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梨花巷深处的小院只余下秋虫断断续续的鸣叫,更显寂寥。一轮残月悬于中天,清冷的光辉透过窗棂上糊着的陈旧桑皮纸,在屋内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将简陋的家具勾勒出模糊而扭曲的轮廓。
殷烛的咳疾,在入夜后毫无预兆地加重了。
那并非全然伪装。他自幼体弱,心肺受损是实,只是平日里靠着药物与意志强压着,此刻却像是堤坝溃决,汹涌的痛楚与窒息感席卷而来。他蜷缩在硬板床上,单薄的身躯因剧烈的咳嗽而剧烈颤抖,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响,苍白如纸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在昏暗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殷离坐在床沿,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煎好的汤药。浓黑的药汁在粗陶碗中晃荡,散发着苦涩刺鼻的气味,混杂着屋内淡淡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氛围。她的动作极其轻柔耐心,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瓷器,可殷烛吞咽得依旧艰难,褐色的药汁顺着他嘴角溢出些许,被她用一方干净的软布及时拭去,那布上已沾染了点点暗红。
“阿烛,慢一点……再喝一口,喝了药才能好……”她的声音低柔,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安抚力量,眼神却如同绷紧的弦,时刻关注着弟弟的状况,不敢有丝毫松懈。灯光在她清丽的侧脸上跳跃,映出她眼底深藏的疲惫与忧虑。
终于喂完药,殷烛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虚脱般地靠在枕上,胸口依旧剧烈起伏,呼吸急促而浅薄,闭着眼睛,长睫不安地颤动着,如同垂死蝴蝶的翅膀。殷离为他掖好被角,指尖拂过他冰凉汗湿的额头,眼中是无法伪装的、深切的忧虑与心疼,那眼神仿佛在说,若可以,她愿代他承受所有苦楚。
她不敢离开,便搬了张矮凳坐在床边,守着。连日来的殚精竭虑、步步为营,加上此刻高度紧绷的精神,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窗外的虫鸣似乎也变得遥远,油灯灯芯偶尔爆出一个细微的灯花,发出“噼啪”轻响。不知过了多久,她终究是支撑不住,靠在冰冷的床柱上,陷入了浅眠。
然而,睡梦并非安宁的避难所。
几乎是立刻,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额头上迅速渗出大量冷汗,浸湿了鬓角的碎发。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混乱,唇瓣无声地翕动着,破碎而惊恐的呓语从齿缝间逸出,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血……好多血……不要……父皇……屏风上……全是血……流过来了……救……救救父皇……别过来……啊——!”
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绝望,仿佛正亲身经历着某种惨绝人寰的炼狱景象。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不断滚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滑下,浸湿了衣襟,在月白的布料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襟,指节用力到泛白。
就在这时,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暗夜中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小院之中,没有惊动任何虫鸣。谢停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地再次深夜来此。或许是白日里那场雨中的悸动尚未平息,那份指尖相触带来的微妙战栗依旧萦绕心头;或许是心底那份莫名的、日益增长的牵挂驱使,想确认这对姐弟是否安好。他本想如同上次一般,只在窗外看一眼便离开。
然而,他刚靠近窗棂,便听到了屋内那压抑而痛苦的梦呓,看到了殷离在睡梦中那副脆弱无助、被巨大恐惧笼罩的模样。那声音里的绝望,比他处理过的任何一桩酷刑下的哀嚎都更令人心惊。
他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轻轻推开了并未闩紧的房门,闪身而入。动作轻捷如猫,未发出半点声响。
屋内灯光昏暗,药味与淡淡的血腥味更加浓郁。他一眼便看到蜷缩在床边、深陷梦魇无法自拔、浑身被冷汗浸透的殷离,以及床上似乎昏睡不醒、脸色惨白如纸的殷烛。
眼前的景象,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那个在雨巷中带着算计靠近他,在石桌前温顺为他斟茶,在雨伞下羞怯触碰他手背的女子,此刻卸下了所有伪装,露出了最原始、最不堪一击的脆弱内核。她的恐惧如此真实,她的泪水如此滚烫,那声声泣血的“父皇”和“屏风上的血”,如同最锋利的匕首,裹挟着巨大的信息量,狠狠刺穿了谢停云自以为坚硬的心防。
“原来她怕血…竟是因为这个…她当年…究竟亲眼目睹了什么…”
一个养在深宫、本该不识人间疾苦的前朝公主,为何会对“血”和“屏风”产生如此剧烈的、刻入骨髓的恐惧?那场颠覆江山、血流成河的宫变之夜,她究竟躲在哪个角落,眼睁睁地看着至亲之人的鲜血如何染红金碧辉煌的宫闱,如何喷溅在精美的屏风之上?那是何等的绝望与创伤?这创伤如此之深,以至于多年过去,依旧在深夜的梦魇中反复折磨着她,让她在睡梦中都不得安宁。
巨大的心疼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堤坝。他几乎能具象化地想象出,一个年幼懵懂的女孩,在尸山血海、杀戮遍地的环境中,是如何瑟瑟发抖,如何绝望哭泣。与她如今不得不强装的坚强与算计相比,这份深埋心底的创伤更显得无比惨痛。
他放轻脚步,如同靠近一只易受惊的鸟儿,走到床边。毫不犹豫地,他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尚带着室外寒凉夜露的玄色织金外袍,动作极其轻柔地、仿佛覆盖珍宝般披在了殷离不断颤抖的、单薄的肩上,试图用这微薄的、带着他体温的温暖,驱散她梦中的寒意与恐惧。
然而,就在外袍触及她肩膀的瞬间,殷离仿佛在无边噩梦中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猛地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了他尚未完全收回的衣袖!她的力道之大,出乎意料,指节因用力而迅速泛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甲甚至隔着几层衣料都隐隐掐入了他的手臂肌肤,带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刺痛感。
