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营衙署内，烛火通明，将谢停云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半明半暗。他面前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几乎要将他淹没。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锭的冷香、纸张特有的干燥气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从窗外飘来的夜来香甜腻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味道。
他正在追查一桩牵扯甚广的漕运贪墨案。此案涉及数位地方大员，脉络复杂，证据盘根错节。谢停云凭借其敏锐的洞察力和罗刹营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已经撕开了一道口子，掌握了关键线索。然而，随着调查的深入，他翻阅着那些泛黄破损的旧日账册与往来密信副本，指尖抚过上面模糊的墨迹与特殊的印鉴，一颗心却如同坠入了冰窟，越来越沉。
这些看似杂乱的线索，如同受到无形之手的牵引，几经辗转，其源头竟隐隐指向了十数年前，那场彻底改写王朝命运、也彻底改变了他个人命运的——宫变之夜！
更让他脊背发寒的是，他从一堆刻意被焚毁大半、仅余残片的秘密账目中，辨认出了一个熟悉的、属于他养父谢昀副将的私人印鉴痕迹！虽然那痕迹极其模糊，夹杂在众多杂乱信息中，几乎难以察觉，但他绝不会认错！那是谢昀早年常用的一枚小印，他幼时曾多次见养父用它来盖私章！
养父谢昀，那个在他灰暗童年里给予过零星温暖、性格耿直、被他视为谢家唯一一丝人情味的养父，竟然也参与了当年的宫变？甚至可能……与这后续的、利用宫变混乱中饱私囊的贪墨行径有所牵连？
账册有被人大力撕毁、又试图焚毁掩盖的痕迹。是谁做的？是养父自己意识到危险后的补救？还是另有其人，想要抹去所有关联？
巨大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如同冰水，当头浇下，让谢停云握着卷宗的手指微微颤抖。他一直以为，养父当年在宫中值守，只是尽忠职守，甚至可能是在混乱中试图维持秩序。他从未将那个对他虽疏离却也算得上宽厚的男人，与那些血腥、阴谋与肮脏的交易联系在一起。
如果……如果养父真的牵扯其中，甚至更深……那他谢停云如今为皇帝萧景琰卖命，清理“前朝余孽”，铲除“朝廷蛀虫”，又算什么？是在为当年参与逼宫并可能从中牟利的“从龙功臣”们，扫清障碍，巩固统治吗？
一种强烈的、被欺骗、被利用的恶心感涌上喉咙，让他几欲作呕。他一直试图在黑暗中寻找属于自己的道义和立足之地，可如果连这点微弱的基石都是建立在谎言与肮脏之上，那他所谓的“忠诚”，所谓的“本分”，岂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是继续追查下去，冒着可能揭开养父不堪面目、甚至动摇自身存在根基的风险，将真相彻底挖出？还是就此停手，将线索引向其他方向，维持表面上的平静，继续做陛下手中那把“听话”的刀？
理智告诉他应该选择后者，明哲保身，这才是他在波谲云诡的朝堂和罗刹营中生存下来的法则。但内心深处，那股对真相的渴望，对自身定位的迷茫，以及对所谓“忠君”背后虚伪的愤怒，却如同野火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无法轻易妥协。
就在他眉头紧锁，盯着账册上那模糊的印痕，内心天人交战之际，书房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和侍卫低低的阻拦声。
“殷姑娘，将军正在处理要务……”
“无妨，我亲手做了些点心，给将军送来，放下便走。”是殷离轻柔婉转的声音。
谢停云猛地回神，迅速将桌上最关键的几份涉及宫变和谢昀印鉴的残破卷宗合拢，压在其他文书之下，这才沉声道：“让她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殷离提着一个精致的双层食盒走了进来。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绿色的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玉簪，脂粉未施，却更显得清丽脱俗，与这充满阴谋与血腥气的罗刹营衙署格格不入。她脸上带着温婉浅笑，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略显凌乱的书案，尤其是在谢停云刚刚合拢的那叠文书上停留了一瞬。
“听闻将军近日公务繁忙，甚是辛劳，小女子手艺粗陋，做了些清淡的点心，望将军莫要嫌弃。”她将食盒放在书案一角空处，动作优雅地打开盖子，露出里面几样精致小巧的糕点和一壶冒着热气的清茶。点心香甜的气息暂时驱散了空气中的沉郁。
“有劳姑娘费心。”谢停云压下心头的烦乱，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
