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书房。
龙涎香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空气中,混合着陈年墨锭的冷香,几乎凝成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庄重。谢停云垂首立于御案前,身姿挺拔如沉寂的雪松,玄色官袍上暗绣的罗刹纹路在烛光下若隐若现,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如同冰封的湖面,不起丝毫涟漪。
皇帝萧景琰端坐于龙椅之上,明黄的常服也掩不住眉宇间积威已久的深沉与掌控一切的威仪。他放下手中关于周府灭门案的最终朱批奏报,那抹刺目的红像一道未干的血痕。指尖在光滑冰冷的紫檀木案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笃、笃、笃……每一声都敲在人的心尖上。
“停云,此事你办得利落。”皇帝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像钝刀子割肉,“周明安通敌叛国,罪证确凿,死有余辜。你为朝廷铲除奸佞,功不可没。” “功不可没”四个字,被他念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
“此乃臣分内之事。”谢停云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波澜,如同最精密的器械。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指尖已微微掐入掌心,那周府一夜的惨嚎和飞溅的温热液体,此刻正隔着时空灼烧他的神经。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牢牢锁住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种淬了冰的锐利:“说起来,朕记得,你的养父,谢昀谢副将,当年也曾参与过宫变之夜的行动吧?就在……紫宸殿偏门值守。”
谢停云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窒息。养父谢昀,是他在那个冰冷、视他如污点的谢家里,唯一给过他些许微弱温暖的人,尽管那温暖也带着疏离和无法言说的愧疚。而宫变之夜,是先帝驾崩、当今陛下萧景琰在血与火中踏着无数尸骨登基的夜晚,也是无数秘密被永久埋葬、无数冤魂至今游荡的夜晚。陛下此刻提及,绝非偶然!
“是。”他喉头干涩发紧,依旧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掩去眸底瞬间翻涌的惊涛,“养父当年……确在紫宸殿偏门值守。” 他刻意省略了任何可能引起联动的词汇,声音平稳得近乎残忍,像是在陈述别人的故事。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尾音拖长,像是陷入了回忆,语气却带着千钧重压,一字一句砸下来:“谢副将是个忠臣,只是有时过于耿直,容易被人利用,看不清……真正的大势所在。” 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压在谢停云肩上,“停云,你如今的位置,京城内外,明里暗里,多少人盯着。要记住你的本分,莫要被……那些不该记起的旧事迷了眼。”
“本分…我谢停云的本分,究竟是什么?!”
是永远做陛下手中那把不问是非、不辨黑白、只遵命令饮血的刀?是永远顶着“谢家养子”这尴尬的身份,活在生母厌弃、养父家族疏离、陛下若有似无的忌惮之下?还是……他这颗早已被染黑、被撕裂的心,也能有资格渴望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干净的东西?
巨大的屈辱与前所未有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粘稠的泥沼,瞬间将他吞没。他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来自九重御座的、审视与警告的目光,如同最坚韧的玄铁锁链,将他牢牢禁锢在这既定的命运轨道上,动弹不得。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灵魂在枷锁中挣扎的嘶鸣。
“臣,”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声音低哑,“谨记陛下教诲。”
“退下吧。”皇帝终于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无关紧要的飞虫。
“臣,告退。”
退出那令人窒息的御书房,穿过长长的、寂静无人的宫廊,朱红的廊柱和金色的琉璃瓦在秋日高悬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而冰冷的光辉,却丝毫照不进谢停云心底那片无边无际的阴霾与荒芜。皇帝的警告言犹在耳,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针,扎在他最脆弱的神经上,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就在他即将走出这片华丽的牢笼时,前方拐角处传来一阵轻松愉悦的笑语,与这宫墙的肃杀格格不入。他抬头,看见安阳长公主正与驸马并肩而行,长公主今日穿着一身绯色缕金百蝶穿花宫装,云鬓珠翠,明艳不可方物,与身旁温文尔雅的驸马言笑晏晏,眉眼间是他从未见过的、毫无阴霾的轻松与暖意。
那是他的生母。赋予他生命,却也赋予他无尽耻辱与痛苦的女人。
他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
似乎察觉到这过于有存在感的视线,安阳长公主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她脸上那明媚如同春光的笑容如同被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吹熄的烛火,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灰烬。那双与他轮廓依稀相似的美眸中,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一丝波动,只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如同看待某种不该存在于世的秽物般的漠然与深入骨髓的厌弃,在他身上冷冷扫过,比刀锋更利。随即,她仿佛只是不经意瞥见了一堵墙、一根柱子,漠然到极致地收回目光,脸上重新挂起无可挑剔的浅笑,与驸马继续着方才的话题,相携离去。
