役差们口中的北境王。
薛窈夭其实隐隐猜到了是谁,但又并不十分确定。
一个多月前,北疆的捷报传至京中,皇帝龙颜大悦,曾在宫宴上公开谕众,说待那人归京之日,便封其亲王爵位。
所谓“北境王”便是这么来的。
只是彼时沉浸于待嫁之喜,薛窈夭几乎所有心思都在东宫,故而没怎么关注。
“……见、见过北境王?”
不顾地面泥泞,高泰良率先下来参拜见礼。入眼是好几匹高头大马堪堪逼近,最终停在某一辆囚车之前。
马上男儿们个个身姿挺拔,气势摄人。许是为了遮挡风雨,他们尽皆戴着头甲面罩,看不到脸,却不掩周身肃杀之气。
尤其为首那人,一双沉黑凤眸空无一物。
看人时那种冰冷的、审视事物般的眼神,即便没有目光交汇,高泰良也止不住周身一阵寒栗。
作为押送流放的官员之首,高泰良显然从未应付过此等情状,言辞间颇有些战战兢兢:“不知王、王爷您……有何指教?”
无人回应。
高泰良纳闷。
殊不知,对方的姚副将也很纳闷。
“大将军做何逗留?”姚副将不懂江揽州为何突然勒马,停下,调转马头。
更不懂他此刻为何二话不说,直接夺了他手中枪戟,手腕翻转,朝着前方轻飘飘一挑。
这一挑。
囚车受不住力道,顷刻间盖落架散。车内少女被惊得浑身一抖,外面役差也齐刷刷跪了一地。
江揽州:“知道那人是谁吗,最前面,最美的那个。”
此言一出,道旁停驻的军队隐隐骚动。男人嗓音落拓得很,三分懒散,低磁如泉下寒流相击,指的当然是薛窈夭。
囚车不大,用耐腐蚀的杉木制成。
单独一辆最多只能容纳五人。
此刻失去盖顶和护栏,五名老幼病弱尽皆暴露在雨幕之下。剩下的几辆囚车中,薛家其他女眷也个个如惊弓之鸟,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入眼是雪地一般,无垢的白。
白得令人想要肆意摧残,在上面添上浓墨重彩。
以及刺目的红,红得令人触目惊心。
那是少女莹白脚踝,被镣铐磨损束缚,在雨水中呈现的姿态。
她似乎不明所以,整个人呈现一种防备警惕的瑟缩之势。虽在瑟缩,却又本能将薛老太太、自己的亲嫂嫂、以及瞳瞳和元凌这对侄儿女护在身后。
江揽州的视线寸寸缕缕,一路往上。
最终手中长戟抵达,停顿,以一种十足轻佻的方式,挑起她正滴落雨水的莹白下颌,“好久不见。”
眯眼,在她脸上肆无忌惮地逡巡。男人一双黑眸幽而锐利,隐携三分恍惚,似要将她洞穿一个窟窿。
你是谁、想做什么这两句话,薛窈夭因紧张惊惧而翕张着唇,尚未来得及发出声音,便见他摘下头甲——
刹那间,少女神色骤变。
似乎很满意她此刻反应,江揽州撩唇,自顾不温不火地续了一句:“太子妃?嫂嫂?姐姐?”
“该怎么称呼好呢。”
乍听之下,玩味恶劣又讥诮十足的语气。
这语气令姚副将深感陌生至极,和几位同僚面面相觑,尽皆摸不着头。
雨还在下。
没了遮脸的面罩,薛窈夭眼中猝然倒映的,便是一张极为年轻的男子面庞,眉目锋锐,五官颌面利落清晰,由于太过深邃凌厉,乍看之下有种摄人心魄的视觉冲击。
英俊到令人移不开眼。
也足够令任何女子见之心折,惊心动魄。
但若要薛窈夭自己形容,若是某天她遭遇变故,走投无路,求神无路,求佛无门。
那么她宁愿去求一个陌生人、街边乞丐、甚至一条狗,也绝不会低头去求眼前这个人——江揽州。
准确的说。
如今他名字该叫做傅揽州。
傅乃国姓。在摇身一变成为大周皇嗣之前,江揽州随母姓江。
十五年前,便是他和江氏的出现,薛父性情大变。原本爱妻如命、举案齐眉、还承诺终生不纳妾的男人,突然某天带回一对母子,告诉薛窈夭的娘亲,打算纳江氏为妾,甚至不介意她带着个父不详的累赘。
得被迷到什么程度,才会甘愿替别人养儿子?
这对母子的到来,当年引发了不小风波。
最终致使薛母心灰意冷,缠绵病榻。
年仅六岁的小窈夭恨透了这对母子。
小小的女孩子,劝不动父亲,又因父亲说男人“三妻四妾”本也寻常之事,于是将矛头对准了江氏母子。
作为薛老国公最疼爱的宝贝疙瘩,小窈夭一出生便与天家定下娃娃亲,身边奴仆成群,出门狗都得给她让路。这样一个横着走路的小霸王,要想收拾一个半路入侵的外室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小野种,法子自然多不胜数。
薛父能护一时,却总有不在京的时候。
是以不过两年,江氏被折磨得半死不活。
江揽州更是像条狗,在被践踏折辱无数次后,随他母亲一起被驱出薛府。
要说谁恨谁更多一点?
