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过后,京城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皇城翘起的飞檐,连风里都带着股浸入骨髓的湿寒,吹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
谢停云接到旨意时,正于城郊罗刹营秘密校场检阅新晋暗卫的搏杀之术。冰冷的铁器碰撞声、拳脚到肉的沉闷响声、以及失败者压抑在喉间的痛哼交织在一起,构成他早已习以为常的背景音,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淡淡的血腥气。传旨太监尖细阴柔的嗓音,如同裂帛,突兀地穿透这片属于黑暗与死亡的肃杀,带来一个与他平日职责看似毫不相干的任务——监视国师月无色迎娶巾帼遗孤霍飞凰的婚礼。
他执鞭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沾染着泥污与汗水的牛皮鞭梢在空中凝滞一瞬。月无色,那个深得帝心、行事诡谲莫测、连罗刹营都难以完全摸清底细的国师,竟要强娶已故霍擎天将军的独女?霍家满门忠烈,血染边关,马革裹尸还,朝廷追封的诰命墨迹未干,只余下这一缕血脉,陛下竟也由着月无色如此肆意妄为,行此近乎折辱忠良之举?虽心下瞬间转过无数猜测与微诧,但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如同戴着一副精心锻造的面具,只沉声应道:“臣,领旨。”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国师府今日可谓是极尽奢华,张灯结彩,红绸铺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内院深处,连廊下石狮都系上了硕大的红绸花。宾客盈门,车马如龙,喧嚣的锣鼓笙箫之声震耳欲聋,几乎要掀翻府邸上空的阴沉天幕。然而,那过分喧闹的喜乐,那满目刺眼欲滴的鲜红,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与压抑,仿佛一场精心编排的荒诞戏剧。来往的宾客脸上虽堆着格式化的笑容,眼神却闪烁不定,在推杯换盏间,交换着心照不宣的、隐秘而复杂的目光。谁不知这是一场不容抗拒的强娶?谁不私下里叹那霍家女郎刚烈却命运多舛,终究难逃权贵掌中?
谢停云一身玄色暗纹常服,并未着象征身份的罗刹营官袍,如同一个真正的、不起眼的旁观者,隐在宾客席位最末端的角落阴影里,与身前那些衣着光鲜、谈笑风生的官员勋贵格格不入。他目光平静如水,缓缓扫过喧闹得令人心烦的喜堂,那里,身着繁复华丽、以金线绣满鸾凤和鸣图案的大红嫁衣的霍飞凰,由两名身强力壮、面无表情的喜娘一左一右半搀半押着,僵硬地立在堂前。即便被束缚在厚重层叠的嫁衣里,她高挑的身形依旧挺得笔直,如同雪地里不屈不挠的青松,透着一股宁折不弯的倔强。沉重的赤金点翠凤冠压在她乌黑的发髻上,珠翠累累,垂下细密的流苏,遮挡住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紧绷而苍白的下颌线条。
国师月无色则是一身暗红近黑的宽大袍服,银白的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后背,衬得那张过分俊美阴柔、近乎妖异的脸庞愈发苍白诡谲。他嘴角始终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浅淡笑意,眼神却如同万年不化的寒潭深渊,幽冷地落在霍飞凰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势在必得的冰冷占有欲。
冗长而刻板的仪式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进行着,司仪拔高了嗓音唱喏着吉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紧绷的鼓面上。当那一声“夫妻对拜”尖锐地划破空气时,一直如同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般沉默不语的霍飞凰,猛地抬起了头!凤冠上垂落的珠翠流苏因她这剧烈决绝的动作而相互猛烈撞击,发出一阵急促而清脆的叮当乱响,如同玉碎之声。
盖头被扬起的力道掀开,滑落肩头,终于彻底露出了她的脸。那是一张清丽绝伦却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面容,眉眼间依稀可见其父霍将军的英气,此刻却如同被寒霜覆盖。然而,最慑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如同在无边暗夜中骤然点燃的、淬了火的寒星,燃烧着熊熊的、几乎要焚尽一切的愤怒与玉石俱焚的决绝,直直地、毫不避讳地射向近在咫尺的月无色,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与鄙夷。
她没有哭,没有如同寻常女子般哀哀求饶或是破口大骂,只是在全场宾客惊愕失措的注视下,以一种快得惊人的速度抬手,精准地拔下了发髻间一支看似质地普通、实则被打磨得极其锋利的白玉簪——那绝非嫁妆,更像是她早已备好的、用于最后了断的凶器。冰冷的簪尖在昏暗却烛火通明的喜堂内,划过一道凄厉而决绝的弧光,毫不犹豫地、用尽了全身力气抵住了自己纤细脆弱的咽喉。用力之狠,雪白肌肤上瞬间被刺破,沁出一粒饱满而鲜红的血珠,如同皑皑雪地上骤然绽放的红梅,刺目惊心到了极点!
