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升之时,沁如守在路旁,一动不动站了许久。以至于姹紫猛然间还以为见了鬼,吓得退后了两步,一脚踩进了湿泞的泥土里,污了半面鞋子。
“见过才人。”沁如敛眉低首,对着姹紫嫣红深施一礼,“奴婢沁如,久侯在此,只为一句劝戒。”
姹紫举着左手挡着自己的半边脸,与扶着她的嫣红对视了一眼,轻声道,“原来是沁如姑娘,倒是一时未曾看出来。不知有何话,劳烦妹妹等了这许久。若是不弃,不如一道去倚红楼坐坐。”
“不敢叨扰贵地,奴婢不过一句话,说完就完了。”沁如抬眼看着面前的两人,面上无波无澜地开口,“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两位才人怕是求错人了。”
姹紫闻言一惊,转头想看嫣红一眼,还未等动,手臂上便被掐了一下,继而听得嫣红道,“沁如姑娘这话和解?皇后娘娘乃是中宫之主,掌后宫诸事。我们姐妹受了委屈,自是该来求皇后娘娘主持公道,何为求错?至于什么德啊,怨啊,我们姐妹出身不好,不懂这许多,还劳姑娘说得明白些。不然我还以为姑娘的意思,是我们无意中得罪了皇后娘娘。这话若传了出去,旁人怕是会以为姑娘羡慕我们姐妹,故意造谣呢。”嫣红掩了掩唇,眼睛与沁如一对,尽皆笑意。
“同是陛下幸过的人,照理说,姑娘的出身还好一些。不过现下听说姑娘虽出了栖梧宫,但品阶还是未变。这些时候了,怕是掌事姑姑要寻姑娘做事了,我们姐妹便先行一步。”姹紫看着沁如微僵的脸,狠狠加了一句,携嫣红与其擦身而过。
又行了数十步,见不得沁如了,姹紫才转头与嫣红道,“她刚是什么意思?你怎不听她说完便掐我?”
“她能有什么意思?不过是说些咱们都知道的事儿罢了。”嫣红这一时也撂下了脸,甩开姹紫走了两步,见姹紫未曾跟上,又回头道,“回去再说,这黑咕隆咚的,你哪儿知道藏没藏个人呢?”
姹紫被嫣红甩了脸子,正要发怒,听得这一句,也只事关重大,只好憋着一肚子气,捂着脸甩手走了。
回了倚红楼,撤了人,关了门,嫣红才连声骂道,“臭不要脸倒贴没人要的死贱人,果真是贱人贱命,一辈子的洗脚婢,爬了龙床都翻不得身,怎么没死姓武的手里头,还敢管你奶奶的事儿,真是没脸没皮、不自量力、早晚死在别人手上的贱浪货。”
“行了,憋到现在,你也够能忍的。我还以为你假惺惺的真脱了这一身的下贱肉,装上小姐姑娘了。”姹紫先是没缓过来,又听了两句才知道自己原本认识的亲妹妹,回来了。自她们被封了才人,整日谨言慎行,她有时还悄悄骂上两句,嫣红倒学得文雅了,一个脏字不吐的,这回因着沁如破了功,她姹紫反而安了心。
“你懂什么。”嫣红闭了闭眼,压下口里的一股气来。那沁如是说道她的痛处了。当初她们在教坊也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才叫陛下记住了。后来机缘巧合,王太后想出个声,才给了她们姐妹机会,走了出来。
可那时候她们还不懂这其中的奥妙,只以为是调的香好,才留了人,也留了心。故而走的时候,故意留了些许假香。若有后来人也想走这条道,用了那香,结果怕便是不如人意了。
谁能成想,这香竟是被皇后娘娘拿起用了。嫣红想一想到这儿,眼前就是一黑。当初宣城带着人来,清了场,封了门,似笑非笑地把剩下的香和一个小瓷瓶往桌上一放,开门见山,“人证物证我都齐了,不差你们一个口供。今儿来就是给你们一条路走。你们若愿意走,这线儿我就断在教坊那头,若不愿意走,我就送你们一程。”
“求殿下救命。”嫣红记得自己当时这样答道。
“你是聪明人,知道是谁把你们从烂泥里提拔上来的。我也不难为你,你只用心记着该记的就好。等有一日要用了,就原原本本地呈上去。”宣城把那瓶百草枯塞到自己手里的时候,脸上没一点笑,看着她的眼睛像在看死人。
“啪”嫣红手一松,茶盏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
“你怎么了?”姹紫早已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上陈后赏下来的药,“一会儿不说话,一会儿又失魂落魄的,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宫女,你也至于?”