恐怕比起她,江揽州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想怎样?”不顾长戟寒芒锋锐,冰冷渗人,薛窈夭一把将它别开,怒目而视时,身子都在隐隐发抖。
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原本一朵神色木然的落魄娇花,似乎不堪半分摧折,却在看清他们大将军那张脸后,陡然燃起了活力生机,像被欺负的幼兽一般红了眼睛。
“啧。”
唇角一哂,江揽州:“我想怎样,姐姐猜呢。”
额前发丝滴着雨水,江揽州玄甲早已湿透,他面上笑意艳得逼人,眉目却沉鸷森冷,眼底也殊无半分笑意。
囚车、囚服、押送官兵、老幼病弱。这样的场景无需解释,必是一朝变故,薛家倾覆。
而她那个太子未婚夫,未能保得住她。
可惜。
他还没来得及亲自出手,怎就落魄成了这样?
铁骑扬起尘泥,将士们不知所谓。
但见江揽州有意为难,尽皆蠢蠢欲动起来,七八个大男人坐下跨马,自发行成一个圈,仿佛猎手围困猎物,很快将这破败的囚车围了起来。
他们都是北境将士,常年戍卫疆土,不比京中文人雅士,说话粗俗且露骨:“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啊,穿个囚服都能俏成这样……啧。”
“别害怕嘛,咱大将军又不吃人,怎地还红了眼呢?”
“这细皮嫩肉的,得多少男人垂涎……”
“流放路上可辛苦了,要不姑娘乖乖的,叫声揽州哥哥,今后跟了咱大将军吧?”
显然的。
这群将士平日口无遮拦,江揽州本人也百无禁忌。
且这些话在他们看来,倒也不全是冒犯。
任你是天之骄女,王侯贵胄,京中从来不乏显赫门庭。功成名就时自然风光无限,一朝行差踏错,却不见得有人能重回顶峰。
女子被流放,尤其是貌美的女子,下场不外乎两种。
一是直接被充作军妓。
二是服各种劳役。
若无权势庇佑、钱财打点,她们通常尚未抵达流放之地,便已在半途中枯萎凋零。
如此,跟着大将军可不是一条出路?
明媒正娶的皇妃肯定是不行,但做个大将军的通房、外室、小妾什么的,也能保一世安稳荣华,何乐而不为?
几句下来,有人越说越过分:“多大啦?贵姓呢?可及笄了?嫁过人没有?”
“啧啧啧,可惜了啊。”
“这要是老子的女人,做梦都得笑——”
醒字尚未出口,说话的二人忽被凛冽的长戟一扫,双双震得口吐鲜血,掉落马背。
众将一惊,只见出手的竟是他们的大将军。
几人微觉意外,一时间面面相觑,再不敢口无遮拦瞎侃什么。有人当即下马去扶人,其余马匹则纷纷识趣后退。
好半晌。
“求我。”
江揽州说:“我可以考虑考虑,买下姐姐做个妾室。”
至于薛家其他人,自幼像条狗的小野种,小杂碎,见惯了世态炎凉,在尘泥里摸爬滚打,自然没那份好心大发慈悲。
雨水渐渐湿透囚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薛窈夭深深吸了口气。
男人高高在上,森冷的眸光,沉凛的枪戟,厚重的战甲,和他所携的散发着野性的军队铁骑......原来没了权势庇护,在这些人面前,恐惧会那么如有实质,像是被人剥光了衣裳。
可到底含着金汤匙出生,薛窈夭自幼骄傲不可一世,怎堪低下“高贵”的头颅,自尊也不允许她露出半分怯弱,尤其是在这人面前,她更还有一腔陈年旧恨无以消弭。
是以妾?
求他?
他算个什么东西?
将喉间那口腥气强压下去,少女忽然也弯唇笑了。
指节拽紧囚服,忍受着周身不适和疼痛,忍受着从云端跌入泥沼的巨大落差,薛窈夭如幼时那般趾高气扬,“你也配?”
脆生生的三个字,蕴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自我。
在彼此之间划开天堑。
话音落时,头顶又一道闷雷响过,雨势陡然转小了。
江揽州深挺的眉宇沉在雨雾之中。
片刻静默。
“很好。”他说。
下颌线条被雨水冲刷得苍白冷硬,他别开脸道:“回京。”
这一声令下,黑压压的军队铁骑重新开拨。
来时如雷霆,去时渺如烟。
在她最狼狈的这天,他携军队凯旋,带着赫赫战功和无上荣耀,穿过京都玄武门,被夹道两侧的百姓热烈相迎。后又在皇城专为他开设的接风洗尘宴上,被无数千金贵女瞩目,正式受封王爵。
而她则提着始终支撑她的那口气,怀揣着忐忑、迷惘、和傅廷渊给她的最后一丝希冀稻草,向着未来,向着北边。
彼时的落魄贵女,道理都懂。
但到底未曾亲身历经过人间疾苦,总觉得人生不至于全然无望。
也从未想过,未来仅仅不到一个月,她就会为了生存,为了护住薛家女眷,为了更好的活下去,而背叛今日的自己。
江揽州。
那时她眼泪大滴落下,哀求他说,救救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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