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摩因叛逃的三天后,琴酒对自己的东西做了一次彻底的清理。
他扔掉了与摩因有关的所有,到最后,他只剩下新买的一包烟,缠绕伤腿的绷带和身上的衣服。
摩因的决绝让他觉得这样做也不够彻底,他要把那人过去对他的影响也全部抹除,如果可以,记忆、灵魂都要重新粉刷一遍。
但几年后,另一种挖掘记忆的本能伴随着迟来生长的智齿开始疼痛,这种疼痛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摩因对于他的意义。
在某个夏日炎热的夜晚,他因伤痛从睡梦中醒来,脱掉被汗水浸湿的衣裳,伴着月色看到自己成熟、健壮——已经完全属于成年人的躯体,他突然对流失的时间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
他开始学会回忆。最开始是笼统的、概括性的几个场景,集训营走廊里不停闪烁的灯泡、从下铺醒来仰头看到的阳光、还有芝加哥破旧肮脏、时不时能听到枪声的社区。
再后来,他的回忆越来越细节,一些似乎完全遗忘的东西开始涌现,像是要告诉他人类的记忆力有多么惊人。
他惊异的发现,在自己有记忆的前十一年里,刨除掉摩因,他就什么都剩不下。他的脾气、他的语言系统、他看待世界的观念……他的一切一切,都与叛逃者紧密的连接在一起,不管是来自于模仿,又或是出于排斥。
他做出了与当年截然相反的决定,开始寻找与摩因有关的一切。可惜当年扔的太过痛快完全,他找不到摩西用过的任何东西,只有回忆像丢在角落里的硬币,偶的闪过一道金属色的光。
弯腰拾起一枚又一枚,他把这些回忆扔进自己记忆的储蓄罐里,感知着自己每一个举动、每一次思考都伴随着硬币相互碰撞的声音。
所以当那位先生将摩因作为礼物重新送给他时,他没有任何犹豫地接受了,即便从理性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大麻烦。
——一个死而复生的叛徒,一个人变为咒灵的怪物。
他们的故事,还要从那片被世人遗忘的,黑色的板岩滩上陡然耸立的白色马蹄状楼房说起。
那是一块没有名字的土地,在地图上看,它在未定国界的虚线上。
这条虚线在现实中并不存在,那是一块夹在两座高墙之间的板岩滩,三面围墙,一面朝着看不见尽头的内海。
这里没有资源、没有生物、没有战略意义的土地,就这样被合法社会所遗忘。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这里还没建起两座高墙时,曾有一名前卫建筑学家在这块板岩滩上自费建造了一座永不坍塌的乌托邦——一座马蹄形状的高楼。
它共有十层,倾注了建筑学家对于和谐集体生活的向往,在黑色的岩滩和总是层层叠叠的厚重云层下,弧形的结构拥抱为数不多的阳光。
这块被遗忘之地,这栋被时代遗忘的建筑。确有意想不到的集体入住,乌鸦成群结队地展开翅膀,天空都要被深不见底的黑色笼罩,这里是黑衣组织在欧洲秘密基地。
黑色的板岩滩被他们称作切尔诺泽姆。
白色的高楼是波德科瓦。
他们,曾长久生存在这里。
他、摩因、伏特加……还有很多人。
随着波德科瓦的倒塌,一切都是过去式,但记忆的一切都清晰深刻,带着洗不净的咸湿味道。
波德科瓦是一座梦幻的建筑,建筑师曾经对集体生活的幻想随着黑衣组织的入住得以变为现实,但一切的实际却并不和谐。
波德科瓦一到五层是黑衣组织成员的训练、休息、疗养区域,那里装饰华丽、高精端的电子设备和百平米的室内泳池让人难以想象这里是不毛之地。
六、七、八层是监狱,关押着黑衣组织想要关押的人,叛逃、等待赎金的富翁、一些偶然得罪黑衣组织的普通人……审讯室、器官冷冻室……
每天提供四小时的水电,永远被哀嚎和消毒水味浸染着。
九、十层是独属于孩子的。
黑衣组织每年都会往楼上扔一批七八岁大的孩子,这些孩子被洗去记忆、没有合法身份。他们可以在九十层自由活动,但他们其实与六至八层的囚徒们没有区别,甚至生存的环境更加恶劣。
这里每天只发相较于孩子需求数量一半的食物、每天只提供两小时的水电、床位更是少之又少,大多数孩子只能在露天的走廊生活。
黑衣组织会从这些孩子中挑选出佼佼者培养。没被选中的、瘦弱、稍微没那么聪明的孩子,只有死亡一个结局。
那时他的代号是九。
“九”其实是他床位号码,在这里,孩子们没有名字,拥有床位是实力的代名词,也是身份的象征。拥有床位就意味着你有存放自己东西的柜子,不用担心睡在外面因为失温致死,或是与带有疾病的孩子接触被传染。
更重要的是,拥有床位,就意味着收到成为黑衣组织成员的入场券。
这是孩子们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方式。
在摩因来之前,他是所有孩子里面最强大的那个。
对于成为黑衣组织的一员,他充满信心、坚定不移。他的目标明确,未来光明。
在他看来,周遭的孩子不是弱小、愚笨,没有生存下去的价值,就是因为有几分小聪明,或者天生比他人的体格好,比他人多了几分希望,而滋生出傲慢、自大到忘乎所以。
