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西苑,世子谢珩的居所“松涛轩”,比沈棠想象中更显冷肃。
她被一个姓赵的管事嬷嬷领着,穿过抄手游廊。庭院里青石板铺得平整干净,不见一丝杂草,几株松柏苍劲挺拔,却也透着股不容亲近的寒意。廊下侍立的丫鬟小厮,个个垂手屏息,眼观鼻鼻观心,行走间悄无声息,连衣料摩擦都几不可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死板的气息。
沈棠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努力将自己本就瘦小的身形缩得更不起眼。她低垂着头,只用余光谨慎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像一只误入猛兽领地的小兽,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什么。
赵嬷嬷脚步停在正房外的一间耳房前,语气平板无波,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以后你就住这儿。每日卯正起身,负责打扫世子爷外书房、整理书册、侍弄书房外那几盆兰花,还有……”
她顿了顿,目光在沈棠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上溜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世子爷若在书房,需得在门外廊下候着,听候差遣。茶水自有专门的丫头负责,轮不到你近身。”
“是,奴婢记下了。”沈棠的声音细细弱弱,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头垂得更低,露出一截纤细脆弱的脖颈。
“哼,”赵嬷嬷鼻腔里哼出一声,盯着她雪白的脖颈,一抹刺眼的白,上面几道红色掐痕,
“记性好就成。咱们松涛轩不比别处,规矩大,世子爷喜静,最厌恶喧哗聒噪、心思活络之人。前几个不安分的,都被赶出府了,什么下场,你自个儿掂量。”
她意有所指地敲打了一句,又指着一个刚从旁边厢房出来的、面相有些刻薄的婆子道:“这是孙嬷嬷,管着院里洒扫粗使的,有什么不懂的,问她便是。记住,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不该想的别想!安分守己,才能活得长久。”
沈棠连忙对着孙嬷嬷也福了福身,怯生生地应道:“是,嬷嬷。”
赵嬷嬷交代完,仿佛完成了什么麻烦差事,嫌恶地瞥了她一眼,转身便走,裙裾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孙嬷嬷冷眼上下打量着沈棠,长得真不错,可惜没福分,三角眼里没什么温度,扯了扯嘴角:“哟,新来的?看着倒是老实。跟我来吧,先把你的东西放下,熟悉熟悉你要干的活儿。”
耳房狭小,只容一床一桌一凳。被褥是半旧的,但还算干净。沈棠默默地将自己那个小小的、几乎没什么分量的包袱放在床头。包袱里只有两件换洗的旧衣和姨娘“赏”的一小盒劣质头油。
接下来的半天,沈棠便跟在孙嬷嬷身后,开始了她在松涛轩的“熟悉”。
孙嬷嬷显然没把她当回事,指派起活计来毫不客气。外书房的地板需用拧得极干的湿布跪着擦,不能留一丝水痕;书架上的灰尘要用细软的鸡毛掸子轻轻拂拭,不能惊动书页;那几盆名贵的兰花,浇水时辰、分量都有严苛要求,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孙嬷嬷安排完,就躺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晒太阳,美其名曰指点,沈棠做得极其认真,动作放得极轻,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命令,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也不敢抬手去擦,只偶尔用袖子飞快地蹭一下。
院里的其他下人,对她这个新来的、明显带着“姨娘标签”的丫头,态度更是泾渭分明。
两个负责茶水的二等丫鬟,一个叫春杏,一个叫夏荷,远远看见她,便凑在一起低声嗤笑,眼神里满是鄙夷和不屑。
“瞧她那副小家子气的模样,姨娘是没人可用了吗?塞这么个货色过来。”
“嘘,小声点。听说她爹是个烂赌鬼,欠了一屁股债才把她卖进来的,根儿上就不干净。”
“呵,派她来监视世子爷?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斤两,世子爷怕是连她站在哪儿都懒得看一眼。”
“可不是,一股子穷酸味儿,站那儿都碍眼。”
她们的议论声不高不低,恰好能让路过的沈棠听见。沈棠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头埋得更深,脚步更快地绕开了,背影单薄,透着一种无声的瑟缩和隐忍。
几个粗使的小丫头倒是没说什么,但看向她的目光也充满了疏离和好奇,没人主动跟她搭话。整个松涛轩,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将她隔绝在外。她是闯入者,是异类,是被所有人防备和轻视的存在。
最让沈棠神经紧绷的,是偶尔能感受到的,来自正房方向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
世子谢珩。
