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被反贼劫走了。”
“快救王上。”
……
不知真心还是假意,总之周遭的环境更乱了,似乎还有那么一批人不死不休地追着他们跑。
赵政装昏被抱上了马匹,一路的颠簸令这具躯体不堪重负,忍不住想要作呕。
这一出戏码是赵政他们自导自演,劫走秦王的也是秦王的人,若他们是吕不韦,断会斩草除根,绝不会再让秦王活着回来。
吕不韦想要的兄弟阋墙、自相残杀变数太大,赵政不会给吕不韦这个坐山观虎斗的机会,不如就换个机会由他们亲手递给吕不韦。
一路上赵政无言,嬴政也并未开口,或许事已至此,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跑出去多久,马匹终于停下。
不应该在这里停下,赵政心有疑虑,摸过袖中的匕首睁眼,他从马上下来才彻底看清了眼前的场景,无论是“劫”走秦王的人马,还是要“救”秦王的人马,现下都被围困,宛若瓮中捉鳖。
而为首之人则是——甘罗。
浅金色的光芒打在少年人的脸上,少年一袭月白色的衣裳,手持短剑,笑得漫不经心:“王上,跟草民走吧。”
赵政啐了一口,讶异之余只觉得甘罗的这幅嘴脸怎么看怎么讨厌,还破坏了他原本的计划,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请上了车驾,不知行驶了多久至金乌西沉。
至冠礼伊始至今,赵政水米未进仍不觉腹中饥饿,他看似冷静,实则早已心乱如麻,一得空闲便忍不住胡思乱想。
现下想了一路,下了马车后被甘罗关进了一间茅屋中,甘罗吩咐底下人了句:“你们守着”,便也随同入内。
油灯燃起,微弱的灯光摇曳着或明或暗,甘罗随手剪了灯芯后出言嘲讽赵政:“王上想要名正言顺地除掉吕不韦,就以身做饵引蛇出洞,当真是好大的谋划。
可若王上出了事,要将大秦的江山社稷置于何地?”
“寡人岂是这般莽撞之人?”赵政不甘地顶撞了回去,“那你现下是在做什么?”
“你要我帮你,我自然会竭尽所能地帮你。”甘罗转身看向赵政,那目光不避不让,他从怀中取出几片锦帛交到了赵政的手中,“这是吕不韦要谋害秦王的证据,是你要除去社稷之臣不被世人后代置喙的名正言顺。”
甘罗的身量足足比赵政矮了半尺有余,不过这世上比赵政长得高的少了,这样近的距离总有压迫感,他后退了两步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去年你找到我之后,未过多久长安君便还是来了咸阳,后传出消息来说长安君要率军伐赵了。
我便知晓长安君这里你已经另有谋划,自然也就不需要我了。
可你没来找我、也没收回兵符,只让人来递了个信,我就知道你的处境是不方便来找我。
成蟜年少,他有野心是小事,怎么可能玩得过你?
那个把握朝政数年手眼通天的相国才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的城府才是深不可测,又不肯轻易暴露自己。
你们两个将长安君玩弄于鼓掌之中,啧啧,长安君也是可怜。
而我呢?我只是一个为大秦的江山社稷做出过不小的贡献却因为得罪大秦的王上被彻底断了仕途的庶人,正常人又怎能不恨?
后来我不经意地让吕不韦想到了我这么号人,而吕不韦给了我一个报仇的机会。
这些是吕不韦与我往来的书信,而吕不韦给我的兵马被我替换成了秦王给我的兵马。
至于人证,就交给你自己来解决了。”
甘罗言语微顿,看着翻阅锦帛惊疑不定的赵政轻笑了一声,像是棋逢对手的欣赏,又像是自嘲:“不过这数月来,你明里暗里联系了许多人,用的是疑兵之计,让吕不韦阵营里的人互相猜忌,让他拉拢不该拉拢的人。
这其中唯独略过我……”
“你是笃定了我。”甘罗无奈地摇了摇头,“之前的那些都是障眼法,而我——才是你真正的后手。”
赵政微讶,他似乎没想过这么深,身体的控制权在这一刻交接,嬴政告诉对方:“朕只是了解你的为人,也习惯多留几条路而已。”
嬴政的这句话是向甘罗解释,也是向赵政解释,这个年纪的赵政运筹帷幄,上一世的自己早已证明了即便他不知晓全貌也能赢下这秦国的内部争斗,即便大半的事情在同一年发生又如何?
而唯一算错的只有甘罗的能力与秉性。
但其实嬴政若没有上一世后来与甘罗的重逢,或许他也不会布下这么一颗棋子。
甘罗轻叹,他将虎符交还给了嬴政:“现在门外的将士便重归秦王所有,去取出你的眼中钉肉中刺吧。”
甘罗语毕转身欲离开茅屋却被嬴政叫住了:“你可还愿为大秦效力?”
