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如回到莞纱宫中的时候，已是夜幕沉沉。门口的灯笼安安静静地挂在门口，犹如地府门前飘动的烟火，犹如狼蛇口中锋利的獠牙。
“姐姐怎么了？”扫院子的小太监圆儿看见浑身时候哆哆嗦嗦的沁如一愣，胳膊动了下又收了回来，怯怯地站在一旁，抱着人高的扫帚道，“我去给您叫人？”
“好。”沁如点了点头，抖着身子，一步步挨进了院里。
院子里很静。慌慌张张出来的小宫女怀里抱了件长斗篷，一伸头看见她，面上也带了喜色，快跑了几步，张开斗篷把她捂了进去。
“娘娘没问我？”沁如还悬着心，可看这风平浪静的样子，又似乎半点不曾风闻她侍寝之事。
“姐姐这是落水了？”小宫女觑着沁如的脸色，顾左右而言他。
“嗯。”沁如心中焦急，没看出这小宫女一直躲着她的眼神，只想知道她心底的答案，“娘娘可有催问过我？”
小宫女被沁如追问得厉害，心里颇有些同情。明明落了水，心里却只想着娘娘的事儿，偏偏武美人又有了婉儿，眼里没她这个大宫女了。便是沁如出去了这么久，也未曾听说娘娘问过她。
只是这面上不好直说，怕沁如闻言伤心，又不能撒谎，只好微微摇了摇头，又立马道，“姐姐也知道我不在娘娘跟前伺候，便是娘娘问过了，我也不知道。”
沁如闻言，原本平稳的心又坠落了回去，她心头沉甸甸的，抓着小宫女的手，“你去给我弄盆热水来，我收拾了去见娘娘。”
“姐姐，不急的。”小宫女听得此言，不免藏不住话，多说了两句，“姐姐受了凉，收拾得了，不如就歇了，明儿再去娘娘那儿请安也是也是一样的。左右还有婉儿姐姐在，能帮姐姐圆两句的。”
沁如听得婉儿二字，身上更僵了半边，一抬眼将面前的小宫女吓了一跳。只见她双目空洞，唇色发紫，面上白得怕人。小宫女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并不在看。
“帮我拿水吧。”沁如僵硬地吐出一句话来。小宫女如蒙大赦，惶惶应了，点头一溜烟走了，只剩沁如一步一个湿湿的脚印，从庭中上台阶，沉重地回了踏进房里。
等拿热水净了面，擦了身子，冲了头发，收拾得差不多能见人了，沁如方才拿了抱了一路的枣儿，怀着必死的心去了武美人房中。
昏黄灯下，武美人刚卸了头发，倚在软枕上拿笔描花。乌黑的头发衬得她脸愈白，唇愈朱，慵懒闲散，颇有几分缱绻书韵。
“回来了。”武美人微微抬眼，见沁如虽已打扮停当，但头发微湿，面色暗淡。想起刚闻她落水之事，心下不忍，不由缓了几分语气，“下头人与我说过了，你身子不好，就歇上几日，无需伺候了。”
“娘娘。”沁如满心都是侍寝背主之事，骤然听闻此言，膝盖一软，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娘娘恕罪，奴婢，奴婢”
沁如刚想自白侍寝之事身不由己，便被进来的婉儿打断了。
“姐姐这是什么话。娘娘可有半点怪罪的意思，你倒如此误解。明明是娘娘怜惜姐姐不慎落水，才叫姐姐歇上几日。怎么姐姐倒如此反应，好似娘娘用人不公，要赶你似的？”
沁如一见婉儿手指便止不住地发抖，眼前发黑，已是做好了婉儿落井下石的准备。听她只言落水，不言侍寝，心里愈加忐忑，口不能言，只是缩首摇头。榻上武美人见了，原本存了两分的怜悯，一见沁如如此，顿时也觉失了兴致，低头拿笔叫她下去。
沁如呆呆地退了出去，心里庆幸武美人没有罚惩她侍寝之罪，心怀惴惴地回了房，解了衣服，悄悄猫进了被子里。
不多久，房门吱呀，与她相熟的两个小宫女端了半壶热水进来，悄声叫了她两下。沁如心中烦闷，不想与其客套，捂了被子，装作酣睡。一人见她睡熟，不由道，“竟是真睡了。”
“许是受了惊吓，算了走吧。”另一人说完，似乎拉了前面的宫女一下，往外移了两步。
“心可真大。娘娘好容易怜惜一回，还是被婉儿给截了。明明受了委屈惊吓，反倒还落了不是，真是气死我了。”第一人说了两句便被另一人拉住，往外拖着走。
“行了行了，咱出去吧，呆时间长了，别人怕是要多想。”那一心要出去的宫女连拉带劝，似乎很有顾及。
“你也真势力。只看她爬上去了，倒不想当初”第一人硬了一句便收了口，似乎对面人面色不虞。
“人总要往前看。当初还没受够是不是。”原本温和的声音变得有些冰冷，似乎静了一刻，“你想留就留，我走了。”
门一开，外面的冷风吹了进来，两个人的脚步接连响起，许久后，门才关上。
沁如慢慢睁开眼，愣了许久，方才明白，原来自己的担忧并未发生。而她原本大宫女的位置却已然在她的懵懂不慎之下，危如累卵，摇摇欲坠。
