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去往镇上的大巴只剩下了最后一趟。
车子里闷热闷热，挤满了县里暑假回镇的高中生。
车窗全部都被拉开，站在窗边的李穆满脸都是汗水，胸口写着一中的深蓝校服紧紧粘在身上，湿成了一片又一片的大圆圈。
他伸手捋了下脸，汗珠划到下巴底，掉到了地上的小白鞋上。
旁边的女生仰过头，一脸愣怔地看着他。
睫毛上的汗珠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李穆对她歉意地笑了一下，硬朗帅气的脸上浮现两个浅浅的梨涡，他往旁边挪了一点，抓住了头顶的扶手杆。
大巴拐进两边没有护栏的乡道里，前面停在路中间的三轮车嚣张地霸占了整块地盘，车斗上横着的几根长而粗的钢管，在太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白光。
司机眯着眼睛不爽地按了几下喇叭，两边水稻里的农民直起身看了一眼又继续洒农药。司机没了耐心，探出头黑着脸大喊：“谁家的三轮车啊！移一下啊——过不了了！”
一个大爷摘掉遮阳帽，拿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嘴里大喊：“俺的俺的！”
说着边跑过来跨上三轮车，一转龙头咻的一下转到了路肩，半个轮胎刹到了路外，掉出头招手喊着：“过啊过啊！”
司机暴躁地骂了句方言，挂低挡缓缓开过去，过完后探头看了眼后视镜，发泄不满又长按了几秒喇叭，远处的大爷拿毛巾擦了下汗，又把车开到了路中间。
车子进站比以往慢了二十分钟，门口停满了一些招呼进村的三轮车。
几辆改装的摩托车特别显眼，凸出来的车头尖得都能戳死人了。车上坐着几个头发五颜六色的小伙，其中最头那辆绿摩托车上的壮实黄毛见车来了赶紧站起来张望着，烟都不吸了，睁大眼往窗子里头张望着。
进站口车辆簇拥乱七八糟，大巴司机早就习以为常。停在站外先随车上的学生下了车，再一顿喇叭噪音的感人驱赶下，硬生生给自己按出了一条通往车站内里的狭路。
下车的学生一个个热成了狗，身上湿得都跟从瀑布里走出来一样。李穆背上的书包重得拉长了肩带，他脱下书包提在手上，背后突然被人戳了一下，他回头，是刚刚车上的那个女生。
女生身上也明晃晃标着一个大大的一中，她递给他一张折纸，趁李穆发懵，红着脸转过头，一骨碌跑了。
李穆再回头找，密密麻麻看不到人了，打开是一串阿拉伯数字，他没当一回事，把纸张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走到绿摩托边，车上的两黄毛小伙赶紧让位，屁股往后挪，前面的小伙嘴里喊着“文化哥李狗回来了”，趁李穆打人前，赶紧从盒子里抖出一根烟，塞到李穆嘴里，说是他爸从外面搞来的，软中华，七十一包，吸得可爽了。
李穆将信将疑地瞥了他一眼，一股劲把书包甩他身上，从他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
缕缕白烟缠成周围过来的学生绕圈避开他们，过了几步又扭头往回看，身上穿着一中校服的黑发李穆在一堆黄紫毛中太显眼了，多看了几眼，和李穆对视上，被他锋利的眼神激得忙扭回了头。
李穆吸了几口，拿掉烟塞进前边的黄毛嘴里，一脚跨上车座，踢了刹车撑轰地一声开了出去。
其他的摩托车都跟着轰了出去。
绿摩托后边的两黄毛抱紧前边的人，中间的黄毛咬着烟狠狠吸了几口，嘴里说着好爽好爽，风把烟都给吹歪了，黄毛龇牙嘴唇都在打颤，火花要给吹灭了，他低下头，挡住风又狠狠吸了几口，火花又燃起来，黄毛抬头，烟灰掉到李穆肩膀上，李穆脸抽了一下，单手拍掉烟灰，警告黄毛要是把他校服给烧到了就把他扔下去。