“国师府能困住活人,还能困住死人吗!”她的声音清亮高昂,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玉石俱焚的决绝,清晰地穿透了虚伪喧嚣的喜乐,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骤然死寂下来的喜堂上空。每一个字,都像是裹挟着冰棱,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与心尖之上。
满堂哗然!宾客席间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抽气声、窃窃私语声混杂一片。那两名喜娘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如纸,下意识就想上前抢夺那支致命的玉簪,却被霍飞凰那毫无温度、视死如归的冰冷眼神逼得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官员勋贵们神色各异,或震惊于她的刚烈,或流露出些许不忍与怜悯,或则带着事不关己的冷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月无色脸上那抹惯有的、令人不适的浅淡笑意终于彻底淡去,消失无踪,银灰色的眸子里暗流汹涌,翻腾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但他并未立刻发作,没有怒斥,没有强行动手,只是静静地、用一种近乎欣赏艺术品般的专注目光看着她,仿佛在观察一只濒死前爆发出全部生命力进行反抗的美丽猎物,思考着如何既能折断她骄傲的翅膀,又能将她这份决绝的姿态永久珍藏。
而角落阴影里,一直冷眼旁观的谢停云,在霍飞凰猛地抬头、那双充满不屈与骄傲、仿佛燃尽生命最后光焰也要捍卫自身清白与尊严的眸子,毫无预兆地狠狠撞入他视野的瞬间,他的心脏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呼吸骤然一窒,竟有种短暂的窒息感。
就是这双眼睛!
这决绝的、骄傲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带着毁灭性美丽的眼神,与他记忆深处,那个冰冷雨夜暗巷中,殷离最初抬起眼时,那慌乱惊惧深处一闪而过的、被他敏锐捕捉到的坚韧与冷冽,何其相似!那是一种深植于骨髓、无法被彻底磨灭的傲骨与韧性。
只是,殷离更善于、或者说不得不将那份不容践踏的坚韧,小心翼翼地隐藏在了精心伪装的柔弱、惊慌与盈盈泪水之下,如同覆盖在淬毒利刃之上的柔软丝绒,诱人靠近,再给予致命一击;而眼前的霍飞凰,则毫无保留地、以一种惨烈而壮美的方式,将她所有的锋芒与刚烈,**裸地、血淋淋地展露于人前,不惜以生命为祭,向这强加于她的不公命运发出最强烈的抗议!
两个女子的身影,两种不同的反抗姿态,在这一刻仿佛透过时空,在他脑中清晰地重叠、对比。
雨巷中,殷离湿漉漉的、带着惊惶与一丝不易察觉深沉算计的眼睛;眼前,霍飞凰燃烧着愤怒与死志的、清澈而刚烈不屈的眸子。一样的被困囿于命运的牢笼,一样的在绝望中挣扎反抗,一样的……不肯屈服于强权加诸于身的枷锁!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攫住了谢停云,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将他淹没。是物伤其类、兔死狐悲的悲悯?是对这世间强权总是如此理所当然地欺压弱小、践踏尊严的滔天愤怒?还是……透过霍飞凰这面清晰而惨烈的镜子,他更真切、更具体地看到了殷离可能身处的究竟是何种险恶境地,可能每日都在承受着何种他尚未完全知晓的巨大压力与致命危险?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冷箭,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窥探,是否也曾将殷离逼到过类似的悬崖边缘?
若殷离遭遇此等强迫……若有人敢如此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将她置于此等羞辱而危险的境地……
这个念头如同一点星火落入滚油,瞬间点燃了他心底那头名为“占有”和“守护”的凶兽!他几乎能听到自己滚烫的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咆哮奔涌的声音,一股暴戾阴鸷的杀意不受控制地升腾而起,席卷了他的理智。他下意识地猛地收紧了始终垂在身侧的右手,指骨被捏得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手背上青筋虬结暴起,如同盘踞的毒蛇。玄色衣袖下,坚实的手臂肌肉紧绷如铁,蓄满了可怕的力量,仿佛下一刻就要按上腰间佩刀的刀柄,拔刀而出,将眼前这令人作呕的、充斥着强迫与绝望的强娶场面斩个粉碎!将这虚伪的喜庆、这压抑的喧嚣、这令人窒息的强权,统统斩灭!