“别走……救我……父皇……”她无意识地呢喃着,声音破碎不堪,将他的手臂紧紧抱在怀中,脸颊无意识地贴着他结实的小臂,仿佛那是唯一能将她从无边血海和绝望深渊中拉回的浮木。她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袖,那滚烫的湿意仿佛能灼穿布料,直接烫在他的皮肤上,更烫在他的心上。
谢停云身体骤然僵住,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手臂上传来的紧密力道与她脸颊冰凉的触感,她全然依赖、毫无保留的姿态,她混合着泪水和恐惧的、温热而急促的呼吸一下下喷洒在他手腕裸露的皮肤上……这一切感官的冲击,都像是一把生锈却锋利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心底某个尘封已久的、柔软而疼痛的角落。那个角落里,或许也藏着一个渴望被需要、被依赖、被紧紧抓住的、孤独的幼童。
他看着她在自己“给予”的这点微不足道的“庇护”下,身体的颤抖似乎渐渐平复了一些,呼吸也不再那么凌乱急促,但泪水依旧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流淌,濡湿了他一大片衣袖。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冲动在他胸中疯狂滋长、咆哮——他想守护她,想为她挡去所有风雨和过去的阴影,想让她永远不再露出这般惊恐无助的神情,想让她苍白的小脸上能绽放真心的笑容,想让她……只依靠他,只信任他。
这念头如此汹涌,如此不合时宜,冲垮了他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却又如此清晰地、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再也无法抹去。
他想给他们一个家。一个真正的,有温度,有依靠,不必再担惊受怕,不必再伪装坚强,不必在深夜被血腥梦魇惊醒的家。这个念头如同最顽强的藤蔓,在他荒芜冰冷的心田里疯狂蔓延,扎根生长。
他就这样,任由她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仿佛那是连接他与她世界的唯一纽带,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如同最忠诚的守护者,守了她整整一夜。双腿逐渐麻木,手臂传来酸胀感,但他浑然未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听着她逐渐平稳的呼吸,直到窗外天际泛起鱼肚白,朦胧的晨光取代了清冷的月辉,殷离的梦魇似乎才彻底平息,陷入更深沉、更安宁的睡眠,抓着他衣袖的手也终于缓缓松开,无力地垂落。
谢停云这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梦中惊醒,轻轻抽回已经有些发麻刺痛的手臂,动作依旧轻柔,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眠。他仔细地为她拢好滑落的外袍,将那带着他气息的玄色布料严密地包裹住她单薄的身体,又深深看了一眼床上依旧“昏睡”的殷烛和蜷缩着、泪痕未干的殷离,方才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融入渐亮的晨光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当晨光彻底照亮小屋,驱散了角落的黑暗,殷离悠悠转醒。肩头陌生的、带着冷冽松木与属于他的淡淡血腥气的玄色外袍让她瞬间彻底清醒。她坐起身,看着那件做工精良、纹路熟悉的男子外袍,又看了看床上似乎睡得安稳了些的殷烛,眼神复杂难辨,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她记得昨夜混乱而痛苦的梦境,那熟悉的血腥味和绝望感几乎要将她吞噬,也隐约记得梦中抓住的那点坚实而温暖的“依靠”,那驱散了些许寒意的来源……
是谢停云。他来过了。在她最不设防、最狼狈不堪的时候。
她轻轻抚摸着那件外袍冰凉的锦缎面料,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属于他的温度和那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感。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心底蔓延,似是算计得逞、猎物进一步上钩的冰冷确认,又似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和深究的、微弱的、属于正常人的心弦被拨动的涟漪。这感觉陌生而危险,让她下意识地想要排斥。
而床上,本该“昏睡”的殷烛,在谢停云离开后,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一片清明冷静,没有丝毫睡意,只有深不见底的幽沉。他侧过头,看着姐姐对着那件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外袍出神的侧影,苍白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悄然握紧了藏于被褥下的、那枚色彩斑斓、触手冰凉的蛇形玉佩,指尖用力到骨节发白。
算计与真心,守护与利用,脆弱与伪装,在这黎明将至、曙光初现的昏暗房间里,如同疯狂纠缠、难分彼此的藤蔓,愈发紧密地缠绕在一起,预示着未来更加混沌难测的道路。
谢停云回到空旷冷清的将军府,沐浴在逐渐明亮却依旧带着寒意的晨光中,却觉得一夜未眠的疲惫远不及心头那沉甸甸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分量。殷离梦中那凄惶无助、泪流满面的模样,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将她仅仅视为一颗棋子,一个需要掌控的变数了。
有些界限,一旦跨越,便再难回头。有些种子,一旦种下,便注定要破土而生,无论最终结出的是甘美的果实,还是致命的毒药。
女主应该算是PTSD状况,怕血已经是生理性反应了……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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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咳血·梦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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