黄毛嘴里嘀咕了两句又不怕死的把烟灰弹到李穆身上，李穆靠边一停，抢过黄毛嘴里的烟就扔到了地上，黄毛瞪大眼睛喊着我七十的烟，李穆打他头一巴掌，说哥以后当了大老板别说七十的烟，七百的烟都给你买，这校服给烧着了，被老平头逮住别说七十的烟了，以后七块的烟都买不起了！
黄毛又低估了两句说学校屁事多，圈着李穆背说今晚还去老地方搓一餐啊，弟兄们听说你放暑假了都赶过来接你，还有几个新来的弟兄说一直想见见李哥。
李穆轰着油喊行是行，不过今天家里来了个城里的小屁孩，说什么是我哪个什么姨什么叔的孩子，来我家住一段时间，不怎么爱说话，我妈喊我带他多出去玩玩，我要回村去接一下他。
黄毛说行，带着另一个黄毛转头坐到后边的车上，摆摆手，跟李穆说老地方见。
-
摩托车下了柏油路拐进了泥巴路，下路边台阶的时候车子猛得咯噔了一下，灯光乱飞，不堪重负的右肩带子瞬间被震断。
重书包颠到了一边，眼见得要滑下去，李穆赶紧伸手拽住，手臂肌肉隆起，他咬牙往后一甩，靠那根独苗肩带重新背上，车灯晃得眼花缭乱，把车上的李穆差点颠得成了癫子，他关掉车灯满脸戾气嘴里臭骂着，以后我当了大老板一定先给穷政府捐钱修了这条破路！
志向远大，在一重又一重的不平颠坡下更加坚定了捐钱修路的想法。
摩托车继续在颠簸的干泥路上缓缓开着，好不容易开到了老平房，却被门口停着的一辆黑色的外地立标车堵得进不了门。
漆黑的车子在黑夜里像是一条藏匿着的黑豹，李穆没看见差点就要撞上去，他赶紧手刹脚刹一起用上，猛拐车头撞上路边的木栅栏，惊得里面的鸡又叫又乱飞，才硬生生刹住了车。
平喘了气后，他一踩车撑，背着书包围着这又高又长的黑色大奔绕了一圈，想着这豪车到底是怎么开进这又窄又颠的村路的，开个几公里，车上的人不颠吐吗？
想着，刚绕到副驾驶旁边，就看到了一地的呕吐物。
李穆：“……”
他踮脚跨过去，推开了红木门。
穆女士坐在沙发上剥着豆子，旁边坐着一位很漂亮的女士。
女士身上都显露出一股干练的气息，听到木门的吱嘎声两人都抬头往这边看，李穆看见她眼眶里全是眼泪，抓紧白纸的手指有些泛白。
他妈穆女士放下塑料盆：“李穆，这是妈妈之前跟你说的，你的表姨，也救过妈妈的唐医生，唐阿姨。”
李穆脱下书包，礼貌笑道：“唐阿姨好。”
唐阿姨擦了一下眼泪，再转过头来，脸上换上得体的笑容，她站起身：“是小穆啊……小穆也回来了，正好钰林有伴了，那我先走了，这段时间就麻烦你了。”
穆女士站起身摆摆手：“不麻烦不麻烦，今天小穆回来我杀了家里养了很久的老母鸡了，煲汤很补的，你留下来吃个饭再走吧。”
唐阿姨拿起包包：“不吃了，我要回去收集证据。”
两人推搡了几下，穆女士拗不过唐阿姨，她跟着唐阿姨走出去，说我送送你。
木门关上，李穆转头往房间里走。拿出背心和短裤，看见卫生间门遮遮掩掩，毫不犹豫，直接推了进去。
卫生间里雾气弥漫，蒸得李穆蹙起眉头轻啧了一声。
他反手把门掩上，啪得一下按开了抽风机开关。
抽风机尖锐的转叶声听得人牙痒痒，李穆掀起衣摆擦了下脸上的汗，露出的小麦色腰身在白炽灯下看起来劲瘦又充满着爆发力。
他擦了擦镜子上的雾气，打开水龙头扑了帕脸，冷水弱化了身上的热意，他哼着歌抬起头，呼气抹了把额上湿了的碎发，拿上毛巾一转过身——
角落里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人。
雾气不知不觉给抽出去了不少，卫生间里变得清晰起来。
李穆白着脸一副活见鬼的模样，他缓缓咽了口唾沫，自言自语：“我在做梦？”