“若她遭遇此事……我定不会让任何人强迫于她!” 这誓言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皮肉焦糊的气息,狠狠地烫在他的心尖之上,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狠绝与疯狂。他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息瞬间变得更加危险而浓郁,使得离他稍近的几位宾客都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挪远了些。
他绝不会让殷离落到霍飞凰这般境地!绝不!任何人,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还是神秘莫测的国师,或是其他任何魑魅魍魉,想要动她,想要强迫她,都得先从他谢停云的尸体上踏过去!他会在那之前,用鲜血和杀戮,为她和她的弟弟,铺就一条相对安稳的路,哪怕那条路同样浸满罪恶。
喜堂内的紧张对峙仍在继续。月无色似乎并未被霍飞凰这极端惨烈的以死相逼彻底激怒,反而像是找到了新的、更有趣的玩法,饶有兴味地、用一种评估的目光打量着她,仿佛在思考如何既能完美地折断这只烈鸟的翅膀,磨平她的棱角,又能巧妙地保留住她这份惊心动魄的决绝之美。最终,他几不可察地摆了摆手,示意那两名吓得几乎瘫软的喜娘和周围蠢蠢欲动、随时准备上前制伏霍飞凰的护卫退下,用一种听似慵懒随意、实则带着不容置疑掌控力的语气淡淡道:“夫人情绪激动,带她回房好好休息。她……累了。”
一场险些血溅喜堂的风波,看似被强行按下,暂时平息,但那紧绷的、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氛,却如同无形的蛛网,愈发浓重地笼罩在奢华而压抑的国师府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
谢停云没有再停留。他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被两名嬷嬷强行架起、拖离喜堂,背影却依旧挺直如松、不肯弯折分毫的霍飞凰,又用冰冷刺骨、隐含警告的余光,极快地扫过那位高深莫测、嘴角重新挂上诡异笑意的国师月无色,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人群的阴影,离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名为“喜庆”实为“囚笼”的是非之地。
走在回府的路上,深秋的寒风如同刀子般迎面刮来,卷起地上零落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哀鸣,却丝毫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与翻涌不休的暴戾杀意。霍飞凰那双决绝赴死、清澈而刚烈的眼睛,如同一个滚烫的烙印,深深地、永久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不断地与殷离那双看似柔弱无助、秋水盈盈实则暗藏坚韧与深沉算计的眸子交替闪现,对比鲜明,却又同样牵动着他最敏感的神经。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地想象,殷离在那看似平静破败的梨花巷小院里,是否也时刻面临着未知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陛下那看似宽容大度、给予封号的“保护”之下,是否也隐藏着如同月无色般的、更深沉的觊觎与绝对的掌控欲?那些隐藏在暗处、如同毒蛇般窥伺、前几日才刚刚试图栽赃陷害他们姐弟的黑手,下一次,又会使出怎样更加卑劣阴毒的手段?他们会不会也有一天,将殷离逼到需要像霍飞凰一样,以生命为筹码来进行反抗的绝境?
一想到殷离可能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默默承受着委屈,面临着无法抗拒的强迫,甚至……可能在某一天,像霍飞凰今日一样,被逼到绝路,不得不以最惨烈的方式捍卫自己,他就觉得胸腔里像是被点着了一把地狱之火,灼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绞痛、痉挛。那种想要将她牢牢地、彻底地护在自己羽翼之下,为她隔绝掉所有风雨、所有危险、所有不怀好意目光的**,从未像此刻这般强烈而清晰,几乎成为一种执念,一种疯魔。
他猛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立刻回到罗刹营衙署,调动更多、更隐蔽的暗线,将梨花巷及其周边方圆数里,都监控得如同铁桶一般,密不透风!他要掌握她的一切动向,知晓她每日见了何人,说了何话,清除所有潜在的可能威胁,绝不允许任何一丝一毫的意外发生!他要把她牢牢地圈定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让她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殷离……只能是他的。她的脆弱,她的坚韧,她的眼泪,她的微笑,她的所有一切,都只能由他来守护,由他来窥探,由他来……彻底占有。任何试图触碰、觊觎、伤害她的人,都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而此刻,梨花巷那处破败小院内,对此番国师府风波一无所知的殷离,正坐在半旧的窗棂下,就着窗外阴沉沉、仿佛随时要塌下来的天光,细细绣着一方素白的手帕。帕角,一只墨色蝴蝶已然悄然成型,翅膀边缘用极细的银线勾勒出诡秘的纹路,在昏暗光线下偶尔闪过一丝冷冽而诡异的光泽,仿佛随时会活过来,振翅飞入窗外无边的黑暗,带去不祥的讯息。
她若有所感般,缓缓抬起眼,望向窗外那压抑得令人心悸的天色,目光悠远而冰冷,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
棋盘之上,风云变幻,又一颗看似无关的棋子,落下了。只是不知这远在国师府掀起的、带着血色的涟漪,最终又会在这盘关乎生死、复仇与爱恨的大棋局中,被引导向何方,激起怎样难以预料的滔天巨浪。
这对副cp有他们自己的节奏,后边还会出场,但是不会一直跟踪写他们的动态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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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囚凰·镜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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