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端着水盆的手指骤然收紧,冰冷的搪瓷边缘硌得指节生疼。那低沉的声音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瞬间勒紧了她的咽喉。她缓缓转过身,面向书房敞开的门扉,头垂得极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截纤细脆弱的脖颈。
“回、回世子爷的话,”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奴婢……奴婢贱名沈棠。”
“沈棠……”谢珩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唇齿间咀嚼这两个字的分量。“抬起头来。”
沈棠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随即依言,极其缓慢地抬起脸。她的眼睫依旧低垂着,不敢直视上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只将视线落在他书案前的地面上。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清秀却过分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添几分楚楚可怜的怯懦。
谢珩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的锐利,仿佛要将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剥离出来。他清楚地记得她方才那一瞬间对异常气味的反应。此刻的她,看起来如此温顺、胆怯,与那一刻的敏锐判若两人。
“何处人氏?何时入府?”他问得随意,像是在闲聊,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却弥漫在整个书房。
“奴婢……奴婢是京郊清水县人。叔父……叔父欠了赌债,半月前,将奴婢卖……卖入府中抵债。”沈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极力压抑着巨大的委屈和恐惧,肩膀微微瑟缩着,只提了最表层、也最“合理”的入府缘由。
“哦?清水县。”谢珩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沈棠紧绷的心弦上。“既是入府不久,可还习惯松涛轩的规矩?”
“习、习惯。赵嬷嬷和孙嬷嬷都……都教导得很好。奴婢……奴婢不敢不习惯。”沈棠的头又低了下去,声音里充满了对规矩的敬畏和绝对的服从。
“嗯。”谢珩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却并未从她身上移开。“方才在书房,你似乎……对什么有些在意?”
来了!
沈棠心乱如麻,自己只不过是瞥了一眼,只停顿了一瞬,这位世子怎么会注意到?
还是说,他只是在试探我?
或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慌乱和茫然,猛地抬起头,眼中迅速蓄满了惊恐的泪水,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和冤枉:
“气味?奴婢……奴婢愚钝,没、没闻到什么特别的气味啊……是不是奴婢身上……沾了什么不该有的味道?”
她说着,还下意识地、极其卑微地嗅了嗅自己的袖口,动作笨拙又惶恐,将一个因身份低微而过度敏感、生怕因体味冲撞了主子的底层婢女形象演得淋漓尽致。
“当时,当时奴婢只是被阳光迷了眼,”
沈棠当即下跪,以头叩地,带上了哭腔,
“奴婢刚入府不过月余,乡野村姑……难免冲撞了世子爷,请世子爷饶命!”
谢珩看着她这副惊慌失措、急于撇清的模样,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玩味,快得让人捕捉不到。她的反应,挑不出错处,却反而更显得刻意。如果真的没有什么,怎会在他提起时反应如此激烈?
“无妨。”他收回目光,重新拿起桌上的书卷,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疏离淡漠,“下去吧。记住你的本分。”
“是,谢世子爷!”沈棠如蒙大赦,连忙深深福礼,端着水盆,脚步虚浮地退了出去,背影单薄得像风中的落叶,仿佛随时会被这松涛轩的寒意冻僵。
直到退出书房,走到廊下无人处,沈棠才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紧贴着单薄的衣衫,一片冰凉。方才那短暂的对话,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谢珩的试探,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直接。他果然在怀疑她!
