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芷兰跟在秦素身后,欲言又止,眼看着秦素往宫里走,方才道,“这是回千福宫的路。”
“嗯,咱们回宫,收拾收拾往琅月轩去。”秦素头也不回,脚步不停地在前面走。
“是。”芷兰不敢问秦素为何变了主意,怕是因着刚才的事儿上了心,方才要去佘宝林处,故而也只好跟在后头,急急往回走。
“这宫里藏不住事儿,恐怕不到一个时辰,那个宫女跳湖被我救了的事儿就会传得沸沸扬扬。”走了几步,秦素便累了,放慢了脚步,简直芷兰依旧神情拘谨,不由道,“救人也罢了,但躲着皇后的事儿不能做绝,凑巧还好,晚些也罢,可若是让人知道是故意的,就是送人话柄了。”
“是奴婢鲁莽了。”芷兰颇有些后悔,早知道是个走了青云路,又没记档的宫女,她也没那么多的善心。
“难道还能见死不救?但求心安罢了。”秦素慢慢走了几步,喘匀了气,自嘲一声,“也算不得救人一命,她回了去,落在……她是哪个宫里的?”
“她是武美人宫里的大宫女,唤作沁如。”芷兰忙回了句,秦素平日里不曾留心,也未曾注意,这沁如的长相在原本东宫的宫女中,算得上是个拔尖的。就是她们这些人,也曾暗暗嫉妒过,若自己有这么张脸,也该往上爬一爬。谁想,搬了宫竟挑了这么个好时候。
“原来是她。”秦素这时才有些后悔,刚只觉得沁如面熟,却不知她便是心彤嘴里那个武氏的受气包,如此想来,倒确实是她心狠了。
“娘娘。”芷兰见秦素停了脚步,颇有些疑惑。
秦素回了下头,假作不经意般,问芷兰道,“你说她可回去了?”
“应该是回去了。”芷兰这才明白秦素的意思,原来东宫数年,秦素对沁如不过眼熟,故而也不过要与她教训而已。可这时若再要帮她……芷兰一低头,婉转说出了自己的意思。
“也是。”秦素也知这救人也是分时机的,此时在回头反而不美,总归已是做了恶人,倒不必纠结了。
“咱回宫吧。”秦素回头看了一眼,秋叶焦黄,虽落了半树,但依旧看不清来路。
“娘娘小心脚下。”芷兰扶着秦素,脚步坚定地往千福宫而去。
秦素回了千福宫中,皇后的人果然来了,便是知道了秦素一时不在也未曾走,反而言道,皇后娘娘都猜着了,这时候秦贵妃未必在宫中,只是宝林一时也生不下孩子,奴才就在这儿等着,也是心诚。
如此,秦素便见了这心诚的,原来是那个破会钻营的朱伦。原先还一脸机灵瘦弱,如今许是吃得好了,脸胖了些,一笑便有些油腻。秦素听着他先是拍了自己一通马屁,又开始说陈后与自己的爱重,摸着指尖心里厌烦,看了眼芷兰,端起茶来。
“娘娘,水备好了,咱们更衣吧。”芷兰冲着朱伦歉意一笑,扶着秦素便进了内室。
隔了屏风,秦素原本便木着的脸愈加冰冷,半阖了眼,伸了胳膊道,“竟有人喜欢这样的。”
“娘娘说的,这世上谁人不爱他人捧着,谁又经得住人捧呢。”芷兰刚退出去,清鹤便捧着袭孔雀蓝的绸裙,边答边走了进来。
“怎拿了这么重一身衣裳。”秦素张眼一看,便觉得有些过了,又非要去争奇斗艳,不过是陪着皇后等人生产罢了,如此打扮就太过隆重了些。
“这还是心彤提醒我的,想着万一陛下去了呢。”清鹤把衣服摊在躺椅上,替秦素拢了拢弄散的碎发,轻声道,“只看门口等着的那小太监,一身簇新的衣裳,头发上还摸了油,便可知皇后娘娘必也是盛装以待了。娘娘简朴着被皇后比下去倒没什么,若是有其他娘娘在,便不好了。”
“你说的也是。”秦素想起徐婕妤近日也不知怎了,与陈后走得颇近,估摸着她也要在,故而点了点头,也没再反对。她便是低调些,也不能容人爬上来,否则这气势坠了,日后难免与人看轻。
换了一身孔雀蓝,又换了成套的点翠头饰,鎏金的红唇。收拾齐备,秦素偏过头往镜子里那么一看,倒很有几分贵妃的气势了,只是与平日很是不同,骤然有些不甚习惯。回过头来,芷兰正掀了帘子往里进,一抬头也很是惊诧。
“不好?”秦素垂目,细长的眉峰入鬓,已是不怒自威,很是凌厉来。
芷兰也不觉恭敬了几分,低头一笑道,“娘娘这装扮威武,奴婢并未觉得不好。”