殷离为他斟了一杯茶，双手奉上，眼波流转间，仿佛才注意到书案上堆积的案卷，她轻轻“咦”了一声，目光落在其中一份摊开的、关于漕运案某个涉事官员背景调查的卷宗上，那官员的名字旁，恰好标注着“曾于宫变期间任玄武门守备”等字样。
她状似无意地轻叹一声，语气带着几分天真与困惑，仿佛只是随口感慨：“原来这位王大人……也曾参与过当年的宫变么？小女子虽久居深闺，也偶听旧仆提起过只言片语，说是那夜死了好多人，血流成河……唉，所谓的忠君爱国，到头来，不过是成全了一些人的从龙之功，助长了另一些人的贪欲，最终受苦的，还是无辜百姓和那些……殒命的旧主吧？这算不算是……助纣为虐呢？”
她的声音轻柔，如同春风拂柳，每一个字却都像淬了毒的细针，精准无比地刺中了谢停云此刻最敏感、最鲜血淋漓的神经！
“助纣为虐”！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耳边轰然炸响！
是啊，如果宫变背后隐藏着如此多的龌龊与私利，如果连他视为相对正直的养父都可能参与其中并牟利，那他如今所做的一切，无论对方是否该死的铲除异己，维护当下的统治，岂不正是在“助纣为虐”？帮助当年那些可能弑君篡位、并借此捞取好处的“功臣”们，巩固他们的胜利果实，清理掉所有可能威胁到他们的人——比如，像殷离姐弟这样身份尴尬的前朝血脉？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烫红了他的手背，他却浑然未觉。他倏然抬眸，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射向殷离，试图从她那双清澈见底、仿佛只是无心感慨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
是她真的只是无心之言？还是……她知道了什么？这看似巧合的探望，这精准戳中他心事的“感慨”，是试探？还是她精心设计的、递过来的一把刀？一把引导他去怀疑、去反抗现有秩序，去清算某些人的刀？
“殷离，这是你递过来的刀吗？你想借我的手，清算谁？”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骤然盘踞上他的心头。
殷离被他骤然锐利的目光看得似乎有些不安，她微微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柔弱的阴影，轻声道：“小女子失言了……只是偶然想起，心生感慨，绝无他意。将军莫要见怪。”她福了一礼，“点心请您趁热用，小女子不打扰将军办公了。”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款款离去，背影依旧柔弱，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真的只是她一时无心的感慨。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谢停云一人。空气中还残留着她身上那缕清冷的熏香，与点心的甜香、墨汁的冷冽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气息。
他缓缓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回那被掩盖的卷宗之上，眼神变得无比幽深复杂。
殷离的话，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彻底搅乱了他本就挣扎的内心。她递来的这把“刀”，他接，还是不接？
若接，前方可能是万丈深渊，可能是身败名裂，可能是与他过去所认知的一切彻底决裂。
若不接，他或许能继续做他的归墟将军，享受权势，却要永远活在谎言与自我怀疑之中，永远无法触及那可能存在的、黑暗背后的微弱真相与……或许能真正洗涤灵魂的救赎。
他看着殷离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桌上那碟精致的、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点心。
这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殷离绝不仅仅是一个需要他保护的柔弱孤女。她是一团迷雾，一个变数，一个可能将他引向毁灭，也可能……带他找到真正归宿的引路人。
裂痕，已在他坚固的心防与固有的信念上，悄然产生。而风暴，似乎也即将随之而来。
“你想借我的手，清算谁？”这句话我觉得可带感哈哈哈，类似于那句话，你想透过我的眼睛去爱谁。
嘿嘿，今天6章更完啦，明天见宝宝们，and我将蹲守在评论区“偶遇”我在晋江的第一批读者宝宝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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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旧案·裂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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