他大多时候都在书房。沈棠在外间擦拭廊柱或侍弄兰花时,能透过半开的窗棂,瞥见他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的身影。一身月白色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侧脸的线条冷硬而分明,薄唇紧抿,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感。他很少抬头,目光始终落在手中的书卷或案头的公文上,仿佛窗外的花鸟虫鸣、廊下的新来婢女,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背景。
但沈棠知道,并非如此。
有好几次,当她感觉那道若有似无的、带着探究和漠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她都极力控制着身体的僵硬,将动作放得更加轻柔、更加卑微。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尤其是当她靠近书房门口,或者需要进入书房擦拭书架外围时,那道目光便会如影随形,冰冷而锐利,仿佛要将她的一举一动都刻印下来。
她不敢有丝毫逾矩。进出书房时,脚步轻得像猫,呼吸都刻意放轻。整理书架时,目不斜视,只专注于眼前的书册灰尘,绝不去瞟一眼书案上的任何东西。即使是最名贵的砚台、最稀有的孤本近在咫尺,她也只当它们是寻常的石头和纸堆。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房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棠正跪在角落,小心翼翼地擦拭一个放置着青瓷花瓶的红木高几。她做得极其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块需要拂去微尘的木头。
突然,一阵极淡的、混杂着几种药材和一丝不易察觉甜腥的气味,随着微风从书房半开的门口飘了进来,掠过她的鼻尖。这气味……很不对劲!像是某种活血药材被刻意掩盖了原本的烈性,混入了温补之物,但那丝若有似无的甜腥,却透着一股阴冷的、潜藏的危险感。
沈棠的心脏猛地一跳,握着湿布的手指瞬间收紧。这气味,绝不是书房里该有的!来源似乎……是通往内室的方向?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蹙了下眉,动作也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目光飞快地朝内室那扇紧闭的雕花门瞥了一眼,又迅速收回,快得如同错觉。她强迫自己恢复平静,拉一拉自己的衣领,想把气味隔绝在外,继续手上的动作,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异样从未发生。
然而,就在她低头的刹那,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精准地刺在了她的背上。
书案后,一直垂眸看书的谢珩,不知何时抬起了头。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沉静的审视和探究。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蹙眉,那飞快投向内室门的一瞥,以及她身体那细微的僵硬。
这个新来的、看似怯懦温顺得像只兔子的小婢女……她的嗅觉,似乎敏锐得有些过分了?对气味,也似乎有着超乎寻常的反应?
西域进贡的香,传言此香无色,见血封喉,味道更是出奇,随所处环境中的花草而变,寻常人难以觉察,
谢珩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但他握着书卷的手指,指尖几不可察地摩挲了一下光滑的纸页边缘。
松涛轩平静无波的表面下,暗流悄然涌动。沈棠只觉得背脊发凉,方才那道目光的压迫感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本能反应,可能已经引起了这位深不可测的世子爷的注意。
她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冰冷的红木高几上。怯懦的表象之下,心弦却绷紧到了极致。在这荆棘丛生的庭院里,她这株被强行移植过来的小小“杂草”,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监视者与被监视者的游戏,从她踏入松涛轩的第一刻起,就已经无声地开始了。而世子谢珩的漠视,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威压,让她时刻不敢松懈。
她默默擦完最后一点灰尘,端着水盆,蹑手蹑脚地退出书房,全程不敢再往书案方向看一眼。廊下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未来如同笼罩在松涛轩上空的阴云,沉重而未知。
就在她准备去倒掉脏水时,一个低沉而听不出情绪的声音,突然从书房内传来,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的空气:
“你,叫什么名字?”
沈棠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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