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庭前那株老梧桐的叶子已凋零大半,剩下的几片枯黄在枝头瑟瑟发抖,风一过便簌簌落下,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罗刹营衙署内,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谢停云眉宇间的寒意。
他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指尖捻着一份刚由心腹呈上的密报,羊皮纸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指腹,上面的墨字却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入他的眼底。
三年前那桩悬而未决的军械库失窃案,竟在此时被重新翻出。几经周折、看似杂乱的线索,最终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着,诡异地指向了殷府——不,更准确地说,是指向了殷府一名早已被遣散多年、名叫福伯的老仆。密报称,此人近日曾在南城暗市中,鬼鬼祟祟地试图出手一件玉珏,那玉珏的纹饰,竟与当年失窃的一批御赐军械上的暗纹有七分相似。被安插在暗市的眼线察觉后,一番“敲打”,那老仆竟涕泪横流地攀咬起来,言之凿凿,声称自己是受旧主殷离姐弟指使,那玉珏便是信物。
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
谢停云的第一反应便是雷霆震怒,随即又被一股冰冷的理智压下。那对姐弟,殷离看似柔弱如风中细柳,一举一动却透着不寻常的坚韧;殷烛更是病骨支离,常年困于那方破败小院,药不离口。他们如何能指使一个离府多年的老仆,去沾染三年前的军械大案?这栽赃的手段,拙劣、急躁,甚至带着几分狗急跳墙的意味,生怕别人看不出是陷害。
然而,正是这拙劣背后,隐藏着阴狠的杀机。在这京城,尤其是在他谢停云明显对那对前朝姐弟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关注之后,“前朝余孽”这四个字本身就是最锋利的刀刃,不需要确凿证据,只需一点风声,一丝嫌疑,便足以掀起腥风血雨,达到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的效果。
是谁?是朝中那些看他这“陛下鹰犬”不顺眼,视他为玷污门楣的谢家旁支?还是龙椅上那位,察觉到他与殷离的接触,借此敲打警告,让他认清“本分”?亦或是……其他隐藏在更深处的、连他也未曾察觉的势力,想要将这潭水搅得更浑?
心念电转间,种种可能性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闪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豁然起身,玄色织金螭纹的披风随着动作扬起,带翻了手边一杯早已凉透的雨前龙井,褐色的茶汤泼洒在深色的地毯上,洇开一片暗沉的水渍,如同不祥的预兆。
“备马!”他声音冷沉如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甚至隐含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他必须立刻赶去梨花巷!无论这是谁的局,意图何在,他绝不能让那对姐弟受到丝毫伤害!殷离……那是他在这冰冷绝望的权欲泥沼中,唯一窥见的、带着温度的影子,是他棋盘上至关重要的变数,是他疯狂心绪中一丝扭曲的寄托,岂容他人轻易毁去!
马蹄声急如骤雨,踏碎了深秋长安街市的喧嚣,卷起满地枯叶,如同踏在谢停云焦灼的心上。他几乎是未经通传,径直闯入了那处与周围繁华格格不入的破败小院。
院内景象,却与他一路预想的惊慌失措、哭诉求援截然不同。
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近乎惨淡的澄澈,透过那株半枯梅树稀疏的枝桠,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殷烛伏在院中那张唯一的、边缘已有些腐朽的石桌上,面前铺着一张质地粗糙的宣纸,正在作画。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青衫,更衬得脸色苍白如雪,毫无血色,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碎裂。握着细狼毫笔的手指纤细得惊人,指节因用力而紧绷着,泛出青白的颜色。
他画得极其专注,眉心微蹙,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然而,每勾勒几笔,积蓄的力量似乎便消耗殆尽,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那单薄的肩胛骨随着咳嗽剧烈地颤抖着,如同一只折翼的蝶,脆弱得令人心惊。点点猩红随着咳嗽溅落在粗糙的纸面上,在未干的墨迹旁晕开一团团刺目而妖异的痕迹,空气中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铁锈味的甜腥气。
殷离就站在他身侧,穿着一身同样素净的月白襦裙,裙摆沾了些许尘泥。她一手轻轻揽着弟弟瘦削得硌手的肩头,试图传递一些微不足道的支撑,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握着殷烛那只不断颤抖的、执笔的右手,耐心地、极其温柔地引导着微弱的笔锋,在染血的宣纸上细细描绘着松枝苍劲的轮廓。她的眼神专注而心疼,目光紧紧锁在弟弟因痛苦和虚弱而不断沁出细密冷汗的额角与鬓边,那目光里的担忧、怜惜与一种近乎绝望的坚韧,几乎要化为实质流淌出来。
