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放晴，秋日的阳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澄澈，将昨夜暴雨留下的痕迹蒸发殆尽，仿佛那场血腥与巷中的纠缠都只是一场幻梦。
谢停云一夜未眠。
周府灭门的后续事宜自有罗刹营其他人处理，他不必亲自盯着。但那个名叫殷离的女子，以及她腕间那枚与前朝密纹同源的佩饰，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头，不致命，却无法忽视。
他需要近距离地、亲自去确认。
于是，下了早朝，他换下官服，着一身玄色常服，未带随从，径直策马去了梨花巷。理由现成——探望昨夜受惊的殷姑娘。
梨花巷如其名，狭窄、陈旧，两旁是低矮的民房，空气中弥漫着市井的烟火气，与谢停云平日所处的森严军营或诡谲朝堂格格不入。他按照昨夜探子回报的地址，停在一处最为破败的小院前。木门虚掩着，露出里面狭小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的院落。
他抬手，叩响了门扉。
片刻后，门被轻轻拉开。殷离站在门内，依旧是昨日的素衣，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平整。见到他，她眼中迅速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染上温顺的、受宠若惊的神色，连忙侧身让开。
“谢将军？您…您怎么来了？快请进。”她微微屈膝行礼，姿态卑微，与昨夜那个扑入他怀中颤抖的柔弱女子并无二致。
谢停云微微颔首，迈步而入。院子很小，一目了然。墙角种着一株半枯的梅树，树下放着几盆寻常花草。一切看起来都符合一个家道中落、寄居陋巷的孤女身份。
“昨日多谢将军援手，小女子与舍弟感激不尽。”殷离引他在院中唯一一张石桌旁坐下，声音轻柔，“寒舍简陋，无以为敬，只有粗茶一杯，还望将军莫要嫌弃。”
她转身进屋去沏茶，动作略显急促，带着几分小户女子见到贵人时的紧张。
谢停云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整个院落，最后落在角落一个正在安静劈柴的少年身上。那少年身形清瘦，面色带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穿着一身打补丁的旧衣，正是殷离的弟弟，殷烛。他劈柴的动作很稳，一下一下，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察觉到谢停云的目光，他抬起头，露出一张与殷离有五六分相似、却更显阴柔俊秀的脸，眼神平静无波，对着谢停云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行礼，便又低下头去，继续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这就是殷烛。谢停云记起资料上寥寥数语——前朝皇子，体弱多病，与姐姐殷离一同被软禁于此。
很快，殷离端着一个粗陶茶盘走了出来。盘中放着一壶刚沏好的茶和两个茶杯。她小心翼翼地将茶杯放在谢停云面前，素手执壶，为他斟茶。热气氤氲，模糊了她低垂的眉眼。
“姑娘与令弟栖身于此，实在不易。”谢停云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殷离斟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将七分满的茶杯轻轻推到他面前，垂眸道：“能得片瓦遮头，已是万幸，不敢奢求。”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就在她递过茶杯的瞬间，谢停云清晰地看到，她那纤细的、带着做粗活留下的薄茧的指尖，在粗糙的陶制杯壁上，极快地、有节奏地轻敲了三下。
笃、笃、笃。
动作细微，若非他全神贯注，几乎会错过。
谢停云瞳孔微缩。这不是无意识的动作。这更像是一种……信号。
几乎在同一时间，角落里的殷烛发出一声压抑的、低低的轻咳。他抬起拿着柴刀的手，似乎是因为咳嗽而扶了一下旁边的木桩，指尖在粗糙的木质表面上，不经意地、缓慢地刮过。
呲啦——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谢停云的视线瞬间锁定殷烛的指尖，以及他脚下阴影处，一条色彩斑斓、仅有手指粗细的小蛇，正悄无声息地滑入柴堆深处，消失不见。
【阿烛，灭口。】
【蛇毒已备。】
电光石火间，谢停云脑中已解读出这对姐弟无声的交流。他们竟在他面前，如此大胆又隐晦地，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目标是昨夜那个触碰过殷离的纨绔？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攀爬。这对姐弟，绝非表面看起来这般无害！
“将军，请用茶。”殷离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将茶杯又往他面前推了推，脸上带着温顺的笑。
谢停云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陶杯的温热。他没有立刻喝，目光落在殷离的手上。她的手不算细腻，指腹有薄茧，是常年劳作所致。但就在她右手食指的指侧，有一处极细微的、不同于其他薄茧的凹陷，像是长期持握某种细长物件——比如笔，或是……针——留下的痕迹。
一个需要做粗活的孤女，为何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姑娘似乎精通女红？”他状似无意地问。
殷离微微一怔，随即掩口，露出一丝羞赧：“将军说笑了，不过是勉强缝补度日，谈不上精通。”她说着，像是为了掩饰紧张，伸手想去拿茶壶添水，却“不慎”碰翻了谢停云面前的茶杯。
温热的茶水瞬间倾泻，泼湿了谢停云的衣摆。
“啊！将军恕罪！”殷离惊呼一声，脸色煞白，慌忙抽出袖中的帕子，俯身便要去擦拭他衣摆上的水渍。她的动作急切，带着慌乱，指尖“无意”地、反复地摩挲过他放在膝上的右手——正是那只虎口带疤的手。
