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群臣入偏殿暂憩,朱厚照移驾乾清宫,只叫了冬禾和巫大勇秘议。
“老师有什么良策?”朱厚照摒退宫人,开门见山地问。
冬禾不慌不忙地摊开十指,“四王之中呢,反意最大的是郑王,谷王其次,辽王韩王不过是扯虎皮吓唬人,不管谁得了天下,只要承诺他们更多的好处,他们就跟着干。可皇位只有一个,他们四个心不齐,成事就很困难!”
“太傅言之有理!”巫大勇赞同,“只是……辽王、韩王约七万兵马从西向北布阵,谷王带四万人马从东安出兵。而郑王亲率五万大军驻在南面……若是我们分兵四处,怕会顾此失彼。”
“那就不要分兵了啊。”冬禾沉吟,笑意深深,“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她没说下去,朱厚照也没再问,不冬看似无稽的举动却总能做出好的结果,他应该相信她的能力。再不济她玩脱了,天塌了还有他顶着。
巫大勇又道:“陛下,宁王的勤王军也在城外。臣担心,若是郑王挟宁王以号令他的军队,只怕更难对付了,陛下是否派人营救宁王?”
“这……”朱厚照迟疑了,宁王是不是被郑王绑了他都不清楚,这时候派兵出去岂不是打草惊蛇?他看向冬禾,“老师,你觉得呢?”
“若是皇上信得过,臣可以等天黑了,带一支宫中精卫摸到郑王老巢,再想办法救人。”救人是一方面,要是能趁机给郑王放一把火就更好了。
“不行,太冒险了!”朱厚照坚决不允,“兵符在你手里,你想怎么用兵都行,就是不许孤军深入。至于皇叔……希望老天保佑吧。”
冬禾“啊?”了一声,前几日还念叨着宁王舍身救驾呢,这会儿又放着皇叔不管了?话说回来,宁王只是没有消息,也未必落在郑王手里,那家伙八百个心眼子狡猾得很。
不过,他这一消失,倒真有几分怪异,他会去哪里呢?
昨日清晨。
“王爷,属下无能……”拒马河畔,吹花捂着肩膀来见宁王,血花洒了一路。她按萦玉的指示追踪郑王,不料被那老贼发现射中一箭,没能完成任务,她懊丧极了。
宁王意识到不对,猛地回眸,只见草丛中数张弓弩对准了他们,“嗖嗖——”箭声如蝗,两人侧身翻跃闪避,宁王握住一支险些刺中他的箭,吹花又中一箭伤势加重。
“哈哈哈……”郑王发出讥讽的大笑,“利用女人做探子,这么阴险,这么没用,也只有殿下你才做得出来吧?”
吹花见不得宁王受辱,可别说反击,她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无奈,她向宁王睇去一个刚烈且无悔的眼神,宁王面目阴沉,倏地拔剑出鞘,划断吹花的喉,指着血淋淋的尸体恶声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把敌人引来了!”
郑王闪过一丝讶异,像是捕获了什么令他得意的“真相”,不禁竖起拇指,“平日温文尔雅的宁王终于出手了,果然够狠,够狠!”原来他们是同类呵。
“凭你们想抓到我?别忘了,我在城外还有几万的大军呢。”宁王冷笑。
“是么?可惜了……你刚刚手里拿的箭,可是淬了毒药的!”郑王诡异莫测地狞笑。
宁王一阵恶寒,只见掌纹冒着黑气,看来他毒瘴已深,“郑王,你真卑鄙!”
“你捷足先登讨好太子,又对太傅献媚拉拢,彼此彼此!”话音方落,百名近卫围拢而来,宁王微昂下颌不甘示弱,郑王被激出好胜心,挥手接了童叟递的宝刀,“你们都退下,世人传闻宁王的武功至高无上,今天我倒想领教领教。”
郑王举刀出招,宁王忍着不适拔剑迎战,毒气开始游走。
刀剑相斫,刃响铮铮,波光粼粼的河畔变为刀光剑影的决斗场地,宁王剑法精深变幻飘逸,郑王刀法狠辣刀刀紧逼,十几招后,两道身影同时拔身而起,凌空对攻,宁王撑不住了,越用内力毒发越快,手腕一抖露了破绽,手臂被郑王踹了一脚。
“啊——”宁王捂着胸坠在石滩上,瑟瑟秋风吹乱他的额发。
郑王甩袖落地,刀尖指着宁王下颚,“怎么样宁王殿下,认输了吧?”
宁王蔑然哼笑,“认输?你也配!朱佑枔,你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你会后悔的。”
“杀你?”郑王挪刀回鞘,“素闻宁王手下忠心耿耿,没有人能活捉你的密探,如果你死了,你的部下群龙无首,还会疯狂地报复本王。现在本王有你在手,还怕号令不了他们么?来人,把这位宁王殿下带走,好生照看。”
宁王垂首擦去嘴角的乌血,一丝幽若寒潭的笑滑出唇角。
郑王向北拔营,山脚的村庄因为士兵的闯入鸡飞狗跳,村民们纷纷弃家逃散,一副乱世惨象。宁王毒发昏睡了两个时辰,醒来除了手脚酸麻并无不适,他被丢在一座茅屋里,看管的士兵扔了半块凉馒头给他,他闭目盘坐,士兵捡回馒头,啐了一口:“还以为自己是尊贵的王爷呢?不吃的话,本大爷拿去喂狗!”