清瘦青涩的小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盯向李穆的眼神阴郁瘆人，水珠顺着他的发梢一直往下滴，□□的身体下积留着一滩浅红色的水坑。
李穆哈哈干笑一声：“你就是我妈说的，亲戚家来的……表弟？”
角落里站着的人低下了头。
他往旁边走了几步，开水一声不吭继续洗着头发。
声音在空间里环绕了几秒消失，李穆脸上的笑有些僵了。
弯起的嘴角缓缓平直，他脸色阴了下来，低头看向李钰林的眼神锐利，心里有了些不爽。
卫生间里不大，李穆脱了校服扔到洗漱台上，拿下花洒就冲起身来。
比他矮一个头的表弟更往角落里走了一些。他低下头，垂下的刘海遮住了眉目，只留下冒着汗珠的鼻尖和红得发紫的唇。
角落里不通风，四周又开始热了起来。
李穆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见他发鬓隐隐又冒出了好几颗大汗珠，举起花洒给他身上造了几下凉水，随意问：“李……”
“李钰林。”
小孩小声说。
水声盖过他又小又闷的话语声，李穆挖挖耳朵，大声问：“李什么？”
“李钰林。”
小孩声音还是又闷又沉。他大声了一点，白炽灯下发白的身体随着话音抖了一下。李穆疑惑地看着他，低头看见他下面也有鸡，眯眼问：“李什么林？”
“李钰林。”
说话的时候鸡也都抖了一下。李穆甩头，感觉冲得差不多了，把花洒挂上：“李钰什么？”
“李钰林！”
李钰林突然大吼。
他抬起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李穆，脸上写着很不友好，嘴唇往下，抿得很紧。
李穆盯了他一会。
他露齿一笑，轻拍他头：“这不就对了！”
李钰林被他拍得头往旁一侧，撞到了墙，磕得很响一声，他捂住头，干呕了几声，低下头就乱吐了起来。
难受的干呕声在卫生间里回荡，李穆的手还僵在他头上。他嘴角一抽，也没想过会把人给拍吐。
他蹲下来，双手搭在大腿上，看着李钰林吐。
李钰林吐得酸水都从鼻子里出来了，他满脸通红，眼睛里都在充血，扭头狠狠瞪了李穆一眼，带着凶气，像是要活活把他吞了下去。
李穆被他瞪得脸上的笑垮了下来。
他扯着他头发往下拉，看到李钰林越来越凶的眼神，咧嘴笑了一下，眼底冷冽，取下花洒就对着他脸冲了起来。
李钰林被冲得闭紧双眼，被迫张嘴大力呼气。
李穆嫌弃地看着他嘴里残留的呕吐物，手指一抬，花洒换了个出水模式，专对准他的嘴巴里冲。
“噗——咳咳咳……”
水直冲喉咙，李钰林被迫咽下一口自来水，他抓着喉咙剧烈咳嗽着，咳得脖子和耳朵都充血了，李穆松开手，关掉开关，嘲讽道：“娇气——”
李钰林抬头，盯着他的眼神跟要杀了他一样。李穆轻呵一声，看着他瘦瘪又干巴的身体一脸不屑，毛巾甩到肩上，提起剃须膏沿着嘴唇周围开始喷泡沫。
湿发摸到了后头，他对镜子里的帅哥单挑眉，仰起头，慢慢挂着胡渣。
李钰林站起身，一声不吭又打开了花洒。
他站在角落直直盯着李穆，水流进眼睛里都不眨一下，死死盯着李穆，指甲掐着掌心都变色了。
李穆扭头对他扬了个灿烂的笑，洗了帕脸套上内裤就走了出去，门也不带关，留着李钰林一个人在里面冲着水。
水淋得手指都皱巴了，李钰林走过去关上门，一个人站在镜子前发着呆。
花洒里还一滴一滴的漏着水，他低下头，单薄的背影随呼吸发着颤。许久，他放下手，又变成沉默寡言的样子，慢吞吞擦着身子，穿好衣服，走出了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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