莫要再取笑我了。”

心中郁气未平,又觉一拳打进了棉花里,宋岐灵索性转过身去,不再看顾连舟,“快些收拾,今日还得再去西街一趟。”

看着师兄的背影,顾连舟闷闷应了声,回身将房门带上。

过了片刻,梳洗完毕、穿戴整齐的男人出现在门前,朝宋岐灵道:“师兄,出发吧。”

-

今日西街热闹依旧。

宋岐灵与师弟一前一后行在路上,远远便见前头人头攒动,乌泱泱黑了一片。

本着爱看热闹的天性,宋岐灵往人群里挤了挤,探头看去,便见热闹的中心正是昨日打听过消息的那家客栈。

心中正疑惑,忽见人群从中让开道来,一队作衙役打扮的人提着长刀大步行来,所经之处,带起一阵疾风。

“让一让,都让一让。”

“衙门办案,速速避让!”

宋岐灵不由咋舌,看着官爷进了客栈,人群重新躁动起来,围着那客栈指指点点,心中惊疑愈甚,袖口却叫人往后扯了扯。

“师兄,此处拥挤不堪,怕是危险,我们不如先行离开。”顾连舟道。

宋岐灵点了点头,目光却好似黏在了客栈门前:“再看一会儿便走。”

哪有看热闹只看一半的道理?

直待两个衙役抬着一架罩了白布的担床从里头出来,围观一众登时沸腾起来,惊呼声如雪花飘进耳中。

“那担床上抬的是什么东西?”

“若我没眼花,应是具死尸罢。”

“好端端的,怎会有人死在客栈里?”

“这有何稀奇的,许是仇家找上门来了呗!”

“快别看了,小心看多了夜里做噩梦。”

……

盯着那覆盖白布的担床看了会儿,宋岐灵眯了眯眼,只觉心头异样,说不出的不适。

“莫再聚集,散了,都散了!”衙役不耐烦地横刀抵在身前,见状,宋岐灵这才转过身去,冲顾连舟使了使眼色,“走。”

顾连舟颔首应“好”,最后深深看了眼那白布下高耸的人形,眉头缓缓蹙起。

似有所感,一阵邪风乍起,卷起满地尘沙往人面上扑来,顾连舟眯了眯眼睛,便见那面白布被风掀开一角,露出底下方脸阔口的脸来。

-

今日倒真叫宋岐灵打听出点门道来。

被问话的是位宿在街头的乞儿,亦被称作“消息通”,是西街这一带有名的包打听。

接了宋岐灵的铜板,“消息通”抻了抻腿,抬手往鸡窝似的头上抓去,“你说的那人我的确见过,就前些日,天儿还要再冷些的时候,那人从我跟前走过,丢了半块吃剩的窝头给我,整个人冷冰冰的也不说话,简直比我这老头还要古怪。”

顾连舟闻言往前行了一步,颇为急切道:“你可知这人往哪儿去了?”

抬头看了眼说话之人,“消息通”咧嘴一笑:“看着是往平康坊去了。”

宋岐灵忙问:“平康坊是什么地方?”

闻言,“消息通”往身后的墙上倚去,冲远处抬了抬下巴:“沿着这条街往前,在道路尽头往南行约百三十余步,便遇一狭洞,穿过去便是平康坊。”

说得倒是详尽,可到底没讲清楚那平康坊是什么地方。宋岐灵眼中闪过一丝狐疑,见这位“消息通”已然闭上眼睛假寐,临到嘴边的话只好咽下。

她直起身,与顾连舟对视一眼,道:“师弟,走吧。”

-

行至道路尽头,二人果真在墙根的杂草后见到了那个“狭洞”。

宋岐灵蹲下身去,看着眼前的狗洞轻啧了声:“也不知师叔是如何钻进去的。”

他们双臂健全尚且艰难,遑论只余一根手臂的病弱师叔。

所幸这狗洞不算太矮,二人只跪行片刻,便见到前头的光亮来。

狗洞后是低垂的绿色丝绦,宋岐灵直起身,撩起眼前的柳枝,看向眼前的景色。

却见道路两侧种满了柳树,而在柳树之后,一条碧波荡漾的湖水横在二人面前。

四下寂静无声,恍若与世隔绝。

宋岐灵原地转了一圈,见四下无人,心中愈发觉得荒唐:“万事通莫不是诓我们的罢,这哪儿来的平康坊?”

听名字怎么说也是个热闹的地界,可他们如今所处的地方简直可以用“荒无人烟”形容了。

盯着空空如也的贴墙窄路,宋岐灵轻叹一声,动了打道回府的念头。

忽见顾连舟竖起食指抵在唇畔:“嘘。”

宋岐灵:?

盯着师弟的举动,她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竖起耳朵听了片刻,除去风拂柳叶的‘沙沙’声,以及彼此间的呼吸声,便只剩下那微弱的……丝竹声?

宋岐灵缓缓睁大了双眼。

她转过身去,看向湖面。

但见浮光静影、一色澄空的湖面之上忽起涟漪,一艘画舫由远及近,向着岸边缓缓驶来。

那丝竹之声便是从船上传来。

这画舫足足有三层楼房之高,其上朱栏倚户,彩幔垂檐,煞是壮观。

离得近了,便可看见画舫口上悬挂着一黑底金字牌匾,上头龙飞凤舞镌了三个大字,正是“平康坊”。

真是怪哉。

平康坊不是街道,竟是艘来去自由的画舫。

莫不是下笔有误,错将“舫”字写成了“坊”字?

愣神间,那画舫已然靠岸停稳,一位身着蜜合色薄衫的年轻男子施施然走下船来,面向二人行了一礼,嗓音婉转道:“两位郎君可要上船?”

宋岐灵盯着男子面上的薄粉恍惚了片刻,忽听师弟重重一咳,这才清醒过来,正色道:“自然是要上船,烦请带路。”

“随我来。”男子转过身,轻撩衣摆,抬脚踩上船板。

见状,宋岐灵连忙跟上。

许是鲜少登船,没有经验的缘故,宋岐灵右脚刚踩实,便觉船身往上浮去,一时间整个人失了平衡,险些踩空摔落。

电光火石间,一只手及时伸出,在腰间托了一把。借着这股力道,宋岐灵终于双脚着地,上了画舫。

甫一站定,她便转过身去,朝师弟伸出手。

顾连舟垂眸,盯着近在咫尺的手怔在原地。

“还愣着做甚?快上来啊。”宋岐灵伸手往前探了探。

却见这人缓缓抬眼,答非所问道:“师兄,你不生我气了?”

宋岐灵未能料到师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问出这种问题,静默片刻后,很是无奈道:“你把我当什么了?我的气量哪有那么小?”

不等师弟反应,她往前倾了倾身体,继而猛地攥住顾连舟的手,朝自己方向拉来。

船身晃了一瞬,师弟亦顺着力道飞速靠近,须臾间,面前罩下一片阴影,宋岐灵抬头,鼻尖自顾连舟的衣襟上蹭过。

只觉一股清洌的幽香涌进鼻间,不似皂角香,亦不似龙涎熏香,这气味倒是……像极了她吃惯的竹叶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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