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小院,湖心亭台。罗青解了兵刃,一身素服,独坐在亭中温酒自饮。
罗妻穆然在湖边停了许久,终还是抱着大麾,走进了湖心亭中。
“这菜都凉了,我拿去热一热。”穆然抱着衣服走至近前,手指紧了紧,终还是不敢亲近,转而看了眼桌上,没话找话道。
“冷菜热酒也没什么不好,这地方风一吹,什么都凉了。”罗青端着酒杯,眼睛转向穆然,成婚八年,见得一年比一年少,自遇上了宣城,他眼里就再没了眼前这个人。此时细细看去,才发现面前人低眉顺目,温婉天成,别有一番美感。
“坐吧。”罗青见穆然颇有些尴尬地站着,不由道。
“是。”穆然少见罗青如此亲近,一时受宠若惊,连怀里的大麾也忘了,直到坐下许久才记起来,可以抬头看见罗青愣愣的样子,又抿了抿春,低下了头去。
在她与罗青初成亲时,两家还算是门当户对,罗青虽对她无甚疼惜,但也算是相敬如宾,公婆姑嫂也是和和气气。罗青一心向上,不知从哪一天起,身上便带了胭脂香气,幽冷沛然,只是余香便醉人心脾。原以为迷恋了流连烟花柳巷中的花魁娘子,却不想罗青的仕途并未耽搁,反而频频受奖,步步高升,从一个末流侍卫成为如今的禁卫统领、新帝心腹。而她在罗家却无甚地位,婆婆嫌她家世低,帮衬不得,事事都要靠自己儿子打拼,而官属亲眷的来往走动更是半点忙都帮不上。
穆然想起此处也自知卑微,再看面前那人,俊眉修目、风度翩翩,好一个令人心移的俏郎君,便是心不在她身上,她穆然只占了这正室的位子,也是认了。况且罗青青云直上,大好前程,总归是嫁到了新贵之家连带着她日后也能做个诰命,便是忍些气,受些责难,也没什么可说的。
罗青坐在对面,满脑子都是宣城拿着刀子在高侧妃锁骨双臂,一刀一刀,划出宛似鱼鳞的情景。明明是个清灵如玉、聪慧狡黠的女子,怎会如此凶残暴虐,疯癫急躁……
若这才是她原本的面目,罗青骤然一惊,忆起那事,下意识地握紧了杯子。已成冰凉的酒水泼洒到他的手上,他这才回过神来,眼中渐渐现了这一亭、一湖、一桌、一人。
“可还是在想那位姑娘?”穆然见他骤然惊醒,不由开口,自以为大度道,“早知夫君心中有人,原以为不久便能见到这位妹妹,故而一直未提,想着夫君就算不与我说,也会与母亲说。不想夫君竟纠结至此,是我的疏忽,不如明日我便去禀告母亲,便是身份差些,也总会想法子把人接进府中。”
“接进府中?”罗青一听便知穆然是想差了,不过这腔调着实令人腻烦,自以为大度贤良,实则目光短浅,半点忙也帮不上,故而也不愿多说,只道,“你好好侍奉公婆、打理家事便是,剩下不该问的也别问。”
穆然被他噎了回来,一口气堵在心头颇为委屈,又说不出辩驳的话来,一低头,眼泪就落到了衣襟上。再抬头时,罗青已是起身走了,反手抹泪,袖间不经意间露出一粒红豆。
千福宫中,秦素刚收拾得了,准备就寝,便听外面传报说宣城公主来了,不由披了衣衫准备相迎,刚到门口便见宣城公主一身寒气走了进来,看了眼秦素便叫随侍的人出去、关门。
“想喝什么?”秦素拿细绸子将头发束了,摸了摸刚端进来的热水,自己走到箱子旁翻弄一堆茶叶罐,今白天刚收拾齐了,每个罐子都贴了签子,细细拿纱筛了的。
“你倒是有心思弄茶。”宣城身上的冷气散去,藏在里面的血腥味慢慢升了上来。即使她白日近乎活剐了一个人,但那郁结在心里的气依旧盘桓,久久不散。
“殿下说的是。”秦素听着宣城的口气,便知她心里不痛快得紧,随手拿了茉莉和乌龙,面带歉意地走过来,看着她道。
“我真是来错了,你这么个软柿子,真真让人说不出话来。”宣城转身便要走,却听得秦素忽然开口道,“我一直想问殿下,我何德何能,竟入了殿下的眼,一力扭转乾坤,将进宫的人选从三妹妹换成了我?”
“表姐不喜欢这宫里?这里是女人离权利最近的地方,更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阿谀逢迎。现在又封了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多少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宣城回过头,睥睨秦素。
“殿下如此聪慧,不会不知我心中所想,心中所愿。”秦素虽猜到当初自己进宫之事有宣城插手,却不曾想过要如此与她相对,将一切说得明明白白。可刚才听着宣城要与人争斗的架势,不由就说了出来。
“谁人能心想事成。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你能进得宫来,以为是我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凭空说出来的。还不是因着你最合适,性子温吞平和,不争不抢,父亲又无功无过,惹不出乱子。我这才与陛下说,你算得上是个合适的。”宣城压了数日的火终于涌了上来,挑眉冷道。
“殿下恐怕还想着我能记着您的情,日后在宫中多个帮衬的。毕竟殿下并非太后亲女,也非陛下一母同胞,和我这个秦家人走得近了,太后陛下那里也就更近了。”秦素这些事也不过平日里想想,不想今日竟被宣城一股火地捅了出来。
“这话说的倒也不错。表姐且想想你这身份容貌,不上不下,不尴不尬,又是这样的性子。不进宫嫁了人,除了一身红衣,又有何好处?你栓得住男人、拢得住婆母、还是斗得过妯娌?你在宫外与在宫中又有何区别?”宣城冷笑一声回道,“我是有些私心,可对你确是对得住的。若非我在,这如今的贵妃之位还指不定是姓萧姓秦呢,你以为萧良娣是怎么沦落到今天的?你可知在太后陛下面前,我替你说了多少好话,帮你铺了多少的路?”