甘罗仍未转身,停住了一瞬的脚步继续往外走着,他摆了摆手,言语是漫不经心的释然:“再说吧,等我吃不起饭了,或许会来找你混口饭吃。”
陈旧的木门被推开又关上,少年消逝在了无边的夜色中。
而嬴政也未急于下一步的动作,他手握虎符躺在了破旧的席子上闭眸,这具躯体早已疲惫不已,气力也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
嬴政告诉赵政:“你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
不止是身体上的疲惫,从前那样自信而跳脱的少年,恨不得与自己靠的越近越好的少年,如今在角落里蜷成了一团,脆弱得让嬴政认为他此刻若是找个方士来定能将对方从这个躯体里驱逐出去……
那么大只、又那么可怜,漫长的沉默过后,他哑声说了句:“现在的寡人比不过陛下的谋划心计,但来日未必。”
他明明那样难过,却仍要与自己争个高低,心口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细细密密的泛着疼,嬴政分得清那是自身的难过与心疼,而非对方。
那张脸同自己的别无二致,嬴政一直很期待经历了这些的赵政会变成如何模样,可当那脸上的绚烂消失,嬴政并不高兴。
既然对方不问,那嬴政就自己解释:“一开始朕没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朕觉得这件事无碍于江山社稷;还因为彼时你我的关系并不好,朕认为朕经历过的痛苦与背叛你也合该经历一次才算是公平。
等后来却是木已成舟,朕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只能去找来甘罗帮忙解决这一系列的事情。
想着等事情结束了,该知道的你也都会知道。
母亲她爱她的权势、爱她的情人、爱她为情人生下的两个孩子,可唯独不爱我们……”
“她还有两个孩子?”赵政打断了嬴政的言语,那看向嬴政的目光满是不可置信,心口仿佛被插入了一柄生了锈的钝器,又狠狠地翻绞了几下,疼得难以言喻又不能“即刻死去”,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攫住了他的喉咙不得喘息,他僵了半晌,随后恢复了平静,他告诉皇帝陛下,“哪怕陛下提前告诉寡人,哪怕陛下提前改变了嫪毐谋逆的事实,可改变不了赵太后的心。
陛下说得对,你经历过的寡人合该经历一次才算是公平。”
几近于绝望的悲怆令嬴政难以忽略,可他是怎样用平静的语调说出这番话来的?是自己忘了,忘了自己从前也是这样过来的,无论怎样的情绪都不能表露于人前。
可不应该是这样的,至少在自己面前不该如此,他们的关系仿佛又往前倒退了两三年,不,或许还不如初,至少当时他会与自己争锋……
嬴政靠近对方的姿态几近于小心翼翼,他蹲下身将其揽入怀中,在赵政的耳畔细语呢喃,他说:“赵政,我后悔了。”
那魂体无助地在发颤,原来只需要这么一句软话就可以得到赵政脆弱时的依赖,他回抱住了嬴政的魂体有如抱住了浮木,将脑袋埋在了嬴政的颈侧,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从前父王抛下了我和母亲,那几年我们东躲西藏,日子过得很不好,但是母亲会亲自做饭、会给我补衣裳、会抱着我睡觉、会在我做噩梦时哄我,她也会一遍一遍地告诉我是大秦的公子,来日是要回到大秦的。
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我知道母亲未必那么爱我,如果将我抛下了她就回不到秦国享受这锦衣玉食的生活了。
我父王回到了大秦哪里会缺女人,父王未必想得起母亲,即便记得也不会千方百计地要将她接回来,可父王会记得我这个儿子。
都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母亲不爱父王,可我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以为总有几分感情在里面的。
即便没有感情,她怎么就这么蠢?
我是秦王,她就永远是太后;可嫪毐谋逆若成功了,她未必会是王后,后世又该如何评说?
幼时我和成蟜的感情也很好的,还有吕不韦他也待我很好。
有时候我都怀疑是我的记忆出了差错,而不是感情变了。
过往的那些记忆好比一副帛画,经过时间的褪色早已斑驳不堪,可最鲜艳最漂亮的模样仍是深刻的映在脑海中,就有些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如今残败的模样了。
其实我早就从你对母亲的态度,从你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的言行里察觉到……”
赵政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缓了半晌才道:“我只是不敢用最恶劣的想法去揣测自己的母亲,她会为了她的男宠做到这样的地步。
她会不要她的儿子……”
末了,赵政只剩下一句:“陛下,我好想哭啊。”
嬴政轻抚着他的背脊告诉他:“那你就哭。”
赵政又道:“可是魂体哭不出来啊。”
赵政的情绪几乎要将嬴政淹没,其中掺杂着嬴政自身的酸涩,他长叹一声:“那就用身体哭。”
赵政像一只撒娇大狗似的钻在嬴政的怀里:“会不会有损陛下的威严?”
“这里没有别人。”嬴政答,“你哭也是我哭,其实我记事起就从未哭过,你要哭的话也可以让我知道一下那是怎样的感觉。”
赵政眨了眨眼,忽然笑了,他真的比皇帝陛下幸运很多啊,现在的他有皇帝陛下,而皇帝陛下当年只有自己一个人:“陛下,我试过了,可是哭不出来。”
嬴政的心情随着赵政的言语而逐渐明朗了起来,在这一刻他明白了他的喜欢是哪种喜欢,无关乎身体的感同身受、情绪的共鸣,哪怕没有这些,他也会因为赵政的难过而难过、愉悦而愉悦,这种心情或许会包含对另一个自己的怜惜,但更多的是因为诗里所描写、世人所歌颂的爱,是男女之情的那种爱,是越人对鄂君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等现在意识到的时候这种感情不说浓烈但也轻易放不下了。
原来那个世人眼中冰冷无情的始皇帝也会喜欢上一个人,可他喜欢上的是另一个自己,一切又仿佛理所当然了起来。
嬴政松开了怀抱,他面对着赵政告诉对方:“赵太后就在雍城,接下来的事如果你不愿面对,那么我替你走。”
赵政立时拒绝了对方的建议:“不,我的路我自己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