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迟,宫苑内的桃花已绽出些微粉白,料峭寒风里总算掺进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然而这份暖意,却并未照进谢停云的心底。
今日宫中设宴,为的是南境大捷,犒赏有功将士。鼓乐喧天,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谢停云一身玄色常服,独自立于远离喧嚣的宫墙一角,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太极殿,唇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宴席的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
并非疏漏。陛下是在用这种方式,再次清晰地提醒他——罗刹营,归墟,是帝王手中最暗的刃,是潜伏在阴影中的獠牙,永远登不得这象征荣耀与光明的大雅之堂。那些在阳光下接受封赏的将领,他们的功勋磊落,可以宣之于口,可以载入史册。而他的“功绩”,只能湮没在黑暗里,连同他这个人,一起被排斥在这片喧闹的繁华之外。
一种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涩然从喉咙深处蔓延开来。他早已习惯了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从幼年在谢府,到如今在这九重宫阙。只是每一次被如此清晰地划清界限,那早已结痂的伤口,依旧会泛起细密而持久的疼痛。
他无声地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片不属于他的热闹。宫道漫长而寂静,只有他孤寂的脚步声在朱红宫墙间回荡。
信步走在长安街头,暮色渐合,华灯初上。街道两旁的商铺陆续点起灯笼,食物的香气、行人的笑语、商贩的吆喝……种种鲜活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与他格格不入。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该去往何方。将军府?那只是一座更大、更空的牢笼。罗刹营衙署?那里只有永远处理不完的黑暗与血腥。
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带着潮湿的土腥气。忽然,几滴冰冷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紧接着,淅淅沥沥的春雨便绵密地下了起来,瞬间打湿了青石板路面,漾开深色的水晕。
行人纷纷惊呼走避,街道很快空旷起来。谢停云站在一处店铺伸出的狭窄屋檐下,看着眼前迅速连成一片的雨幕,雨水顺着瓦楞汇聚成串,滴滴答答落下,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寒意随着湿气侵染开来,他却仿佛毫无所觉,只是静静地看着雨,眼神空茫。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下意识抬眼望去,只见一道纤细的、穿着素雅月白裙裾的身影,正用衣袖遮挡着头顶,有些狼狈地小跑向这处唯一的避雨檐下。
待那人跑近,放下手臂,抬起被雨水打湿、更显清丽苍白的小脸时,谢停云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殷离。
她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真实的惊讶,随即化为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羞怯的慌乱。她的发髻被雨水打湿了几缕,黏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旁,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随着她眨眼的动作微微颤动。月白的衣裙下摆已然湿透,紧紧贴在她纤细的小腿上,勾勒出柔美的线条,更显得她楚楚可怜,弱不胜衣。
“谢……谢将军?”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奔跑后的微喘,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
谢停云几乎是立刻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玄色织金的披风,动作快得近乎本能。他上前一步,将尚带着自己体温的披风不由分说地罩在了她单薄的肩头,隔绝了外界的寒意与湿气。
“雨大,小心着凉。”他的声音比平日低沉沙哑了几分,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殷离微微一颤,似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和举动惊到,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又在接触到披风上传来的、属于男子的温热气息时,僵住了动作。她垂下头,耳根悄无声息地漫上一抹绯红,如同白玉染霞,低声道:“多谢将军。”
两人并肩立于狭窄的屋檐下,空间顿时显得逼仄起来。雨水敲打着瓦片和地面,发出连绵不绝的哗哗声,仿佛将这方寸之地与外界隔绝开来,形成了一个独特而微妙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雨水清冽的味道,以及……从她身上隐约传来的、那缕他熟悉的、清冷如雪后松针的淡淡熏香,与他披风上沾染的、属于他的冷冽气息悄然混合。
谢停云将手中的油纸伞大部分倾向殷离的方向,确保她能被完全遮挡。冰凉的雨丝不可避免地打湿了他朝外的半边肩膀,玄色衣料颜色变得更深,紧贴在皮肤上,带来清晰的湿冷触感。但他浑然未觉,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被身旁这个安静站立的女子所吸引。
他能听到她清浅的、似乎有些紧张的呼吸声,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被雨水打湿后更显浓密卷翘的睫毛,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细微的温暖气息。
