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三年的这个秋夜，雨水来得又急又冷，像是要将整座京城都浸泡在一种粘稠的阴郁里。谢停云踩着湿滑的青石板，一步步走出那座刚刚被血腥气填满的府邸。雨水冲刷着他玄色劲装上深褐色的污渍，却洗不掉萦绕在他鼻尖那股铁锈般的甜腥，以及……指尖那仿佛已嵌入肌理的粘腻感。
又一桩“脏活”。
归墟。他的代号，亦是他的宿命。帝王手中最暗的刃，罗刹营的统领，专司见不得光的勾当。今夜，户部侍郎周明安满门十七口，鸡犬不留。罪名？通敌。证据？不需要。陛下需要他死，他便死了，连同那些无辜的、惊恐的、哀求的性命，一同湮灭在谢停云的刀下。
他厌恶这种粘稠的血腥气，更厌恶执行命令时，内心深处那片刻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他生来就该属于这片黑暗。
雨水顺着额发滑落，冰凉地钻进衣领，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刻意走在无人的暗巷，仿佛这幽深与寂静才能稍稍隔绝身后的修罗场，以及前方那座金碧辉煌、却同样吃人的皇城。他是那里的鹰犬，是陛下最锋利的刀，却也是长公主殿下眼中不愿多看一眼的污秽。
巷子深处传来压抑的呜咽和猥琐的调笑，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停云本不欲理会。京城每天都有无数腌臜事在上演，他并非青天大老爷，管不过来，也不想管。他脚步未停，目光淡漠地扫过前方——三名衣着华贵的纨绔，正围着一个蜷缩在墙角的素衣女子。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裙，勾勒出纤细单薄的身形，她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蝶，脆弱得可怜。
就在他即将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那女子因挣扎而猛地扬起手臂，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以及腕间系着的一枚小小的、深色的佩饰。雨水模糊了视线，但那佩饰上独特的纹路——繁复、古老，带着前朝特有的密纹风格——像一道惊雷，猝然劈入谢停云的脑海！
不过一个时辰前，他在周府书房的血泊里，从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紧握的手中，撬出了一枚质地相同、纹路同源的玉珏碎片！那是陛下明令搜查的“前朝逆党”信物！
心脏猛地一缩。
周府满门刚灭，血还未冷，这枚象征着前朝余孽的密纹，竟如此巧合地出现在一个被纨绔欺凌的“弱女子”身上？
巧合？他从不信巧合。
脚步顿住。谢停云转过身，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刃，落在那个背对着他的、瑟瑟发抖的身影上。
“滚。”
一个字，冷冽，低沉，不带丝毫情绪，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巷中的喧嚣。
三名纨绔闻声回头，脸上带着被打扰兴致的恼怒，可在看清谢停云面容以及他周身那股尚未散尽的、来自修罗场的凛冽杀气的刹那，所有的恼怒都化为了惊恐。他们或许不认得谢停云的脸，却认得他这身罗刹营特有的玄色服饰，以及那仿佛能冻结血液的眼神。
“是…是罗刹营的人…”
“快走！”
几人脸色煞白，如同见了鬼魅，连滚带爬，瞬间作鸟兽散，消失在雨巷的另一头。
巷子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那女子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张被雨水和泪水浸润的脸。算不上倾国倾城，却别有一种清丽的韵致，尤其是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像受惊的小鹿，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恐惧，在昏暗的雨夜里，漾着破碎的光。
她看着一步步走近的谢停云，似乎被他身上尚未散尽的戾气所慑，身体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随即像是找到了依靠，挣扎着站起身，踉跄地扑入他怀中。
“多谢公子…若不是公子，小女子今日…”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柔软的身体在他冰冷的铠甲前微微颤抖，泪水混合着雨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料。
一股清冷的、若有似无的熏香气息，夹杂着雨水的清新，钻入他的鼻息。这香气很特别，不似寻常闺阁女儿的甜腻，反而带着一丝雪后松针般的冷冽。
谢停云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他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尤其是陌生人。但她的颤抖如此真实，泪水如此滚烫。
然而，就在她埋首在他怀中，语无伦次地道谢时，她那冰凉纤细的指尖，却“无意”地、轻轻地抚过他持刀右手虎口的位置——那里，因常年握刀，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粗糙的茧子，以及一道横亘其上的、狰狞的旧疤。
动作快得如同错觉，若非谢停云五感远超常人，几乎无法捕捉。
他垂眸，看着怀中女子乌黑的发顶，眼神幽深如古井。
熏香清冷，指腹有茧…这女子，不简单。
