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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暗香

五更梆子敲过三响,冰锥似的绞痛终于平息了些许,留下五脏六腑被掏空又填满碎瓷片的钝痛,冷汗浸透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身上。

沈棠蜷在冰冷的床角,像一条搁浅濒死的鱼,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生疼。窗外,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夜,只有寒风刮过窗棂的呜咽。

天蒙蒙亮时,厢房的门被无声推开。

周姨娘裹着一身华贵的银狐斗篷,带着一身寒气和浓郁的脂粉香走了进来。她没带丫鬟,独自一人,像巡视自己领地的毒蛛。

沈棠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被周姨娘冰凉的手指轻轻按回床上。

那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缓慢,轻轻刮过沈棠颈侧剧烈跳动的脉搏。冰冷的触感,激起沈棠皮肤上一片细小的疙瘩。

“乖孩子,”女人掐着她的下巴,强行打开她的嘴巴,扫视着她的口腔,满意地点了点头,

“滋味不好受吧?” 周姨娘的声音柔得像蜜,眼底却一丝温度也无,

“那‘安神点心’里的‘甜梦散’,可是好东西。每月发作一次,一次比一次…蚀骨钻心。”

她俯下身,红唇凑近沈棠惨白的耳朵,吐息带着冰冷的香气,“解药么,自然在我这儿。”

沈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每月初五,” 周姨娘直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腕上的翡翠镯子,声音陡然转冷,

“我要知道世子院里所有的事。他见了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尤其是…书房里有什么动静。一星半点,都不能漏。”

她凤眼斜睨,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消息让我满意了,解药自然给你。若敢耍花样,或者…想向世子爷告密?”

她低低地、愉悦地轻笑一声,指尖点了点沈棠的心口:“那下一次发作,可就不只是痛了。肠穿肚烂,七窍流血…啧啧,想想小桃那丫头,多可怜?”

小桃!沈棠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哦,对了,” 周姨娘仿佛才想起,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你那小姐妹命硬,挪到房间里头养花去了。虽说累了点,好歹冻不着不是?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身新衣裳,再拿些点心,你去瞧瞧她,也让她知道…跟着你,有‘福气’。”

她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带着**裸的威胁和嘲弄,转身袅袅婷婷地走了,留下满室令人作呕的脂粉香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新送来的衣裳是水绿色的绫子袄裙,触手光滑,绣着细密的折枝梅花,比沈棠这辈子穿过的任何一件都精致漂亮。同衣裳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个精致的食盒,里面装着几块撒着芝麻、散发着油香的酥饼和一小碟晶莹剔透的蜜饯果子。

沈棠看着这些“赏赐”,只觉得每一根丝线,每一粒芝麻,都裹着剧毒。

她默默换上新衣,那光滑冰凉的衣料贴在皮肤上,像裹了一层蛇蜕。她将食盒里的点心小心地包了几块在干净的帕子里,贴身藏好,只留了一块酥饼在食盒上层。

后头的小院,花香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几个粗使婆子叉着腰,远远地指使着角落里一个瘦小的身影。

小桃穿着一身干净一点的棉袄,正吃力地抱着半人高的花,她蜡黄的小脸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只有看到沈棠时,那双无神的眼睛才猛地亮了一下。

“棠…棠姐!” 她惊喜地唤了一声,随即又局促地低下头,扯了扯自己肮脏破烂的衣角,不敢靠近沈棠身上那光鲜亮丽的新衣。

沈棠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快步走过去,无视周围的指点,将食盒塞进小桃怀里:“快吃。”

小桃看着食盒里那块金黄的酥饼,眼睛瞪得溜圆,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吞咽声。她脏兮兮的手在破衣上使劲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酥饼,狼吞虎咽起来,噎得直伸脖子。

“慢点吃。” 沈棠声音有些哑,从怀里掏出藏好的帕子包,快速塞进小桃怀里,“这个藏好,偷偷吃。” 里面是更多的点心和蜜饯。

小桃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混合着脸上的泥巴,冲出道道痕迹。“棠姐…你…你真好看…像…像画上的小姐…”

她一边哭一边含糊地说,又猛地想起什么,惊恐地抓住沈棠的手,“你…你是不是也要去伺候那个…那个…”