秦素点点头,上下扫了芷兰一眼,见也是收拾齐备,方扶着她出去了。站在廊下等了许久,脸上原本还带着些许不耐的朱伦一见秦素,也是一惊,虽依旧圆滑,但举止间也恭敬不少。倒让秦素心里暗叹,果然世人是先敬衣冠,再敬人。
秦素这一路行得不快,等到了晨曦阁中天已经暗了下来。秦素下了辇,看着门口刚点上的红灯笼,不知怎地竟有一种奇异的预感,似乎今夜便会发生喜事。
秦素心中低头暗笑,宫妃诞育便是喜事了,这预感说出去只怕会徒增笑料。昂首走进正殿,果见皇后与徐婕妤皆在此,倒是一旁坐着的钱充仪有些意料之外。转念一想,这宫里又只有钱充仪生过孩子,她来倒也该当。
秦素压过心底一时而过的疑虑,面上带笑,走上前与皇后一福,“娘娘金安。”
“贵妃今日倒是往常不同。”皇后上下一看随口说了句,又转头与钱充仪道,“妹妹接着讲讲,那出了月子又要如何?”
秦素缓步走到左首坐了,一拢袖子扫了眼屋里的人。皇后果然也是精心收拾过了的,一头金玉雍容华贵;徐婕妤一袭青竹水袖,也别致秀美;连钱婕妤都画了一幅好妆面,端的是温婉贤良,一抬眼都是柔情蜜意……看来清鹤猜测不假,大家都已准备了。
“……依旧不敢怠慢,虽有乳母也是要时常抱养在侧方才睡得安稳。”钱充仪一席话毕,扫过看向秦素的眼底依旧带着讶异,只是她稳重,转瞬又笑的温良。
“倒很是辛苦。”陈后颇有些心不在焉,早得了消息,陛下今日怎么也会来看一眼,可都守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见半点影子,着实让人懊恼。女人生孩子可快不了,陛下不来,她也不好走,若她一走,后脚宝林就生了,再出了事,可不是给两宫太后送把柄。
陈后心里想着,嘴上却道,“这时候也晚了,佘宝林也未必有个点。伏夏,你去里边看看,可要吃点什么?这使劲儿也得吃饱。”
“是。”伏夏麻利的应了,踩着莲步走了出去。秦素看着伏夏的身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
正想着,原本站在门口伺候的朱伦忽而进了来,扑通一跪,听得秦素都觉得膝盖疼。坐在下首的徐婕妤侧身摸了摸膝盖,就听朱伦道,“娘娘,壶口大捷,前线大捷啊娘娘。”
“你且慢些说,怎么个信儿。”陈后一听已是站立起来,只是面上还端着,沉声问他。
“陛下刚晓谕天下,说壶口大捷,大败逆军,逆贼酋首被流矢所伤,仅携溃兵窜逃。”朱伦捋了捋刚才听到的消息,急急抬头与陈后道,“大喜啊娘娘。”
陈后绷不住笑地点了点头,已是明白了朱伦的意思。这个时候已是大喜了,大喜就该恭喜,佘宝林此处是喜是悲暂且不知,但前线大捷乃是大喜事。便是佘宝林这孩子没了,陛下江山稳固,自有无数的女人入宫,孩子自也不会少。在这儿等下去,不知是喜是丧,去前殿贺喜却极为稳妥。
“贵妃妹妹,本宫欲前往明堂与陛下同贺。这宫里妃嫔除我之外唯你身份尊贵,这里就交给你了。”陈后语气颇为强硬,甚至想好了秦素拒绝之后的说辞。但秦素却点头而拜,并不推脱。
“是。”秦素一拜起身,眼看着皇后与钱充仪、徐婕妤等人火急火燎地去了,连伏夏都未曾问,悠悠地走了两步,又转回椅子上坐下了。
“娘娘。”芷兰这才有了机会,走上前颇有愁色,却一句话也未说。
秦素一笑,已有了腹案。
说来也巧,皇后等人刚走了不久,芷兰刚捧了点心上来,还未曾用上一块,就听屋里来报,说佘宝林生了,是个小公主。
“佘宝林如何?”秦素不慌不忙地放下手里的点心,问那来报的嬷嬷。
“宝林不过累些,倒还好。”嬷嬷也颇有些惊奇,早知佘宝林曾落过红,本以为这生产的事儿凶险得很,却不想竟是顺顺当当把孩子生下来了。只可惜是个女孩,若是皇子,可就是宫里头一份的尊贵了。
“孩子小,不急着抱出来,走去看看。”秦素一撑椅子自己站了起来,抬手挡住了芷兰的劝言,走在前头,一马当先往产房走去。
行至产房门口,听了信的老嬷嬷已是等在挂了红绸的门口,一见秦素便是一福,低声道,“贵妃娘娘止步,小公主收拾得了便能抱出来了。这产房污秽,恐脏了娘娘的眼睛。”
