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寿诞上行刺的刺客在当晚便中毒身亡，而那把开刃的刀，则似乎与贬谪的罗青有关。细细查去，这个年岁不小的宫人似乎一直顺遂，平日也无多大的波折，只是去年得了信，说越王的残兵逃窜途中劫掠至村中，一家老小皆死在乱兵手下，无人生还。
事情也算是不了了之，宣城在宫里住了两日便离了宫，把自己关在公主府里，对外言病，关门谢客。各宫的大门也在宣城出宫后三日方才敞开。嫔妃们去中宫请安之时，一个个像憋了好久的笼中鸟，叽叽喳喳，几近到了中午才散。
秦素照例坐着驾辇行了一半，至无人处下了轿，步步往树高景深处去。清鹤慢着一步跟在后头，总觉得秦素脚下冒火，周身的气息却冰冷至极，不想理人。
陛下。秦素忽然停住了，清鹤颠了下脚抬头一望，正见皇帝在从前面的花廊行过。不过她们这条道偏得很，斜斜地冒了个头，又有树丛挡着，除非细看，不然等闲注意不到。
“咚 ，咚咚，咚，咚……”鼓点响了起来，顺着声音看去，湖心亭中摆了一圈的大鼓，上面一个玲珑娇俏的身影正着了水袖，在那大鼓上轻盈跳跃。
鼓点声声，随着那身影击在心上。清鹤望了望那亭中舞动的女子，立马反应过来，先是看了看花廊中的皇帝，见他停步伫立，一片心神都似乎被引了去。忙再侧过脸，看了看秦素。秦素面无表情，她站得这地方正好，既能看见亭中舞女曼妙的舞姿，又能观到赏舞的皇帝一盘闲适，神色安然。
“娘娘。”清鹤拉了拉秦素的袖子，极轻地唤了声。若是刚才一见着皇帝便上去行礼也就罢了，这时候上前不是，站在此处更是不妥。若不小心叫人见了，都是尴尬。还不如早早走了，只当做不曾来过，不曾见过，方能留下些许颜面。
秦素点点头，知道了清鹤的意思。无论什么规矩，都没有站在僻静处窥伺帝踪的。早走早好，见了面也无甚可说，若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只怕更是不妥。
最后看了一眼，秦素放轻了脚步，转身自来路而回，绕行他出。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回宫之后，铺了纸，不知怎地等收笔时，已成了这首白头吟。秦素愣了愣，伸手把纸揉了，扔到盛了水的铜盆里。
清鹤低头屏息，默默在一旁装木头。她虽不懂那诗的意思，但还识得几个字。旁的倒是罢了，那“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这浅白得她都能看得明白。自家娘娘这是与陛下闹别扭了。可那不过是一场舞，况且平日里娘娘对陛下并无如此深情，怎就到这个地步了。
“你在想什么？”秦素忽而觉得四周压抑了许多，清鹤也好像地无缘无故的紧张了起来，不由问道。
清鹤一愣，不知怎地忽而气弱了起来，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不敢照实回答，应付道，“奴婢在想，娘娘近日精神倦怠，这两日脸色也暗了些。可是今儿起的早，歇得差了？”
“是吗？”秦素摸了摸脸，又往镜中看去。镜中人神色暗淡，粉黛半落，微微发黄，没半点精神气。
清鹤点点头，自以为绕过了，并不再说。
“你刚才心里想着的，怕不是这个。”清鹤掩饰得不错，只是秦素知道清鹤大概习了多少字，也知道她刚才看见了多少。
秦素的眼睛从镜中的自己移到低头的清鹤身上，转了一圈，又收了回来，慢慢道，“你方才怕是在担忧，我缘何出此怨怼之语。”
“娘娘多虑了，”秦素话音未落，清鹤便退了一步，立跪了下去，垂首道，“奴婢不敢窥伺娘娘墨宝，更不敢揣测娘娘心意。”
“是么。”秦素转过头来，垂眼看她，“你这样子分明就是认了。”
清鹤身子动了动，秦素却移开了眼，又落回面前的纸上。“我原以为你沉稳细腻，冷静自持，能临危不乱。却不曾想到，你若心虚起来，竟也没个章法。我一问到了你心上，你就自己吓自己，先断了气，慌手慌脚，反惹人注意，实在是不该。”