她不敢说出“世子”两个字,眼里全是恐惧和后怕。显然,谢珩院里的凶险,在国公府底层已是公开的秘密。

沈棠反手用力握了握她冰冷粗糙的手,什么也没说,只低声道:“保重自己。我…会想法子。”

她不敢久留,怕给小桃招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身后,小桃抱着食盒和帕子包,像抱着稀世珍宝,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酥饼上。

引路的丫鬟停在了一座极其冷清的院落门前。没有匾额,黑漆院门紧闭,像一张沉默的巨口。

门前的石阶缝隙里积着陈年的枯叶,连个守门的小厮都没有,只有几株光秃秃的老树,枝桠扭曲如鬼爪,伸向灰蒙蒙的天空。空气里,没有一丝花香、熏香,甚至没有寻常院落该有的烟火气,只有一种空旷到令人心慌的死寂。

丫鬟上前叩门,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同样没什么表情的、年轻小厮的脸。他目光扫过引路丫鬟,最后落在沈棠身上,带着审视和漠然,侧身让开:“进来吧。”

院内景象比门外更甚。青石板铺地,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枯黄的杂草。

偌大的院子空荡荡,没有假山池沼,没有花草盆景,只有角落里堆着些枯败的柴薪。正房和厢房的门窗紧闭,如同几口沉默的棺材。整个院子像一座精心打造的雪坟,冰冷、坚硬、毫无生气,完美地契合着它那位沈默寡言的主人。

正房的门开了。沈棠被引着走进去。

一股更深的寒意扑面而来。书房极大,却异常空旷。

靠墙是顶天立地的乌木书架,塞满了书卷,排列得一丝不苟。一张巨大的紫檀书案光可鉴人,上面除了笔墨纸砚,别无他物。地上铺着深色的绒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四壁雪白,没有任何字画装饰。空气里只有墨汁和木头陈年的冷香,干净、清冽,却也单调得令人窒息。

谢珩就坐在书案后。

他今日只着一身玄色暗银云纹的常服,更衬得肤色冷白如玉。乌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在冷峻的额角。他正执笔写着什么,侧脸线条如刀削斧凿,专注而疏离。阳光透过高窗的冰裂纹格子,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的光影,更添几分不近人情的孤高。

周姨娘也在,她坐在下首一张铺着锦垫的玫瑰椅上,端着茶盏,笑得花团锦簇:

“珩哥这书房,真是…清雅脱俗,好生用功,难怪老爷总夸你。”

她放下茶盏,用帕子点了点唇角,目光转向垂首立在门边的沈棠,笑意更深,

“这不,姨娘瞧着你这院里也太冷清了,连个知冷知热、手脚伶俐的使唤人都没有。特意给你寻了个好的,模样儿周正,人也机灵,身家清白…就是年纪小点,红袖添香...正合适。”

她语气轻快,仿佛在送一件无关紧要的礼物。

谢珩终于停了笔。他缓缓抬起眼。

那目光,先落在周姨娘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像看一件毫无价值的摆设,冰冷、漠然。

然后,才像不经意般,滑到了门口那个穿着崭新水绿袄裙、垂着头、身体微微发颤的身影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书房里只剩下炭盆偶尔的噼啪声。

“姨娘有心了。” 谢珩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珠子砸在玉盘上,清冷脆硬,听不出喜怒。他放下笔,身体向后,慵懒地靠进宽大的紫檀椅背里,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木头。

“抬头。” 两个字,命令般砸向沈棠。

沈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死死掐进掌心烂肉未愈的冻疮里,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镇定。

她慢慢抬起头,目光却不敢直视,只垂着眼睫,落在谢珩玄色衣袍下摆精细的云纹上。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带着无形的重量和刺骨的寒意,在她脸上逡巡。从散乱的额发,到苍白瘦削的脸颊,最后,定格在她被迫抬起的眼睛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就在沈棠觉得自己快要被那目光冻僵时,谢珩动了。

他站起身,绕过宽大的书案,一步步走了过来。玄色的袍角拂过深色的绒毯,无声无息,却带来巨大的压迫感。他在沈棠面前站定。

冰冷的手指,带着玉石的质感,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掐住了她的下巴!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的下颌骨捏碎!沈棠痛得闷哼一声,被迫完全仰起头,对上了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深邃如寒潭,映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片能将人溺毙的冰冷和审视。他微微俯身,距离近得沈棠能闻到他身上极淡的、清冽的墨香和一种更冷的、仿佛来自雪山的寒意。

