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桥坠下并没有带给谢磐太多的眩晕感，直到被江水包裹，他忽然像是戳破了胎膜正式来到这个世界一样，周围嘈杂的声音，涌入鼻腔的消毒水味，被放在什么载具上晃动的身体，还有喉咙的灼烧肿痛
居然……真的被撞下桥了……
郑蝶和贺提……
实在是自身难保，谢磐陷入昏迷前只能一闪而过两位同样遭此一劫的同伴，随后就不再抵抗这灭顶的昏沉，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感受到嘴唇上被湿润绵软的东西擦拭的感觉
十八岁之后能这么照顾他的只有一个，谢磐睁开眼，果然半臂距离外，是严雾深那张凑近的脸，酷似他少年偶像动画片《十一峰》的主角天凡眉眼长开的样子
话说……要是他不当保安之后去染个蓝毛就好了
这么想着，谢磐心中笑了笑，他开口要说话
“我……我的……”
梦想两个字还没出来，谢磐就把自己吓住了
谁在这锯夜壶啊！
他满意得不行的在变声期后也依旧清亮的嗓子怎么就成这样了？
严雾深拿开棉签凑近耳朵去听他的话
“我的……我的嗓子……”
严雾深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他的上下嘴唇，“医生说你这是轻度淹溺的后遗症，别说话，先好好休息。”
除了喉咙的疼痛，谢磐的头也有些晕晕的，还钝钝地痛，他在被子下扯了扯严雾深的手，用食指在他手心写字
用，手，机，打，字
严雾深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干脆地承认:“好吧，你当初让我按照字帖上笔画顺序练字，我没有。”
所以谢磐写的他看不懂
谢磐缓慢地但坚定地抬起了被子下的一只手，两分米的高度，严雾深又凑过去，猝不及防地用左脸挨了一下
一包薯片打过来的力度
严雾深能计较这？
于是搓了搓那只一下子就凉掉了的手，严雾深把它塞回被子里，对谢磐说：“你醒了，护士说你醒了要告诉他。”他按了床头的呼叫按钮
按完了他忽然说：“要不你给护士写一遍吧，但不要写在她手上，写床单上。”
谢磐气得硬生生两眼皮各多出来一道褶，睁着窝火的翘眼看着他
这事没完！
我明天就下单字帖！
我拿到手机就下单！
医生和护士很快来了，谢磐火气稍歇，认真应对医生
“醒了是吧，记得自己发生了什么么？”
谢磐的头又晕又痛，实在很折磨他的心绪，他搜罗自己的记忆，噩梦一般的循环他记得很清楚，跳桥后那什么游戏的播报声他也记得，可是他对车在桥上可能发生过的车祸完全没有记忆了
谢磐只能说自己还记得的，用那副锯夜壶的嗓子: “我，搭了车……”
俯身用听诊器的医生点了点头，问他：“说不出话可以不用说，用手指，告诉我你哪里不舒服。”
谢磐死闭着眼挨过一阵疼，额头上泌出的一层细汗被严雾深迅速捕捉到然后拿湿毛巾擦掉了
谢磐先指了脑袋，然后在喉咙和手臂上各点了一下
医生点了点头说：“你运气好，外伤只有手臂那一处。叫什么名字？说话回答我。”
“谢磐。”
“谢磐。”
谢磐偏过头去瞪了严雾深一眼
医生有些尴尬，指了指谢磐：“让他回答。”
医生伸出一根手指，“来，握住。”
谢磐抽出手，即便慢，也做完了这个动作
医生点点头，把手指抽走，又换手试了几次，然后结束了检查。严雾深更是无缝斜街握住了谢磐的手，然后塞回被窝拍了拍，察觉到谢磐想拧他，还十分配合地塞了个食指给他
谢磐：……真气
医生没有察觉到被子下面，他的病人和病人家属在闹什么，只是尽职尽责地交代：“既然已经醒了，脑部CT片子也没有什么异常，家属在这里照看24小时，其中如果发现头痛加剧，叫不醒，视力模糊，呕吐抽搐的情况立刻呼叫，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饮食一定要清淡，每两个小时要检查他的状态，保证能正常应答……”
