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驱散了夜的浓稠，却驱不散谢停云心头的迷雾。他端坐于罗刹营衙署的书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冷的玄铁令牌，上面阴刻的“归墟”二字，如同烙印。
昨夜梨花巷那昏黄灯火下的一幕，如同鬼魅，在他脑中反复上演。殷离那专注温柔的侧影，殷烛那脆弱依赖的姿态，与他所知的危险、与前朝密纹的关联，形成一种尖锐的矛盾，撕扯着他的判断。那点看似真实的温暖，像沙漠旅人眼前的海市蜃楼，明知是虚幻，却依旧引得他口干舌燥，心生妄念。
“将军。”心腹副将陈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他的沉思。
“进。”
陈山推门而入，神色凝重，快步上前，压低声音禀报：“将军，昨夜城西张员外之子暴毙一事，已有初步勘验结果。确系毒蛇咬伤致死，伤口细微，符合城外山林常见的‘花斑链’蛇毒特征。现场……未发现明显人为痕迹。”
谢停云抬起眼，目光锐利如鹰隼：“未发现？”
陈山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力，头垂得更低：“是……表面看来，确像意外。但属下觉得，时机太过巧合。就在他与那殷氏女子发生冲突之后……”
“不是巧合。”谢停云的声音冷得像冰碴，“是灭口。”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衙署院内正在操练的兵士，眼神幽深，“那对姐弟，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危险，也更……谨慎。”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场景：殷离在他面前“不慎”打翻茶水，慌乱擦拭，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同时，角落那个看似病弱无害的殷烛，或许只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甚至只是那一声恰到好处的轻咳，便已向隐藏在暗处的“蛇”发出了致命的指令。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那……将军，我们是否要……”陈山做了个隐秘的手势，意指对殷离姐弟采取监控或更进一步的行动。
谢停云沉默了片刻。脑中再次闪过殷离喂药时那温柔的眼神，以及昨夜宫中那令人窒息的警告和生母漠然离去的背影。一种近乎叛逆的、想要抓住些什么的冲动，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不。”他转过身，眼神恢复了惯常的冷冽，但深处却燃着一簇幽暗的火苗，“非但不能动他们，还要……帮他们一把。”
陈山愕然抬头：“将军？”
“那天雨巷之中，目击者并非只有那三个纨绔。”谢停云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或许还有更夫，夜归的邻人，甚至……可能存在的、我们尚未察觉的其他眼线。立刻派人，将那天夜里巷子附近所有可能目睹我与殷离相遇的痕迹，全部抹去。所有目击者，封口。若有不从，或可能走漏风声者……”他顿了顿，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你知道该怎么做。”
陈山脸上露出不解与担忧：“将军，不过是个身份存疑的孤女，何必如此大动干戈，为她做到如此地步？这若是被陛下或是朝中其他人知晓……”
谢停云走到他面前，玄色的衣袍带起一阵冷风。他比陈山高出半个头，垂眸看他时，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压迫感。
“你以为我是在保护她？”谢停云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那是对自身处境和**的清醒认知，“陈山，你跟我这么久，难道看不出那女人是剧毒？沾之即死。”
陈山更困惑了：“那将军为何……”
“正因她是剧毒，”谢停云打断他，眼神幽深如古潭，仿佛在凝视着某个危险的、却又充满诱惑的深渊，“才更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皇帝忌惮我，长公主厌弃我，朝堂上下，视我为陛下鹰犬，既惧且鄙。我谢停云走到今日，看似权势煊赫，实则如履薄冰，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抬手，轻轻拂过书案上那枚“归墟”令牌，指尖感受到那刻骨的冰凉。
“我需要变数，陈山。”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眼前的重重迷雾，“一条不知来历、浑身是毒，却可能反噬其主，甚至能搅动这潭死水的……毒蛇。殷离，就是那个变数。”
他需要她的危险，需要她的算计，需要她背后可能隐藏的力量。他要将她牢牢控在手中，让她成为自己的棋子，自己的盾，甚至……可能是唯一能理解他这片黑暗的同类。这种想法本身就很疯狂，但他早已身处疯狂边缘。
“将她可能暴露的风险彻底掐灭，让她只能依附于我，只能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活动。这样，她的毒牙，才会对准我希望的方向。”谢停云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赌徒般的决绝，“去办吧，做得干净点。”