殷离将脸埋在眼前男人冰冷而坚硬的胸膛前，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血腥气，混合着雨水和男子身上一种独特的、类似冷铁的气息。这气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涌，几乎要抑制不住生理性的厌恶。但她强迫自己放松身体，展现出恰到好处的柔弱与惊惶。
雨很大，她浑身湿透，很冷。但更冷的是心底那翻涌的恨意与算计。
计划的第一步，成功了。
她精准地“偶遇”了谢停云，大雍朝最年轻也最危险的将军，皇帝手中那把最快的刀，“归墟”。
在扑入他怀中的瞬间，她借着力道，指尖迅速而隐秘地擦过他虎口的厚茧与疤痕。触感粗粝，疤痕深刻。果然是常年握刀之人，而且，绝非普通军中的制式刀，更像是…擅长杀戮的短刃或弯刀。与“归墟”的身份，完美契合。
很好。
她需要这把刀。需要这把锋利无比，却又被皇室深深忌惮，甚至其主人都可能自我厌弃的刀。只有这样的人，才有可能被她利用，才有可能…斩断束缚她和阿烛的枷锁。
虎口疤深，杀气未散…好漂亮的一把刀，我要了。
“姑娘不必多礼。”谢停云的声音依旧冷淡，他不动声色地扶正她的肩膀，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的手掌宽大有力，隔着湿透的衣料，也能感受到那份不容置疑的力量。
殷离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羞赧，低下头，避开他审视的目光，声音细若蚊蚋：“小女子殷离，就住在前面不远的梨花巷。今日之恩，无以为报…”
“举手之劳。”谢停云打断她，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她空荡荡的手腕——那枚密纹佩饰已被衣袖重新遮盖。“夜深雨大，殷姑娘还是尽快回去吧。”他需要时间去查，查这个殷离，查那枚佩饰，查这一切与周府、与前朝究竟有何关联。
殷离顺从地点点头，福了一礼：“多谢公子提醒。”她抬起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纯净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足以满足任何男子英雄救美后的虚荣心。“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姓谢。”谢停云言简意赅，没有透露更多。他看着她转身，纤细的身影在雨中显得有些单薄，一步步走向巷子深处，直到消失在雨幕之后。
他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冷硬的颌线滴落。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瞬间她抚过虎口的、冰凉柔软的触感。还有那清冷的熏香，若有似无地缠绕在周围。
周府的血腥气，雨巷的“巧合”，前朝密纹，看似柔弱却指腹带茧、熏香异常的女子……无数的线索碎片在他脑中飞速旋转，碰撞。
这是一个谜团。一个危险的，却可能极具价值的谜团。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虎口上那道狰狞的疤痕，眼神晦暗不明。
今夜，注定无眠。
而另一边，殷离推开梨花巷那处简陋小院的门，脸上的柔弱与惊惶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平静。
屋内，一盏昏黄的油灯下，脸色苍白的少年——殷烛，立刻迎了上来，将一件干燥的披风裹在她身上，动作轻柔而迅速。
“阿姐，”殷烛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却异常沉稳，“他信了？”
殷离接过他递来的热茶，指尖因为寒冷而微微发白，但眼神却锐利如刀：“疑心已起。谢停云不是蠢人，他定然看出了端倪。”她抿了一口热茶，暖意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不过，正好。他越是怀疑，就越会查，越会靠近。”
殷烛看着姐姐冷静的侧脸，低声道：“罗刹营统领，‘归墟’谢停云…阿姐，此人极度危险。”
“我知道。”殷离放下茶杯，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外面依旧滂沱的雨夜，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冷冽的弧度，“正因为他危险，才是我们最好的刀。一把…能搅动这潭死水，甚至可能反噬其主的，利刃。”
她摊开手掌，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触及那道疤痕时的粗粝感。
“准备好下一步吧，阿烛。”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戏，才刚刚开场。”
窗外，雨下得更急了。漆黑的夜幕，如同巨大的兽口，吞噬着所有的光线与声响，也掩盖着即将滋生的阴谋与……悄然萌动的、危险的好奇。
而在更深的暗处，关于那名曾触碰过殷离的纨绔的命运，早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被悄无声息地注定。殷烛把玩着袖中一个冰凉的小瓷瓶，眼神沉寂如万年寒冰。
觊觎阿姐的臭虫，都该死。
雨夜京城，三方心思各异的暗流，于此，悄然汇合。
开文大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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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归墟·雨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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