医生看着像在传递军事机密一样道貌凛然的严雾深笑了笑，“毕竟年轻，受伤轻恢复的也快，家属也不要太紧张，我还有病人要看，先走了。”
“拜……拜……”谢磐还很有礼貌地道别了
单人病房的好处就是医生护士走了，这就是一个完全属于私房话的空间，谢磐看着严雾深送走医生护士之后带上门，再折返回来坐在他床边，目光又回到了他身上
好像在他醒来之前，他也就是这么一直看着他的
谢磐已经适应了他的注视很多很多年，他并不会感到不自在，相反，他很自在，自在到他现在就要命令他在自己眼前下单几本字帖
床头柜的手机在谢磐指使严雾深去拿之前先响了起来，那是谢磐选的短信铃
谢磐指了指手机，示意他有消息来了
严雾深点了点头，“嗯。”
人一动不动
谢磐直觉严雾深反应不对，他拿过手机要看
严雾深迅速截住谢磐的手，严肃地摇头，说:“是外星人发的，很危险，别看。”
谢磐神情一愣，随即眯起了眼睛，严雾深是不会开玩笑的，但他会撒谎，撒很多这种低级的谎
谢磐重重一指手机，翘眼不带笑的时候配上他角度略显尖锐的面部轮廓很有攻击力
到底是谁？
“我爸爸。”
你有个der的爸爸
“谁？”谢磐深吸一口气，他终于忍不住说了个字，这样的动作显然加剧了他的头疼，他偏头过去狠狠皱起了眉
严雾深迅速走过去轻轻合拢手心捂住谢磐的脑袋，“会痛，你别用你的头了。”
这样牛头不对马嘴的语言谢磐学了许多年，他知道严雾深的意思，于是更知道这消息的重要性，他忍着喉咙的痛说话:“你回答我。”
“不会打你，永远。”严雾深震惊和悲愤的表情一闪而过，然后很快正色对谢磐保证
除非你同意，严雾深没把心里这句话说出来
谢磐不知道严雾深想了些什么鬼东西，他只是有些气笑了，觉得自己可能不止要买字帖
意识到话题被扯开了，谢磐凶了严雾深一眼，问：“谁给你发消息。”
严雾深沉默，再次发挥他的‘语言功底’：“国家传销组织。”
谢磐头一次知道国家和传销组织这两个词居然能合体
荒谬到想笑，谢磐从被子下面挪出一只手掐他
严雾深依然顺从地把手掌挪了过去，但看到谢磐仍不放弃地眼神，他再次斟酌了一下，终于说了一点实话：“想找你研究这出车祸的人。”
谢磐对严雾深这本行走的歪道词典实在是叹服，但既然是来找他，他就不那么担心了，真要找，他现在卧床的样子也跑不了
掐着肉的手指送了劲，被另一双手摘下来放回了被子里，严雾深功成后满意地拍了拍被子包
谢磐闭目养神，随便他玩，又想到什么问他，话音很轻：“今天是星期五，你请假了？”
严雾深沉默两秒
“我失业了。”
谢磐猛地睁开眼，这样的情绪波动对一个车祸中幸存的轻度脑震荡患者极不友好，一瞬间头疼的加剧表现在他的面部，严雾深则迅速起身按铃
五分钟后，严雾深被骂的狗血淋头
“亏你还紧张成那个样子，病人是不能有太大情绪波动的！你现在和他说什么失业车祸的！想不想人安全离开医院啊！”
严雾深对这些指责全部包揽且不反驳，见把人骂成一只呆头乌龟了，医生胸腔的怒火暂歇，“跟你叮嘱的不要再忘了，好好照顾你弟弟。”
严雾深时隔五分钟再次送医生出门，关门，然后回到谢磐床头
可能只有谢磐才知道，严雾深真的不明白失业为什么会引起情绪波动
谢磐这次没有把手伸出去，而是带着被子拍了拍床，“手。”
严雾深照做，这一次覆在他掌面的是谢磐的手而不是指腹，他在谢磐面前永远和顺的目光一遍遍浏览他的面庞，“我很讨厌你受伤。”
谢磐笑了一下，再拍了一下严雾深放在他手心的手掌，指了指他的手机
严雾深先是点了几下再给他
谢磐警告似的点了点严雾深，接过手机后果然没看到什么新消息，他也没计较，认真打字