没有片刻的停留,没有只言片语,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带着情绪的眼神都吝啬给予。彻底的漠视,是最高等级的轻蔑。
那漠然到极致的一瞥,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任何怨毒的诅咒都更伤人千百倍。谢停云僵在原地,只觉得一股足以冻裂灵魂的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瞬间冰冷彻骨,连心跳都似乎被冻结。廊下的风穿过,带着深秋刺骨的凉意,吹在他身上,却比不上心底那片被彻底焚毁的荒芜的万一。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石雕,唯有宽大袖袍下,指骨捏得泛白,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他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那说笑声彻底消失在重重宫墙深处,连回音都散尽,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仿佛灌满了铅的腿,一步步向外走去。阳光将他玄色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孤寂的鬼影。
是夜,将军府书房。
烛火不安地跳跃着,映照着谢停云沉郁如暴风雨前海面的侧脸。案上摊开着亟待处理的军务文书,墨迹犹新,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白日里皇帝那意味深长的警告,生母那彻底将他抹杀的漠然眼神,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化作无数狰狞的鬼魅,在他脑中疯狂叫嚣、撕扯。
他猛地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梨花木椅子,发出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却浑然未觉,一把推开紧闭的窗棂,冰冷的夜风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咆哮着灌入,瞬间吹散了满室的沉闷,却吹不散他胸口中那团燃烧着绝望与暴戾的火焰。夜空漆黑如墨,无星无月,如同他此刻彻底沉沦的心境,看不到一丝光亮。
一股无法抑制的、近乎自虐的冲动攫住了他。他需要确认,需要抓住点什么,哪怕是……虚假的温暖,哪怕是致命的毒药!
他利落地换上了一身便于隐匿的夜行衣,布料摩擦发出窸窣声响,如同毒蛇游走。如同彻底融入黑暗的幽灵,他悄无声息地翻出将军府的高墙,身形几个起落,便融入了浓重的夜色,向着梨花巷的方向疾驰而去。夜风刮过他滚烫的脸颊,带来一丝扭曲的快意。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偏要在此刻去那里。或许,只是想亲眼证实那对姐弟是否真的如他所推断的那般危险而充满算计?或许,只是想看看那无边的黑暗中,是否真的存在一丝……不同于这令人作呕的皇权与虚伪亲情的、不一样的微光?哪怕那微光,是淬了毒的萤火。
避开巡夜的更夫和可能存在的各方眼线,他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落在殷离小院外那株枝桠虬结的老槐树的浓密阴影里,与黑暗完美融为一体。院内一片死寂,只有西厢房还固执地亮着一豆昏黄的灯火,在漆黑的夜里,像一个诱人沉沦的陷阱。
他屏住呼吸,将周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最耐心的猎手,透过窗棂细微的缝隙,向内望去。
只见殷离坐在简陋的床沿,手中端着一个粗陶药碗,正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喂着靠在床头、脸色惨白如纸的殷烛。殷烛的状况似乎比白日里更糟,嘴唇干裂缺乏血色,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压抑低咳,每一次咳嗽都让他单薄的身体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瞬就要散架,殷红的血丝沾染在他苍白的唇角,触目惊心。
而殷离,此刻的脸上没有任何他见过的温顺、怯懦或算计,只有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近乎偏执的温柔与专注。她耐心地、一小勺一小勺地将那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褐色药汁吹温,仔细喂到殷烛嘴边,另一只手无比轻柔地拍着他的背,眼神里充满了毫不作伪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与担忧。她的动作那么轻,那么缓,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殷烛则完全卸下了白日里那份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阴郁,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受伤的幼兽,无比依赖地靠在姐姐单薄却坚定的肩头,偶尔抬起那双湿漉漉的、带着病态脆弱感的眸子看向姐姐时,里面是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深深的眷恋。
这一幕,像一幅带着致命温度的虚假画卷,在这破败不堪、弥漫着贫瘠气息的小院里,在这冰冷彻骨、吞噬一切的夜色中,突兀而又真实地撞入谢停云的眼帘,狠狠撞击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一股强烈到近乎尖锐疼痛的羡慕,伴随着铺天盖地的酸楚,如同汹涌的、带着腐蚀性的暗流,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拧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守护。
他从未被人如此毫无保留地守护过,也从未如此倾尽所有地去守护过别人。他的人生,从诞生之初就是个错误,充满了杀戮、背叛、冰冷的利用和彻骨的漠视。他像一头被困在无尽黑暗中的野兽,疯狂地渴望着一丝光亮,却只能在血污与泥泞中打滚,连仰望星空的资格都被剥夺。他渴望温暖,渴望到灵魂都在颤抖,却只能一次次拥抱更深的寒冷与绝望。
而眼前这黑暗中相依为命、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姐弟,这看似微弱却坚韧到不可思议的羁绊,这在他面前**展露的、不带任何杂质的至少此刻看来如此温情,竟成了他这片荒芜绝望、冰封千里的世界里,唯一能窥见的、带着滚烫温度的幻象!