陈山看着将军眼中那簇幽暗却炽烈的火焰，心中凛然，终于明白了将军的意图。这不是保护，这是一种更高级、更危险的掌控与利用。他不再多言，抱拳躬身：“属下明白！定会处理得天衣无缝！”
看着陈山领命而去的背影，谢停云缓缓坐回椅中，疲惫地闭上眼。他知道自己在玩火，在走一条极其危险的钢丝。但比起在那令人窒息的忠诚与漠视中缓慢腐烂，他宁愿选择这充满未知与毁灭可能的疯狂。
与此同时，梨花巷小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阳光透过窗棂，在坑洼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殷离正坐在院中的小凳上，慢条斯理地择着野菜，动作娴静，仿佛昨夜那个在烛光下与弟弟低语着冰冷算计的女子只是幻影。
殷烛坐在她身旁不远处的门槛上，手中拿着一卷泛黄的书册，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而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院门外偶尔经过的人影。
“阿姐，”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带着病弱的沙哑，却清晰稳定，“巷口那个卖炊饼的老王，今天没出摊。”
殷离择菜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
殷烛继续道：“还有隔壁那条总是狂吠的黑狗，从昨夜后半夜起，就没再叫过。”他顿了顿，补充道，“今早我去井边打水，听到两个婆子嘀咕，说城西张员外家办了白事，但官府查了一夜，最后还是定了意外。”
殷离放下手中的野菜，拿起旁边的粗布帕子，细细擦净指尖沾染的泥土。她的动作很慢，很优雅，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看来，”她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了然的弧度，“我们的谢将军，动作很快。”
她站起身，走到那株半枯的梅树下，仰头看着稀疏的枝桠，阳光在她清丽的脸上跳跃，却照不进那双幽深的眸底。
“他在帮我们扫清首尾。”殷离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嘲弄，“真是……贴心。”
殷烛合上书卷，走到她身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在示好，也在示威。告诉我们，他知道我们的手段，并且，他有能力掌控局面。”
“掌控？”殷离轻笑出声，那笑声如同冰珠落玉盘，清脆却冰冷，“他以为他是执棋之人？”她转过身，看向殷烛，眼神锐利而疯狂，“他不过是我们选中的，最锋利的那把刀。现在，刀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使用，并且……并不排斥。”
她走到殷烛面前，伸手替他理了理略显褶皱的衣领，动作温柔，眼神却冷静得可怕：“他知道我们是毒，却还想掌握我们。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本身，就已经中毒了。”
“贪婪是最好利用的弱点。” 殷烛低声接道，眼中闪过与年龄不符的阴冷算计，“他渴望温暖，渴望认同，渴望摆脱身上的枷锁。而我们，恰好能给他制造这种幻觉。”
“不仅仅是幻觉，阿烛。”殷离指尖轻轻拂过弟弟冰凉的脸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意味，“我们要让他觉得，只有在我们这里，他才能找到真实。哪怕这真实，是建立在更大的谎言之上。”
她收回手，重新坐回小凳上，拿起那些未择完的野菜，仿佛刚才那番充满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
“既然将军大人如此‘体贴’，我们也不能毫无表示。”殷离低下头，继续着手上的活计，声音恢复了之前的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找个合适的时机，给他递个梯子。让他觉得，他的‘庇护’，对我们而言，是雪中送炭。”
殷烛点了点头，重新拿起那卷书册，目光却再次投向院外。
阳光正好，小院看似平静温馨。然而，在这平静之下，是双方心知肚明的试探、算计与步步为营的布局。谢停云以为自己在编织罗网，捕捉那条美丽的毒蛇，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踏入一个更为精心布置的、以人心为棋局的陷阱。
饵已下，网已张。
只待那条渴望温暖、不甘于命运的“疯狗”，在自以为是的掌控中，越陷越深。而真正的猎手，正隐藏在暗处，冷静地等待着收网的时机。这局棋，从一开始，执子者，便并非他谢停云。
今天更6章！咳咳，因为早上发现昨天更错版本了，更的是初稿不是终稿，已经改回来了。今天更6章陪一杯，我干了，你们随意哈哈~[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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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蜜饵·局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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