我刚刚进入了一个循环，里面好多假货，假车，假桥，假的小区，还有你也是假的
为了出来见真的你，我还跳了车，跳了桥
谢磐深谙所有甜言蜜语都得在严雾深耳朵里涮一遍海听，于是能夸多大夸多大
严雾深接过他递来的手机，认真地看，没有皱眉，没有怀疑惊讶，没有担心恐慌，他相信谢磐对他说的每句话，从太阳的工资是他发的，到明明一直在病床上的他进入了一个循环
明明睁眼就能看到他，却还抽空去跳了车跳了桥
“除了我以外都是假的”严雾深这样说，他似乎很不满意有人剽窃他的外形，很认真地说:“我会让它付出代价的。”
谢磐算是满意地哼一声
“你受伤了么？是不是很痛？”严雾深这样说着，目光落到谢磐身上，他的头，他的喉咙还有他的手臂
他不希望谢磐受伤，他知道受伤和痛苦对于人来说不是好事
但是他一直没剖白一点，就是人与人之间可能发生的事，他都想和谢磐发生
来到谢磐身边后，他养人的技能一路进阶，吃的穿的用的，要不是谢磐三令五申不要干在现实算是违法乱纪的事，恐怕如今谢磐头疼的原因就是公司倒闭而不是他被开除了
收敛点也算是娇生惯养了，可谢磐在他身边第一次受伤，居然是被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联合造成的
气闷是真的，嫉妒也是真的
如果是他做的……严雾深目光依然游移在谢磐身上，忽然脑子里蹦出这么一句话
谢磐也没管他往哪看，他忍住自己想伸懒腰的劲，明明虚假的车虚假的桥虚假的身体没有任何感觉，他非要添点醋:不太疼……你知道吧，我是比较坚强的那种人[墨镜][墨镜][墨镜]
谢磐另起一行打字:且充满智慧[墨镜][墨镜][墨镜]
“要报仇么？”严雾深的目光依旧没有从他身上挪开，顺带地问了一句
轻易得好像是只要谢磐说要，他就能报复到他满意为止
谢磐“哼”了一声，带着些笑意，继续打字:我可不当恶霸
“好吧。”严雾深终于收回目光，看着谢磐同意了，“毕竟你已经回到我身边了。”
谢磐从鼻腔哼出一声，似乎很不屑严雾深这句话的中心，但他眼角眉梢带笑，亦没有反驳
病房的温馨是没有传染力的，甚至一辆车上的人也不能共享幸运，一楼之隔一墙之差，一个幸运的病人和一个不幸的
一个通关的和一个失败的
“为什么要哭？”
提月的呜咽在她的小儿子愣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短暂窒住了
贺提兰玉细致地用热毛巾擦着姐姐沾染了血迹的皮肤，她不太喜欢穿明艳颜色的衣服，只在他们去年生日的时候他央着贺提霄梁穿了他买的红裙子
他姐美得要命，不论穿什么颜色
血凝结成块，其实很不好擦，但贺提兰玉足够耐心，头脸，脖颈，手臂，双足，没有被衣服覆盖的地方被他擦了个遍，他想把他姐收拾回仿佛睡着了的样子，但他最多只能粉饰表面，没有倒换生死的能力
消毒水味，血腥味，还有其他混杂的味道，他想像以前逃避所有不喜欢的东西一样躲到姐姐怀里，但这具□□从此只有呼吸，没有神志
“姐……”
“带我回家啊。”
贺提兰玉喃喃着
“兰玉……兰玉你不要……呜呜呜呜呜”提月泣不成声，她也伸不出手阻拦自己的儿子，她是母亲，这种噩耗何尝不是毁灭性的打击
门外的男人几次要推门而入，手却颤抖到打不开一个把手，他捂住口鼻地呜咽，他不再念着竞争对手，不再念着他的大厦和版图，父亲的身份第一次超越了经理和董事，他好像是打碎了一直随手摆放的一个花瓶，在一地残片里发现她的价值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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