回到那间狭小的耳房,沈棠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深深吸了几口气。不行,必须加快计划了。被动等待,只会让他怀疑的种子生根发芽,最终将她彻底碾碎。
她走到床边,从那个小小的包袱最底层,摸出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油纸包。这是她入府前,姨娘林氏身边的管事嬷嬷塞给她的“见面礼”——一小包劣质的香粉,说是让她“学着打扮,别丢了姨娘的脸”。这香粉气味刺鼻,沈棠从未用过。但此刻,它却成了关键的道具。
接下来的日子,松涛轩表面依旧平静如水。
沈棠更加谨小慎微,每日除了完成孙嬷嬷指派的重活累活,便是安静地待在自己的耳房里,几乎不与其他下人交流。她依旧在谢珩的书房外侍弄兰花、擦拭廊柱,但每一次靠近书房,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暗处有几道目光如影随形地黏在她身上。
那是谢珩派来监视她的人。
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细微的表情变化,都会被记录下来,呈报到那位世子爷面前。
她表现得愈发木讷、怯懦,动作笨拙,甚至偶尔会在擦拭书架时“不小心”碰落一两本无关紧要的书册,引来孙嬷嬷毫不留情的呵斥。她总是红着眼眶,默默捡起书册,放回原处,连一句辩解都不敢有。
在所有人的眼里,她就是一个被严苛规矩吓破了胆、笨手笨脚、毫无威胁的小丫头。
然而,在这层笨拙怯懦的表象之下,沈棠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她利用整理书册的间隙,努力辨认着那些对她而言如同天书的文字,尤其是几本关于植物、香料的图鉴,她更是反复记忆那些图样。她记住了书房外那几盆兰花的品种、习性,甚至留意到负责茶水的小丫头每次送茶进去的时间、茶水的种类。
更重要的是,她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能离开松涛轩,去见姨娘周氏的时机。
入府为婢,尤其是被分配到主子近前伺候的,行动受到极大的限制。没有主子的允许或管事的指派,不能随意离开自己的院子。沈棠等了足足一个月,终于等来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府中统一发放夏季的份例布料。
这天午后,赵嬷嬷板着脸,将几块颜色黯淡、质地粗糙的棉布分发给松涛轩的下等仆役。
轮到沈棠时,赵嬷嬷的眼神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拿着吧。过两日找针线上的人裁了做身新衣,别整天穿得破破烂烂,丢了世子爷的脸面。”
沈棠双手接过那几块布料,感激涕零地连声道谢,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谢嬷嬷!谢嬷嬷恩典!”
赵嬷嬷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少在这儿杵着碍眼。正好,你去趟针线房,找王娘子量量尺寸,顺便把布送去。”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回来的时候,绕道去趟小厨房,把新到的银炭搬一筐回来,孙嬷嬷要用。”
“是!奴婢这就去!”沈棠连忙应下,抱着那几块粗糙的布料,脚步匆匆地离开了松涛轩。
走出那个压抑的院子,呼吸到外面相对自由的空气,沈棠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她清晰地感觉到,身后不远处,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监视并未停止。
她先去针线房,找到那位面相和善的王娘子,乖巧地量了尺寸,又低声下气地请托对方帮忙裁剪。王娘子看她瘦弱可怜,倒也没为难她,爽快地应下了。沈棠千恩万谢地离开针线房。
她没有立刻去小厨房,而是抱着布,低着头,脚步急促却显得有些慌不择路地朝着府中较为偏僻的、通向姨娘周氏所居“兰馨苑”的路径走去。她故意绕了几个弯,在一个茅房旁停下脚步,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迅速闪身进去。
假山后面空间狭小,光线昏暗。沈棠放下布,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褪去了所有的怯懦和茫然,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冷静。她迅速解开自己的外衫,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中衣袖子。然后,她拿出那个油纸包,将里面劣质的香粉倒出一些在手心,用力搓揉开,然后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在自己裸露的左臂上,用力地揉搓、抓挠!
粗糙的香粉颗粒摩擦着她细嫩的皮肤,瞬间留下大片大片的、触目惊心的红痕!有些地方甚至被她自己的指甲划破了表皮,渗出细小的血珠,混合着香粉,形成一片片深红发紫、边缘模糊的淤伤痕迹,乍一看上去,极其骇人!像是被人用棍棒或鞭子狠狠抽打过!
剧烈的疼痛让沈棠瞬间白了脸,额头上冒出冷汗。她咬着下唇,一声不吭,眼神却异常坚定。她快速将衣袖拉下,掩住那片惨不忍睹的“伤痕”,又用力揉了揉眼睛,直到眼眶发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才重新抱起那几块布,低着头,快步朝着兰馨苑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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