“姨娘倒会挑…” 他薄唇轻启,声音压得极低,像情人间的耳语,却字字淬着冰针,直刺沈棠心底,“可惜了…”

他冰凉的指尖摩挲着她下巴上被掐出的红痕,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锁住她被迫睁大的眼睛,那里面还残留着惊痛和竭力掩饰的倔强。

“眼睛太亮…” 谢珩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

话音未落,他猛地甩开手!

沈棠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带得踉跄一步,下巴火辣辣地痛,耳朵里嗡嗡作响。

“滚去擦地。” 谢珩已转身走回书案后,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疏离,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

“里里外外,角角落落,给我擦干净。别让我闻到一丝…脂粉味。”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重,像是要碾碎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

周姨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堆得更满:

“珩哥就是爱干净!好好干!” 她起身,意味深长地瞥了沈棠一眼,扭着腰肢走了。

书房里只剩下谢珩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沈棠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压下眼眶里屈辱的酸涩。

她默默转身,走到门边。一个沉默的小厮已经提来了一桶水和一块抹布,放在门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冰冷的水,瞬间淹没了沈棠刚抹了药膏、依旧红肿溃烂的双手。那剧痛让她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咬着牙,将抹布浸入水中,拧干,然后跪在冰冷坚硬的绒毯边缘,开始一寸寸擦拭光洁如镜的青石板地面。

水很冷,像无数根针扎进骨头缝。抹布很糙,摩擦着冻疮裂开的皮肉,很快,浑浊的污水里就晕开了丝丝缕缕刺目的鲜红。她跪着移动,膝盖很快被坚硬的地面硌得生疼。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她拧动抹布的水声、自己粗重的呼吸,还有书案后偶尔响起的、不疾不徐的翻书声。

谢珩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她这个跪在地上、双手染血的“通房丫头”视而不见。

沈棠跪着擦拭青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混合着眼底强忍的湿意滑下。下巴被掐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刚才的屈辱。

姨娘的威胁,小桃蜡黄的脸,还有腹中那随时可能再次爆发的“甜梦散”之毒,像沉重的枷锁套在她脖子上。

她擦到靠近书架的一个角落。光线有些昏暗。粗糙的抹布擦过一块青石板砖的缝隙时,似乎勾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她没在意,用力一扯——

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用暗红色粗糙布料缝制的、鼓鼓囊囊的小香包,被她从砖缝深处勾了出来!掉落在她染血的抹布旁边。

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甜腻、甜得发腥、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气息的古怪味道,瞬间钻入沈棠的鼻腔!

她从小在乡野长大,对草木气息极其敏感。这味道…不对劲!绝不是寻常的香料!

她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用沾满血污和脏水的抹布飞快地将那小香包盖住,然后借着擦拭的动作,手指颤抖着,极其迅速地将它攥进手心里!

冰凉的布料贴着滚烫的掌心,那股甜腻的腥气似乎更浓了,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

她死死攥紧,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继续擦拭的动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飞快地瞟向了书案后那个玄色的身影。

谢珩依旧垂眸看着手中的书卷,侧脸在光影里显得冷硬而专注。似乎对角落里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就在这时,窗纸上映出了另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像是那个沉默的小内监。他走到书案边,似乎低声禀报了什么。

隔着一段距离,沈棠听不真切,只捕捉到几个冰冷的字眼,随着风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新来的…盯紧…”

“…若向…姨娘传信…”

最后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铡刀,清晰地落下:

“…就地…绞杀。”

沈棠擦拭的动作猛地一滞!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在四肢百骸。她攥着那枚毒香包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越过冰冷空旷的地面,穿过弥漫着墨香与死寂的空气,她的目光死死锁在书房那扇紧闭的雕花窗棂上。

窗纸被屋内的灯光映亮。一道颀长挺拔的、属于谢珩的剪影,清晰地投在上面,如同悬在生死之间的一道黑□□碑。

沈棠的呼吸窒住了。

攥着毒香包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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