“奴婢知错。”清鹤听这意思便知道秦素并不把自己所猜之意放在心上，也松了口气。那她刚才所猜也必是有所偏差，贵人之间的关系，本便不是她们这些宫人所能揣度的。
“你起来吧。”秦素提起笔来，在纸上书了一个“亲”字，“若当初太后未曾入宫，那我与陛下便算是亲上加亲。在外头，那是两家尤其的好，代代结亲。可姑姑入了宫，我也入了宫，我们便都是皇家的嫔妾了，够不上皇家的亲眷。直到陛下继位，姑姑晋封皇太后，我才算是打了个边，也算个一表三千里的姐姐。”
清鹤并不敢起来，依旧跪在地上听秦素说话。
“这也算给了我一点念想。而后晋王出事了，潞王也出事了，连那小小的成王也不消停，还有西北。好，这都是男人们争权夺利，无法回避之事。可是，”可是却不曾想到，他竟连宣城也怀疑防备，一有空隙便要趁势打压，毫不念旧。那日他单叫自己去了西屋，说了那些上辈子的陈年旧事，看似皆为事实，不偏不倚。可即使宣城生母为巫女，宣城也未必与当日太后行刺一事有关，皇帝如此举动，不过是表明他不信宣城罢了。
至于他为什么不信……秦素不想去想。也许是因着宣城极力撺掇自己进宫、与罗青栽赃王家、酷刑潞王妃、替容青说话、要半壁王府、耳目聪灵……
秦素慢慢闭上眼，握着笔的手微微的颤抖。笔尖上的墨聚势而下，顺着狼毫落在纸上，瞬间便染成了一朵墨菊，顺着细纹，行至尽处。
“娘娘，奴婢容青。”半柱香后，容青端了蜜枣水，站在门外禀报。
“进来吧。”秦素看了眼仍旧跪着的清鹤，伸手道，“站得累了，扶我去榻上。”
“是。”清鹤知道秦素是不忍自己被罚跪的事儿传出去，特意递了台阶来，忙撑着膝盖起了身。刚扶上秦素的胳膊，便见门被推了个缝，低着头的容青挤了进来。
“这时候，怎么弄了这么浓的水？”坐在榻上，秦素搅了搅端来的红汤，不由疑惑，这五六月间，正是天气渐热之时，虽说不上避暑，可这热热的枣汤却有些不合时宜了。
“嗯……算了日子，娘娘……也就这两天了，所以……”容青轻轻吐了几个字出来。话还未说全，便已是满脸通红，手足无措了。
“还是你细心。”秦素心中默算，果然这一两日便快到自己的小日子了，这些日子心浮气躁，暴怒愤恨，未必没有这个缘故。等这些日子过了，可能会平和许多。
容青听得秦素一声赞，心里暗暗欢喜，面上却稳当得很，只是微微有些羞涩。秦素喝了两口糖水，含着剥了皮的枣，眼睛在容青身上划了几圈。
容青心细稳当，不骄不躁，含蓄内敛，不争不抢，又眉目清秀，眼色可人，除了一身畏缩之气，并无其他的毛病。且不说要把他推给陛下，若是能调教好了，留在身边，也是养眼养心。
可这气度眼界举止之事，并非一朝一夕的功夫。况且他那颗心还受过旧伤……幸而这些日子上前伺候，颇有些熟稔了，不再日日屏息，连气都不敢喘。等再过些日子，教他身子直些，胆子大些，方可一看。
“对了，今儿在那亭中舞蹈的女人是谁？你可细看了？”秦素一见容青，想起自己曾要推他侍寝之事，又念起了刚才在鼓上作舞之人，便侧头问清鹤。
“奴婢未曾细看，但总觉得，像一个人。”清鹤其实看得明白，只是那人颇有些令她不可置信罢了。
“是谁？”秦素这时一想，也觉得那身影在何处恍惚见过，不由也跟了一句。
“奴婢看着，倒像是沁如。”清鹤尤有疑虑，那长相确是沁如无疑了，可那身段舞姿却不想是个初学几月的。柔媚轻盈之处，颇有几分功夫。便是她不懂，那鼓声阵阵，极有韵律，也非是个一朝一夕的功夫。若真是她，可是是极有心、极有毅力之人了。
“你这一说，我也觉着像。”秦素凝目细思，眉目之间确实颇有几分影子。可大凡宫女，少有舞姬教坊出身，她那一身功夫，果真是短短数月而成？
“若有空闲，便出去打听打听。那鼓声动静极大，咱们好奇好奇也没什么。”秦素吩咐了清鹤一声，眼睛又转到容青身上，“顺便寻个女官来，扳扳他的仪态。”
“是。”清鹤亦看了手足越发无措的容青一眼，低声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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