“阿烛,慢些,不着急……呼吸,跟着姐姐呼吸……”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四月拂过柳梢的暖风,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试图平复弟弟剧烈的咳喘,“画完这幅《岁寒图》,为姐姐祈福,沾了你的诚心,你的病就会好了……一定会好的。”
殷烛抬起咳得泛红、蒙着一层生理性水光的眸子,看向姐姐,那双原本沉郁的眼里此刻只剩下全然的依赖与固执,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嗯……要给阿姐……祈福……保佑阿姐……平平安安……”
阳光静静流淌,将姐弟二人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勾勒出一幅凄美、坚韧、相依为命到令人心碎的画面。任何看到此情此景的人,哪怕心肠再硬,也绝不会相信,这样一对看似纯净无害、在命运碾压下挣扎求存的姐弟,会与什么军械大案、前朝阴谋扯上关系。他们就像是暴风雨中紧紧依偎的两株小草,除了彼此,一无所有。
谢停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像是被最滚烫的烙铁烫了一下,剧烈的酸涩与一种奇异的、近乎疼痛的柔软感交织着,汹涌地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所有基于理智的疑虑、所有关于利弊的权衡算计,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无比“真实”的、触手可及的脆弱与温情冲击得七零八落,土崩瓦解。
这一定是栽赃陷害!是有人见不得他好,见不得他抓住这黑暗中唯一的光,所以要毁掉它!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去构陷这样两个可怜人!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情绪,放轻了脚步,如同生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般,缓缓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殷离抬起头,见到是他,眼中迅速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仿佛没想到他会此时到来,随即那惊讶被更大的慌乱与无助取代。她下意识地松开握着殷烛的手,像是溺水之人看到浮木般向前迈了半步,寻求庇护的姿态自然而真切,却又碍于男女大防与尊卑礼数,硬生生停在原地,纤细的手指无措地绞着衣角,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忍恐惧的颤抖:
“谢将军……您、您怎么突然来了?可是……可是出了什么事?”她边说,边不自觉地侧过身子,试图将咳得蜷缩起来、说不出话的殷烛更严密地护在身后,那姿态,像极了被猎犬围堵时,本能地将幼崽藏于羽翼之下的母鸟,充满了绝望的保护欲。
谢停云的目光扫过石桌上那幅染了血点、松枝刚劲却笔锋微颤、更显悲凉孤傲的《岁寒图》,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墨香、药味与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气味。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许,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无事,只是恰巧在附近办差,顺路来看看姑娘和令弟。”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殷烛那苍白如纸、因咳嗽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颊上,眉头蹙得更紧,“殷小公子的身子,似乎比前两日更不好了?”
殷离闻言,眼圈瞬间红得更厉害,泫然欲泣,她飞快地低下头,用一方洗得发白的旧帕子拭了拭并無泪水的眼角,声音哽咽,带着令人心碎的委屈与恐惧:“劳将军挂心……阿烛他……这身子骨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旧疾了,时好时坏,御医……也说是只能仔细将养着。”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飞快地看了谢停云一眼,又受惊般垂下,肩膀微微发抖,“都怪我们姐弟无用,只想在这陋巷安分守己,了此残生,不知为何还会惹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平白让人构陷……阿烛他心中郁结惊惧,这才……这才又吐了血……”
她的话语未尽,嗓音沙哑,那未尽之语里蕴含的无限委屈、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对命运不公的茫然不解,却清晰地、如同冰冷的丝线般缠绕上谢停云的心头。
“姑娘放心。”谢停云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起誓般的郑重,像是在许下一个重于生命的承诺,“有我在,无人能欺辱你们。”
这句话,他说给看似柔弱无助的殷离听,更像是在对自己内心深处那个渴望温暖与认可的残缺灵魂宣誓。他绝不会让任何人,破坏他好不容易才在这冰冷世间窥见的这点温暖与羁绊。哪怕这温暖是镜花水月,这羁绊始于利用,他也要让它变成真的!谁敢伸手,他便剁了谁的爪子!
又在院中稍坐了片刻,语气温和地询问了殷烛的病情,叮嘱了几句“需静心休养,莫要劳神”,谢停云便起身告辞。离开时,他深深看了一眼那对依旧依偎在一起、仿佛他是他们唯一依靠的姐弟,眼中最后一丝因密报而起的疑虑也彻底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汹涌的守护欲。
他必须立刻、干净地处理掉那个攀咬的老仆,以及这桩可笑又可悲的“案子”。任何可能威胁到他们的隐患,都必须连根拔起!