“上你的药吧。”嫣红看了她的傻姐姐一眼,想也不想地回道。说完便闭上了眼,又回想起刚才的一幕。
那沁如明显是有备而来的。当初皇后偷了假香,乃至帝后一场大病,朝野流言四起,宫中狐媚灾祸一说亦曾耳闻。所幸当初应了宣城,好歹留了条命,虽也禁了足、罚了跪,但对她们这些从小吃苦长大的,不过是常事。原以为这事儿就完了,沁如这么一提……
嫣红颇为不耐地看着姹紫用细棒挑了白色膏药,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往伤口上敷,心里骂了句废物,皱着眉头接着猜沁如。
这见不得人的事儿,陈后自己定是捂得死死的。便是有心要收拾她们,也绝不会闹得人尽皆知,必是借着他人的手,面上端着慈和大度,暗暗地收拾她们,就像现在……
嫣红猛地转过去头,远远的镜子里映着自己一般无二的脸,一道粗红的痕迹如断垣般横在左边的脸上,肿肿的发胀,甚至有血丝沁了出来,又被白白软软的药膏一层层遮盖严严实实。
嫣红张了张嘴,字含在嗓子眼里却一个也吐不出来。仿若失了声般喘了两口气,又绝望而徒劳地合上嘴,放弃了。
她们二人算不得倾城绝色,不过因着双生姐妹而见宠于上,若因着这回的意外而毁容失宠,远离纷争,隐居与此,守着才人的份例安静度日,亦不失为幸事。
嫣红心如擂鼓,这念头一起便在脑里盘桓不去,随之而来的忧虑也如枝蔓,缠绕生长,又慢慢侵蚀了回去。牺牲傻姐姐一个失了陛下的欢心倒是不打紧,但后头的皇后可会因此而罢休,捏着把柄的宣城可会因此而放弃,这宫里眼红妒忌的小人可会一笑了之,不再落井下石?束手就擒、坐以待毙,若是只为了平静安逸,受尽委屈,她姐妹也不会一路爬到今天!
念及此处,嫣红腾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到桌前,一把夺过姹紫手里的药,口里也解了禁,喝她一声,“别上了。”
“这又是怎么了?”姹紫手一抖,在脸上留下个雪白的印子来,急急就要拿巾子沾水擦,“刚才也不知道想什么,坐哪儿半天不理人,这回倒是起来了,上来就抢东西。这是皇后娘娘赐下来的要,千金万重的,你小心点可别打了。”
“知道是皇后的药你也敢用,你忘了皇后和陛下因为什么生病的了!”嫣红弯下腰,压低了声音,小声在她耳边狠狠道,“你也长长脑子!别以为她一天天端着个好人的脸就真是个好人了!手底下狠着呢!那个姓萧的后头还有个皇太后,如今都能被她整治得疯疯癫癫的。你倒心大,她因着咱们惹了祸,不说咱做梦都防着她。我这一眼没看瞅见,你还用上她东西了,也不怕这脸烂了!”
“我怎么……你说这药里有毒?”姹紫刚要争辩两句,忽而反应了过来,瞪着一双眼,手指尖发颤。
嫣红一见与姹紫这表情心里便又是一股气。旁的倒还罢了,若她与自己不是双生,蠢也就蠢些,偏偏还和自己一张脸,跟照镜子似的,仿佛自己一脸蠢样,想想就堵得心肝脾肺肾哪儿哪儿都疼得厉害。偏她还不自知,瞪着一双大眼睛能把人气个半死。
“就是没毒你也不能看也不看就往脸上擦!也不用毒,这里头只掺些杂物,叫你这伤口好得慢些,再流脓结痂,等好了之后有个印子也就是了。等你留了疤,不好意思见人,躲着待上一阵儿。满宫里就都把你忘了,这时候再叫底下人下绊子,悄默声弄死你。到时候,人人都道是你平白招惹人家昭仪娘娘,破了相没脸见人,最后藏起来偷偷死了,也是活该自找。”嫣红阴阳怪气地给姹紫说了个后续,眼看她手忙脚乱要拿水来擦,撇了撇嘴,随手把塞子塞回去,拿着药瓶要找个地方藏起来。
“那害人的东西你还留着做什么,还不摔了扔了。”姹紫洗净了脸,一回头见嫣红拿着药瓶,不由尖声道。
“扔了做什么,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用呢。毕竟是皇后娘娘赏下来的东西,咱就是不用也得备着藏好了,等着以后送人呢。”嫣红冲着一脸水的姹紫使了个眼色,寻着个锦盒装好收了起来。
姹紫擦净了脸,看了眼嫣红的背影,又转了回去。镜子里的美人面已是变了模样,伤处微微肿起,连带着嘴角都有些斜。失了娇颜,蕴了泪的眼睛不再令人可怜心疼,反而矫情卑微。嫣红心思多,看不起她这个姐姐,若不是因着这张一模一样的脸,她未必愿意万事都带着自己。
可便是在一起又怎样。姹紫找出以前的药膏,看着空了的地方叹气。但凡有个挨打受累的脏活,没一件不是落在她身上的。她自认是长姐,平素要多护着妹妹,有个委屈,能担也就自己担了。嫣红却似乎从未如此想过,她只觉得自己笨,受了苦也是自己没本事。不说记着自己的情,能不数落几句,便是不易。
嫣红自是不曾留意过姹紫所念。她收好了药,站在原地,不可避免地又想起沁如来。她一个小小宫女,怎能知道如此多的秘闻?她背后有没有人,如果有,那会是谁?她原本想说的又是什么?而那未出口的话,是真有谁要拉拢她们,还是有人想挖个坑……
嫣红想来想去,总觉得这后面不外乎是两个人。一个是秦太后,一个是王太后。一个是今上生母,一个是先帝嫡妻,都占着太后的名头,又谁都想压着对方一头。陈后倒是稳得很,不偏不倚。可陛下却早偏心得紧了,也不知那王太后还要蹦跶什么?安安静静地养着得了,净连累无辜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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