他想守护这黑暗中唯一的微光!
这个念头如同疯长的毒藤,带着毁灭一切理智与权衡的、近乎偏执的力量,疯狂地破土而出,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哪怕这微光是假的,是陷阱,是裹着蜜糖的砒霜,他也甘之如饴!他太需要这点温暖了,需要到可以忽略所有潜在的危险,需要到可以押上一切!
屋内,殷离喂完了最后一口药,仔细地用干净的帕子擦去殷烛唇边沾染的药渍和血丝,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她柔声哄着,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缱绻:“睡吧,阿烛,姐姐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殷烛顺从地躺下,闭上了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柔和的阴影,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
殷离为他仔细掖好被角,仿佛要隔绝外界所有的寒意。她在床边又静静坐了片刻,如同最忠诚的守护者,确认弟弟已经彻底睡熟,这才轻轻起身,动作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然而,就在她转身离开床边的瞬间,她脸上那足以溺毙人的温柔如同潮水般褪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毫无情绪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厌倦。
她走到窗边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桌前,那里,不知何时,如同变戏法般多了一封没有任何标记的密报。
她拿起密报,就着那盏昏黄跳跃、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烛火,面无表情地展开。当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归墟”二字,以及其后关于谢停云今日宫中动向、情绪波动的简要分析时,她唇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讽刺到极致的笑意。那笑意没有抵达眼底,反而让她那双漂亮的眸子显得愈发幽深难测。
她侧过头,对着床上似乎已然陷入沉睡、对外界一无所知的殷烛,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残忍玩味意味的气音,轻轻吐露:
“看,这条被皇室遗弃、饥肠辘辘的疯狗,正趴在我们的窗沿,贪婪地渴望着一点点虚假的温暖呢。”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密报上“归墟”的代称,如同抚过一件有趣的玩具。
床上,本该沉睡的殷烛,眼皮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并未睁开,那缺乏血色的唇角却同样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而扭曲的弧度。他喉咙里发出两声压抑的、带着血腥气的低咳,声音低哑如同鬼魅呢喃:
“那就再多给他一点甜头,让他嗅到味道,摇尾乞怜。等他彻底咬钩,毒入骨髓,自然会为我们……撕咬到死。”
窗棂外,谢停云完全听不清屋内那恶魔般的低语,他只看到殷离在烛光下那温柔得令人心碎的侧影,和她拿起密报时那沉静如水的姿态。他心中那片冰冷死寂、被彻底否定的荒原,仿佛因这窥见的、一丝“真实”的他所以为的温暖与羁绊,而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硬生生挤了进来,灼烫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他深深看了一眼窗内那看似柔弱无助、需要庇护,实则暗藏锋刃、仿佛与他同样在黑暗中挣扎求存的女子,心中那个疯狂的念头愈发坚定。最终,他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离去,气息彻底消失后,殷离吹熄了那盏昏黄的烛火,整个房间陷入彻底的黑暗。她走到窗边,冰冷的目光穿透黑暗,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眼神在浓稠的墨色里明灭不定,如同伺机而动的毒蛇。
饵,已经放下,带着精心调配的、足以令饥渴灵魂上瘾的毒药。
就看这条渴望温暖到不惜饮鸩止渴的“疯狗”,何时会彻底咬钩,心甘情愿地……坠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了。
夜,还漫长得很。棋盘上的博弈,人心与算计,真情与假意,在这深秋冰冷彻骨的寒夜里,交织缠绕,酝酿着一场更加疯狂、更加危险的风暴。
破万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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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烛九阴·君心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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