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宁静与悸动,在他冰冷已久的心湖中悄然荡漾开来。与朝堂的倾轧、罗刹营的杀戮、陛下的猜忌、生母的漠视截然不同,这一刻的静谧,虽然短暂,却真实得让他几乎想要沉溺。
殷离悄悄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身姿挺拔如松、却默默为自己遮挡了风雨的男子。他侧脸的线条冷硬俊朗,此刻在朦胧雨幕的映衬下,似乎少了几分平日的肃杀凌厉,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柔和。她看着他那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心中微动。
“将军,您的衣裳湿了……”她轻声说着,伸出手,似乎想要将伞推回一些,让他也能遮住雨。
就在她纤细白皙的指尖触碰到他握着伞柄的大手时,两人皆是不约而同地微微一怔。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雨水的湿意,而他的手背温热,甚至有些滚烫。那一瞬间冰与火的触碰,如同细微的电流,倏然窜过两人的肌肤,带来一种陌生而战栗的悸动。
殷离像是被烫到一般,飞快地缩回手,耳根那抹绯红瞬间蔓延至脖颈,连小巧的耳垂都变得通红欲滴。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显而易见的羞窘:
“公子的手……比想象中更要粗糙些。”
这话语本身带着一丝女儿家的娇嗔与试探,在这雨声潺潺的暧昧氛围里,更是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撩拨。
谢停云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握着伞柄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方才那短暂触碰留下的、如同烙印般的冰凉滑腻的触感。他常年握刀习武,手上布满了厚茧与旧疤,确实粗糙不堪。
“……常年握刀,唐突姑娘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雨幕之中,一种微妙而暧昧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蔓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春日突如其来的冷雨里,悄然破土,生了根。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街道斜对面另一家店铺的廊柱后,一道充满嫉妒与怨毒的目光,正死死地钉在两人身上。
那是张玉儿,吏部侍郎的千金,亦是谢停云众多不自觉的倾慕者之一。她今日恰好与闺中密友在此闲逛,不料竟撞见如此刺眼的一幕!她看着谢停云将那件象征着他身份与气息的披风温柔地披在另一个女子身上,看着他为她撑伞,宁愿自己湿透半边身子,看着他们之间那旁人难以插足的、无声流淌的暧昧氛围……尤其是谢停云看那女子的眼神,那是她从未得到过的、带着温度与专注的眼神!
妒火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了张玉儿的心脏,让她姣好的面容微微扭曲。她死死攥紧了手中的绣帕,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那个穿着寒酸、一副狐媚子相的女人是谁?!她凭什么能得到谢将军如此对待?!
而屋檐下,雨势渐小,最终化为细密的雨丝。
殷离将肩上的披风取下,双手递还给谢停云,动作间带着疏离的礼貌:“雨停了,多谢将军的披风。小女子告辞了。”她微微福了一礼,转身便欲走入尚未完全停歇的细雨之中。
“伞拿着。”谢停云将手中的油纸伞塞入她手中,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路上湿滑,小心些。”
殷离看了看手中的伞,又抬眸看了他一眼,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情绪复杂,最终化为浅浅一笑:“那……便多谢将军了。”她没有再推辞,撑开伞,步入了蒙蒙雨雾之中,素雅的背影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街角。
谢停云站在原地,任由细微的雨丝落在自己脸上、身上,肩头湿冷的衣料紧贴着皮肤,带来清晰的凉意。但他却觉得心口某处,被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情绪填满。他低头,看着自己刚刚被她指尖无意擦过的手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瞬间冰凉的、战栗的触感。
而远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张玉儿,眼中的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她狠狠一跺脚,转身离去,心中已然将那个不知名的、得到了谢停云特殊对待的女子,视为了必须清除的障碍。
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一把倾斜的伞,一次无意的触碰。
看似偶然的相遇,却在两人心中,各自投下了不同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某些刻意营造的伪装,某些冰封的心防,似乎都在这一刻,出现了细微的、却足以影响未来的裂痕。
只是,这悸动的开端,是命运无心的馈赠,还是另一场精心编织的剧本中,早已写好的序章?
无人知晓。
唯有春雨无声,润物,亦可能……催生更深的纠葛与风暴。
啦啦啦啦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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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雨伞·心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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