“殿下不是给我铺路,是给自己留后路呢。”秦素这话落到了宣城的心坎上,宣城看着秦素一边低头沏茶,一边恢复了平静道,“虽然我平日话少,也不爱打听事,但有些东西也是知道的。比如隆景十八年,西南夏家入京,殿下大义,自请下嫁夏侯孙。听说那个时候,正是太后与胡昭仪斗得最凶的时候,胡昭仪失了个三岁的皇子,皇城内外又频频传出废太子的流言。”
“我为父皇笼络夏家,为太后与陛下争到了西南一境的支持,又给了夏家皇室尊崇。这是我的功绩,也是当时能做的最好结果。”提起此事,宣城仍旧足以自傲。
“可殿下与夏侯孙貌合神离,先帝在世时还有个样子,如今您和罗大人的事儿都传到我这个性子温吞,不爱闻事之人的耳朵里来了。就算陛下早晚要清算夏家,殿下这般动作,也未必会得上心。”秦素倒出两杯茶来,端起一杯,抬眼看向宣城,“所以殿下早早就算了我来,以备万一。”
“原本秦家的人说表姐是块木头,我就不信,此时听了表姐一番肺腑,更觉表姐进宫是进对了。既能想到这一层,我后面的告诉你也无妨。”宣城接过茶来,闻了闻,“表姐仁善,真到了那一天,要表姐替妹妹说话的时候,表姐一定不肯袖手旁观。”
秦素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
“表姐自以为识人如何?”宣城抿了抿茶,自嘲一笑,“我自认为识人尚可,却迷惑于人皮囊之下,给人铺了一条青云路,现在眼看着要把自己搭进去。”
秦素听着这话心里就是一颤,刚与宣城把话说开了,此时也没了顾及,不由问道,“可是罗大人三心二意?”
“算不上,也无所谓。本来我也不在乎这个。”宣城捂着茶杯,勾了勾嘴角,“先帝初宾天那几日,晋王世子之母,王太后家的侄女儿,利用王家的人脉在京中散播陛下谋害先帝的流言,被我与罗青追到了尾巴。王家人倒是聪明,与晋王商议妥当,果断舍了这个女儿,先我们一步,叫下人一杯毒酒药死了。那王氏房里不干净得很,落胎药、伤男人根子的药,样样不落,我就叫罗青把以前王氏送给萧良娣的药单找了出来,和那些药一起呈了上去。也不必他说得明白,只说当初王氏给萧良娣的药都是磨好了的,直接煎了就水喝,剩下的就叫陛下太后自己猜度去,到底王氏呈的是什么药,那萧良娣呈给陛下的药里都有什么……”
秦素听得心惊,原来萧良娣得了陛下太后厌弃,被陈后羞辱是宣城埋下的手笔。只是这宣城胆子也太大了,若是罗青反水,她该如何?
“前些日子,贤太妃憋不住了,要见潞王宣平,却不想被陛下抓了把柄,明旨要她早早病死。她非但不死,拖了几个月,还将手脚伸到了佘宝林身上,这也怪不得我和太后叫人换了她的药,叫她活活疼死。”说道此处,宣平面上终于有了烦闷,“不想一时疏漏,竟叫我那三哥潞王跑了个无影无踪,到现在还未曾找到。”
秦素闻言心下剧惊,顾不得追问宣城与罗青的恩怨,不由接了一句,“潞王跑了。”
“跑了,封锁四门、搜遍皇城也没找到。今儿我还去了趟廷尉,见了那个要咬舌自尽的三嫂,剐了那个极得他欢心的高侧妃,”宣城说道此处,见秦素面带疑惑,欲言又止,不由有些尴尬道,“没那么多时辰,我只剐了她两只手臂。还有府中的幕僚清客,统统都审了,也不知他藏在哪儿,连宣平的公主府都搜了两遍,也没有。”
“殿下辛苦。”秦素真心道。
“表姐讽刺我。”宣城自嘲一笑,“一时找不到也急不得,他被贤妃护着这许多年,也只学会了这些,翻不起来什么浪。我只是一想起罗青看我的眼神……”
秦素点了点头,眼看着原本高贵睿智的公主殿下拿着刀子做起了行刑人的活,只怕在罗青眼中,也与疯婆子无异了。
“殿下最近心情如此不好?”秦素一开口便戳到了宣城心里最软的地方,这宫中最操心前线诸事的,也就是她了。旁人不懂,她也跟过师傅知道些军政,知道如今情形之凶险。眼前不过是越王叛乱,拖得久了,这战火就不是一处,而是四境。不说西北、东北一直虎视眈眈,便是西南夏家,直到今日仍旧心怀异志,只等朝廷露了颓势,趁虚而入。
还有那差点叛变,被卫老将军带着护卫,轻骑入营招降的左卫大营……只是这些话若是说出来,怕是要吓到秦素了。
秦素看着宣城疲惫的脸色,拉上她的手,轻轻道,“妹妹今晚就与我一床歇息吧。”
宣城点头,被秦素握上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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