她睁着眼睛，脑袋里空空荡荡，等回复了神智，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头顶上洗得发白的帐子，一转眼，又是旧得掉色的荷包。白日的锦绸新缎如落入野草的火星，瞬间燎原成熊熊烈火，在她的心田里烧得噼啪作响。
沁如猛然坐了起来，跑到床下捧起一面铜镜，铜镜里的女人面色张皇，卑微凌乱，不说武美人，随便拎一个宫女，都收拾得更齐整干净。
石砖冰冷，光脚踩着能从脚冷到心。沁如放下镜子，又一步一步走回床上。这一回，倒是合上眼便睡着了。
一夜无话。翌日清晨，秦素刚收拾停当，还未曾用膳就听得外面来报，说宣城公主到了。
“快请。”秦素扶了扶头上的玉钗，转头看了镜子一眼，镜中人柔媚婉秀，半点没有昨日的凌厉。
“我可是来早了？”宣城一身嫩黄宫装，头上的步摇做成了雏菊形状，远远一眼看去小了好几岁似的。
“不早，正好赶上吃饭。”秦素迎上前来，拉着宣城看了一圈，“妹妹怎么打扮得如此娇嫩，看这样子，真正是豆蔻年华呢。”
“表姐惯会说笑，我这一张老脸，眼看着就双十了，哪里还称得上豆蔻。”宣城虽嘴上如此说着，但眼角眉梢还是带着喜意。“我今儿来，蹭饭是顺便，头等大事是邀功报喜的。”
“哦？”秦素与宣城相携坐下，抬眼示意芷兰去备菜。又见宣城抬手叫人下去了，方才听得宣城继续道，“表姐可又欠了我一次。昨儿您一时好心，叫侍卫救人，后面倒是半点不管了，还是我找人帮你擦得屁股，把这事儿算是隐过去了。”
秦素闻言一愣，方才明白过来。昨日确实太过仓促了，其余不说，叫侍卫救人这事儿便是个不大不小的把柄。后宫之中，便是无名无分的宫女也是陛下的女人。何况沁如又被陛下幸过。便是落了水，浑身湿透，又别的男人抱上来，传出去，便是毁了。
至于秦素，难免不让旁人起疑，又难免没有流言蜚语。就像一幅刚画好的水墨被人加了几笔，再看，已是面目全非。
“这事儿确实是我的疏漏，是该谢你。”秦素真心实意道，“若非你帮我想着了，只怕今天满宫都会传遍我心思狭隘，手段阴毒了。”
“如何至于？便是看在母后面上，也传不出这样的话。不过表姐倒真是心善，一个故意去走青云路的宫女，也值得一救？”宣城颇为不屑。这宫里又野心的宫女多了，那青云路的传闻也是由此而来。传说宫中御花园假山后有条小路，从高处看，如景入画，故而常有宫女因此走路得幸，久而久之，便传出了青云路的名号。
“当时也未曾想这许多，恰巧见了，也不能当做没见。便是一旁无人，也过不去心里这坎。”秦素叹了口气，这一时好心，倒成了麻烦。
“若非表姐心善，当年我也不会举荐入宫。不过是个小宫女，翻不了什么大浪。”宣城其实也不甚在乎，谈及谢字，也是玩笑居多。
“不过她倒算不得好命……”秦素本想说那宫女在武美人处深受磋磨，话到嘴边又想起宣城的性子，又止住了。
“对了，你说邀功报喜。这功是说明了，可喜从何来？”秦素放下昨夜之事，想起宣城进门所言，便起了引子。
“大舅舅早至京郊多日，不过前些日子京中戒严，故而只住在外头庄子里。这前线大捷，过不了两日就会解了禁。陛下早说过要接大舅母进宫几日，与你母女团圆。昨儿我趁着喜讯来的时候与母后提了一嘴。若是早，过上三五日能见了，便是晚些也超不过十日去。”宣城一笑，来龙去脉说了个透彻。
“这么快。”秦素原本只将这事做个念想，平素提也不敢提，生怕自己痴心妄念，倒成了魔障。此刻听了，倒恍然若梦，不敢置信了。
“那是自然。”宣城一挑眉，“你也不看看，你身后有谁。”
“自然是有宣城公主殿下这座靠山。”秦素闻音而知意，倒是很给宣城脸面，顺顺当当地接下了了。
两人正说笑着着，便听外头芷兰带着人来高声禀报，问可否传膳。秦素说了传字，又转过头与宣城道，“小厨房简陋，又未曾准备，叫殿下委屈了。”
“哪里敢呢，总归是贵妃娘娘赏饭，便是泔水，也要谢恩。”宣城打趣了句，伸着脖子等饭。
秦素见她那模样颇为好笑，低头笑了一回。抬眼看见芷兰带人摆菜，忽而想起上回说到宣城与罗青统领似有别扭，却被潞王一事岔开，未曾深言，故而等菜摆完，又挥退了众人，与宣城道，“刚才忘了问，你是如何禁了侍卫的口，可与罗大人有干系？”
“这是自然。我帮他爬到这个位子上，叫他做点小事又有何妨。”宣城一转眼便知道了秦素的顾虑，举箸夹了块黄橙橙的奶窝窝头放到秦素面前碗里，不甚走心道，“表姐无需多虑，我能给他拉上来，也能给他拽下去。我都放心着呢，你倒是操心得很。”
“我如何有妹妹洒脱。”秦素也知宣城手段，见她已有所备，这才略觉心安。
倒是宣城暗中微微一叹，表姐心善之处落在她自己身上，倒还觉得自己当初没看错人。可这善心若落在他人身上，却甚是令人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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