她似乎在借着擦拭的动作，更加仔细地、确认般地感受着他手上疤痕的纹理与厚度。
那触碰带着女子的柔软与冰凉，却像带着细小的钩子，撩拨着他紧绷的神经。谢停云身体僵硬，没有动，任由她动作，眼神深邃地审视着她近在咫尺的发顶和那截白皙脆弱的脖颈。
她在试探他。或者说，在进一步确认他的身份，确认他这把“刀”的成色。
而她指尖那处类似持笔或持针的凹陷，与她此刻卑微慌乱的表现，形成了鲜明的、令人起疑的对比。
“无妨。”谢停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沙哑。他抬手，轻轻格开了她仍在“努力”擦拭的手。
殷离像是被他的动作惊到，猛地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带着真实的慌乱或许还有一丝计划得逞的隐秘：“将军…我…”
“一件衣裳而已，姑娘不必介怀。”谢停云站起身，掸了掸衣摆上的水渍，“谢某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
他需要立刻离开这里。这里的空气仿佛都带着毒，这对姐弟如同盘踞在蛛网中央的美丽毒蛛，看似柔弱，却随时能致人死地。他不能再待下去，否则难保不会被那看似无辜的眼神和刻意的触碰扰乱心神。
“将军这就要走？”殷离跟着站起身，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失望与不安。
“嗯。”谢停云目光扫过角落依旧在劈柴，仿佛对这边动静漠不关心的殷烛，最后落回殷离身上，“姑娘保重，若有难处，可去城西罗刹营驻地寻我。”
留下这句话，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了这处看似破败、实则暗藏汹涌的小院。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殷离脸上那副温顺柔弱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平静。她低头，看着自己刚才摩挲过他疤痕的指尖，眼神复杂。
“他起疑了。”殷烛不知何时已放下柴刀，走到她身边，声音低沉。他手中把玩着那条色彩斑斓的小蛇，小蛇温顺地缠绕在他苍白的手指上，吐着猩红的信子。
“他若不起疑，反倒不配做‘归墟’了。”殷离语气淡漠，“越疑心越好。疑心，才会探究，探究，才会靠近，靠近……才有可能为我们所用。”她抬眼，看向院门的方向，目光仿佛能穿透木门，看到那个玄色挺拔的背影。
“昨夜巷中那人，处理干净了？”她问。
殷烛指尖轻轻抚过小蛇冰凉的鳞片，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一个时辰前，城西张员外家的公子，‘意外’被毒蛇咬伤，救治不及，死了。”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
“觊觎阿姐的臭虫，都该死。”
殷离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只是一只蝼蚁的消亡。她转身走进屋内，开始收拾石桌上的茶具，动作不疾不徐，与方才的慌乱判若两人。
“阿烛，”她背对着弟弟，声音很轻，“准备好，他还会再来的。下一次，我们要让他……更进一步。”
殷烛看着姐姐的背影，轻轻“嗯”了一声，将小蛇收回袖中。阳光下，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唯有那双与殷离相似的眸子里，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幽深与冰冷。
而此刻，策马离开梨花巷的谢停云，心情远不如他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被她摩挲的触感，那清冷的熏香气也仿佛依旧萦绕在鼻端。他几乎可以断定，昨夜巷中的“巧合”绝非偶然。殷离姐弟，是在刻意接近他。
他们想做什么？利用他这把“刀”？对付谁？皇帝？朝廷？还是……与那前朝密纹有关？
正思忖间，一名身着普通百姓服饰的罗刹营暗探悄无声息地靠近，低声禀报：“将军，城西张员外之子，半个时辰前被毒蛇咬伤，暴毙。”
谢停云勒紧缰绳，骏马发出一声嘶鸣。
果然！
动作如此之快，如此狠绝！那杯打翻的茶，那刻意的触碰，都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掩盖他们正在进行的灭口行动！
他调转马头，看向梨花巷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殷离……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在齿间碾碎。
那女人是剧毒。碰过的东西，都得洗干净。
但旋即，他嘴角又勾起一抹极淡、近乎冷酷的弧度。
但正因是剧毒，才更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场由一场“英雄救美”开始的戏，双方都心知肚明地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只是，谁才是真正的猎人，谁又是猎物，尚未可知。
阳光正好，却照不进人心底的暗潮汹涌。棋盘已铺开，棋子已落位，一场围绕着阴谋、利用与或许会在算计中滋生的真情的大幕，正缓缓拉开。
今天更万字，开文大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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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冥蝶·茶中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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