他也承认自己对于其他孩子是傲慢的,但这是事实,因为他确实比他们聪明、强壮,也没有因为这份优越而忘记自己对于那些黑衣组织的人来说有几斤几两。
比如说他上铺的十号,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蛋,他不止一次思考要不要把他踢出寝室,但鉴于对方比自己先住进来,且容易操控,就这样将就了下来,毕竟规定上寝室居住两人,他还没有挑战黑衣组织规则的把握。
“我告诉你,我明天就是正式成员了。”
上铺,十号用他那像是塞了一嘴沙子的破锣嗓子大声的宣布道,十号对他说话总是用“我告诉你”开头,似乎这样就能占领话语的主动权。
他短短地嗯了一声,继续翻着手里快要翻烂的普希金诗选,这个消息不管真假,对他都好坏参半,他没有多余的兴趣。
显然,他的回答并不能让十号满意,十号从上铺翻身下来,又对他炫耀了一番,见他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或许是感到无趣,推门离开了寝室。
不多时,十号又回来了。
这不太正常,现在不是供水电、或是发放食物的时间,如果是去排泄的话,距离寝室最近的卫生间(楼道,姑且称为卫生间吧),来回也至少需要十分钟。
他皱了皱眉,想起十号离开房间时的志得意满,出于谨慎,询问了一句。
得到一个意外,显露出回答者智商的问题,“我告诉你,我站在露台上,往下尿了一泼。”
“别这么意外的看我,你要知道,等我到楼下去可没有这种机会了,毕竟我可不想再踏足这里了。”
他看着十号那张因为自得而扭曲的脸蛋,只觉得愚蠢在那飞扬起的眉毛、高耸立着的两个红脸蛋上有了具象化展示。
待十号回到上铺,他喝了两天的储水,重新躺在床上,闭眼休息。他担心十号的行为被楼下的组织成员发现。
对于组织成员来说,他们这些孩子就跟地上的垃圾没什么两样。有孩子死了,没人会追究组织成员的责任,甚至,因为楼上的小孩越来越多,清除一些也是有必要的。
如果让组织成员知道有垃圾在自己头顶撒尿会是什么结果呢?他不敢赌,只能以自己的方式自保。
让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距离他喝水不到二十分钟,外面的露台传来孩子们慌乱的躁动声,随着一声枪响,寝室里的孩子也都被召集出来,他和十号一道出来,但悄悄站到相隔他很远的位置。
三个组织成员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们,为首的高个子男人头发还是濡湿的,显然是他预想中最糟糕的结果,势必不能善终了。
十号很快被露台看到他行为的孩子供了出来,他被高个男人拽到队伍外面,踹倒在地,他的自大和前程显然都被自己的愚笨瓦解了。
十号死在了所有孩子面前,除了额头的一个窟窿眼,他身上满是用烟头和铅笔戳出的伤口,下面尤其可怕。
孩子里有人呜咽、有人低声哭泣,更多的是面无表情的冷漠。因为大家都知道,在这块对于孩子来说脆弱残酷的土地上,当地震震碎了地心,余震也随之向地心的周围扩散而来。
男人兴致盎然地扔掉十号,抬头看向他们,“怎么确定干坏事的是他,而不是你们呢?”
“果然还是一个一个检查比较好。”
这件事持续到晚上十点,男人恶意地让所有孩子错过了供水供电的时间段,但没有人抱怨,因为活下来已经是万幸。
紧张得过分、又或是尿不出来的孩子已经在楼梯旁摞成一座小山,他回到寝室,庆幸自己提前喝了两天的储水,想起当时让他意外的对话。
检查到了他,他已经提前脱了裤子,满是积液的地上又泛起涟漪,他咬着牙目视前方,对于活着来说,一切的屈辱都务须隐忍。
“你是九号?”
那个男人端详着他,突然问道。
“是。”
“不错。”
他不知道哪里不错,只知道他离开前凭借卓越的听力,听到男人的自言自语,“不也空出来了,不是吗?”
空出什么?床位?
反正每当一个床位空出来,孩子中就会有不少骚乱,这次也是一样,他想。
很快,他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因为十号床位不用争了,第一次,组织成员直接安排了一个孩子住了进来。
那是他和摩因的第一次见面。
屋外,随着神秘的、有上层关系的新十号的到来而熙熙攘攘,寝室门被推开一条缝隙。
屋内是安静的,火红色的卷发首先挤了进来,蓬松、柔软、粘黏了窗外切尔诺泽姆为数不多的阳光,随之是湛蓝色的眼睛,带着几分这里少见的友好,与他对视了几秒,自然而然地笑了起来。
他双手捧着的书落到了腿上。心中想,什么神秘、什么背后的关系,又是一个笨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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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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