看着谢停云挺拔而带着一丝决然杀气的背影消失在紧闭的院门外,殷离脸上那泫然欲泣、惊慌无助的表情,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收敛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她直起身,理了理并無凌乱的衣裙,走到石桌旁,低头看着那幅染着“血”的《岁寒图》,目光冷静得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
殷烛也缓缓直起腰,方才那副病入膏肓、咳血不止、仿佛下一刻就要油尽灯枯的脆弱模样荡然无存。除了脸色因常年不见阳光而固有的苍白,他的眼神已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与深不见底的阴郁。他拿起一旁早已备好的、浸了清水的湿帕子,慢条斯理地、仔细地擦去指尖沾染的墨迹和……那并非真正鲜血,而是特意调制的、颜色与质感都足以以假乱真的胭脂膏与朱砂的混合物。
“他信了。”殷烛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事成后的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陈述。
殷离伸出纤细如玉的指尖,轻轻抚过画面上那看似挺拔不屈、实则每一笔都暗藏锋芒与算计的松针,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几分嘲弄与残忍的弧度。
“他当然会信。”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人性弱点的、近乎残酷的精准,“一个从未被真心对待过、在背叛与漠视中长大的人,一旦看到自以为的‘纯粹’与‘脆弱’,看到需要他保护的‘弱者’,便会像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想要守护,甚至不惜为此与全世界为敌。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软肋,也是我们……最好用、最锋利的武器。”
她早就料到,以他们姐弟这尴尬而敏感的身份,如同怀璧其罪,迟早会有人按捺不住,想要借题发挥,将他们彻底踩入泥沼,或是利用他们来做文章。而这桩被有心人翻出来的旧案,这个被推出来当枪使的老仆,不过是她顺势而为,将计就计,用来进一步试探谢停云底线、加深他愧疚与保护欲,并将其更牢固地捆绑在自己战车上的一步棋。
结果,比她预想的还要顺利。谢停云的反应,甚至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决绝。
殷烛放下帕子,冷眼看着谢停云离去的方向,那双与殷离极为相似的眸子里,没有丝毫事成的放松或感激,只有一种纯粹的、几乎凝为实质的冰冷厌恶。
“阿姐,他看你的眼神,令人作呕。” 那是一种混合着怜悯、强烈的守护欲以及某种更深沉、更炽热、几乎不加掩饰的情感眼神,如同黏腻的蛛网,让他觉得自己的领域被侵犯,姐姐的注意力被分走,心底涌起一股毁灭一切的暴戾。
殷离闻言,轻笑出声,那笑声清越,却听不出半分暖意,反而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凉薄。她抬手,指尖拂过画面上那抹最为刺目的“血迹”,语气淡漠而残忍,如同在说今日天气不错:
“但很好用,不是吗?”
她需要谢停云这把锋利且权势不小的刀,需要他的庇护,需要他这份扭曲而炽热的“真心”来作为他们姐弟在这龙潭虎穴中的护身符和踏脚石,直至达成最终的目的。至于这过程中,是利用,是欺骗,是将一颗真心反复践踏玩弄于股掌之间,还是可能引火烧身,她并不在意。
良心?那东西早在很多年前,在那个血流成河、天地同悲的夜晚,随着父皇母后温热的血液,一同流干、凝固、化为尘埃了。
殷烛沉默了片刻,窗外最后一丝天光映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他最终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将那幅染着“血”的《岁寒图》缓缓卷起,动作间带着一种与他年轻面容极不相符的沉郁与死寂。他知道姐姐是对的。在这吃人的世道,想要活下去,想要夺回失去的一切,想要那些高高在上的刽子手付出代价,他们可以不择手段,哪怕灵魂永堕无间地狱。
只是,看着姐姐那双在算计与伪装中愈发显得冰冷美丽、却也愈发空洞的眸子,他心底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细密而持久的刺痛,依旧如同跗骨之蛆,悄然蔓延,无法根除。
而此刻,策马离开梨花巷,直奔罗刹营衙署的谢停云,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坚定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暖意。他下令心腹,以罗刹营最迅捷也最残酷的手段,迅速“修正”了那老仆漏洞百出的证词,并将那个可能带来无穷后患的“污点”,彻底、干净地从这世上抹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以为自己挥刀斩断的是威胁,精心擦拭的是蒙尘的明珠。
却丝毫不知,他亲手扼杀的,是可能窥见阴谋一角的微弱曙光;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呵护的,是两条早已将淬毒獠牙对准他心脏、伺机而动的……美人蛇。
局中有局,计外施计。这场围绕着阴谋、谎言与虚假温情展开的致命博弈,才刚刚拉开猩红的序幕。而他,正一步步,心甘情愿地,踏着自以为是的守护之路,沉沦于那为他精心编织的、名为“救赎”的无间罗网之中。
跟我聊天宝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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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栽赃·反间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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