“没那么多讲究。”秦素眼睛一挑,抬手掀了帘子,自己走了进去。
一进屋中,果然闷得叫人差点闭过气去。满屋子的药气、烟气、血腥气……熏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秦素忍不住捂了捂鼻子,顿了下,方才看见不过擦了擦便抱来的小公主。小小的一团,鼻子眼睛倒都还在,但看着皱皱巴巴,脑袋还有些尖,半点都看不出可爱来。
秦素心底颇有些嫌弃,头发上没擦干净,不知粘的是血还是什么,看着黏黏的,缕在一起。当初大公主出生时,她没赶那个热闹,后来见了也是白胖可爱,比这个瘦猴子一般的二公主可人多了。也不知是因着刚出娘胎,还是本就长得丑,秦素半句违心的夸赞都说不出来。
“好。”秦素点点头,说了一个字。看了许久,总不能一字不说还嫌弃,便是不在乎名声也心有不忍,等二公主长大了,倒成了一桩说嘴的丑事了。
“我去看看佘宝林。”秦素看了小公主,便转身进了内室。内室味道更加不如,连灯都昏暗了不少,佘宝林躺在床上,脸藏在厚厚的阴影了,微弱的说道,“贵妃娘娘来了。”
“是我。”秦素走了几步,身边芷兰拿了蜡烛给她照着,走到了床边,这才看见佘宝林全身浮肿,除了一张脸,全身盖在被子底下,艰难地转过来看向她。
秦素右脚向后退了半步,上身却是微动,面上依旧一派关切。早想到佘宝林生育不易,却不曾想竟艰难到这个地步,原本的清秀美人,如今胖得能装下以前的两个。幸好皇后陛下等人不在,这样子被人见了,她一辈子也算完了。
“妾想求娘娘一事。娘娘慈悲,求您将小公主收在膝下抚养。”佘宝林不等秦素拒绝便继续道,“虽嬷嬷说得好,不过是劳累些,辛苦些,歇歇养养就好了。可妾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些日子喝了许多药,小公主还是那么小,妾自己却愈发的笨重。这样子,不说旁人,便是妾自己都嫌弃自己。这辈子也算认命了,但小公主还小,若娘娘自小把她养在膝下,如太后待宣城公主般,天长日久,公主自然眼里心里只有贵妃娘娘了。”
秦素一听,便知她存了死志了。靠着容貌龙胎上位的宫女,如今胖弱至此,命悬一线,生下的又是一个不讨喜的女儿,一时心灰意冷也属正常。可若是眼睁睁等着她自弃,留一个女儿,秦素也不必进这闷热的产房了。
“本宫不会养你的孩子。”秦素答道,“因为本宫不知,会不会有一日,拿抱养的孩子做筏子,或伤或残或死,只为了搏太后、陛下的目光和怜惜。本宫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日,会因着深宫冷寂,止不住地发疯,将孩子残虐至死。”
秦素居高临下地看着佘宝林,目光清冷,“你以为意思了之,会给自己女儿一个好前程。却不想你死了,这宫里的公主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日后宫里的孩子愈多,你的小公主也就愈发有用才好。便是能平安长大,你愿意叫那小公主小小年纪就学着看人脸色、勤谨小心,然后卑微讨好、曲意逢迎的过一辈子?和你做宫女的时候一样?”
“不。”佘宝林的眼里涌出了无数泪珠,也终于恢复了神采,她摇着头,泪水顺着脸颊落在枕上,湿乎乎晕了一片。
“你好好想想吧。”秦素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
为人养女的日子哪有那么好过,秦素快步走出产房,满脑子都是宣城殚精极虑、步步为营、费心谋划背后的不安与惊惧。
出了门,一阵清风拂面,秦素才缓缓镇定下来,但愿佘宝林能重回当初的修容秀美。今日之后,这宫里的天只怕要大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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