宁王忍到戌时,再次清醒时人已在郑王大营,一间堆着废弃辎重的营房。
不多时,他听到门外响起一声类似鹧鸪的暗哨,接着刮过一团不寻常的风声,暗夜里,八道黑影用绳索翻跃寨墙,以撕开营地突破口,来势汹汹,非高手不能辨别方位。房门开启,又是那个士兵,这回端了他们吃剩的米饭和鸡骨,宁王依旧闭目不言,“不识好歹!”士兵喝了点酒刚要抬掌掴去,突然动作静止了,呕出一大口血倒了下去,徐凌狠狠拔出匕首,歉然跪地,“属下来迟,王爷受苦了!”
宁王中毒加挨饿,此刻却异常精力充沛,起身望向孤星点缀的夜空,眸森如豹,“是时候了。”
叶子带了几十名高手杀了进来,火把熊熊,呼啸的刀声刺入士兵大腿、削去胳膊,巡逻兵身手平平,有的甚至没看清对手就被砍了头颅。局势逆转,宁王直奔主帐,游龙般穿梭于敌阵,郑王从外面巡查回来,只觉得营地的寂静透着诡异,刚一掀帘进帐,忽然背后有一阵阴冷的风袭来,他偏身躲开,接着抽刀应战,宁王持剑而来,步步杀招,银芒飞溅,童叟立刻出招帮忙,伏在暗处的黑衣人也加入战局,双方属下打到了帐外。郑王见宁王面色无恙,容光熠熠,旷世风华照亮了黑暗,一股失算的凉意沁上心头。
死,对他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可他现在感觉到了这个字,尤其是他和宁王只能有一个人能活着,这个人很难是他,这种惧意令他手忙脚乱,“原来是你,为了扰乱视线,你把行踪败露给我,好接应你的杀手。为了让我放下戒心,你连自己的手下都杀,你好狠!”
“为了成大事,不要说一个手下,连自己的妻儿都可以杀!”宁王脱口而出,他既没想到娄语眉的在天之灵,也没想过是否心口合一,只觉得这样的“狠”让他有一种报复的舒心和畅快。
妻儿都能杀,何况是太傅?
郑王听了一呆,涌出自叹不如的佩服,“无毒不丈夫,这条路,本来用血走出来的。”
也许是被宁王灭绝人欲的话震了胆魄,郑王很快败下阵来,胜负已分,迎接他的是——身首异处。
寒风凄紧,烈火如刀,这一夜,血光弥漫了天际。
天大亮了,兵马司传令顺天府衙,城中戒严,百姓禁行。冬禾和巫大勇走上永定门的箭楼,同几名守将盯着城外的动静。巫大勇不知不觉两鬓沁了汗,触上冬禾沉静的目光,又握紧了刀柄。
听到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冬禾挥袖示意守将开闸门,随即拉上巫大勇以轻功跃下箭楼,与此同时,谷王也嗅到异常,挥鞭警示部下不得轻举妄动,前锋部队慢慢进了城门,只见淡淡的烟雾中,太傅和兵部尚书在马上等着他,两人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直发毛,谷王大声来掩饰紧张,“又是你,你是来替皇上求饶的么?
“让皇上求饶?笑话!”冬禾笑得爽朗,却又那么阴、那么寒,“你可真够笨的,皇上早就知道你们要搞鬼,也知道罪魁祸首是郑王,本太傅好心劝你一句,要是你识时务投降,皇上便不会跟你计较,要是不投降……”
“投降?你才是笑话!京中兵马我了如指掌,其余三王的兵马马上就到,到时候京城八万守军就是孤魂野鬼,你居然妄言劝降本王,真是可笑至极!”说着,谷王欲挥手下令进攻。
“慢着!”冬禾扬手一指,烽火台燃起青黑浓烟,筑台上赫然立着一道红袍身影,笑意诡秘,正是洛亦,他的脚下捆绑着两个全副铠甲的阶下囚,头盔被除,长发覆面。巫大勇一挥旗牌,静谧的街巷霎时快马奔腾,刀枪林立,数不清的将士冲出来严阵以待,冬禾扬声高喊:“辽王和韩王已经受降,谷王部众,降者不杀!”
她逼视着谷王,定力十足,岂不知素袍覆盖的裤管里,双股发软,小腿打颤。
谷王倏地傻了,太傅真的将八万守军全部布在永定门?辽王、韩王果真投靠朝廷了!还有那个郑王,平日嚣张跋扈,关键时刻就是个废物!还说洛亦早就和太傅水火不容,结果人家背地里联盟,摆了他们一道!谷王身体像被摄住,身旁的副将也都脸色惨白,开始自乱阵脚。
早知如此,就不该被郑王煽动,谷王叹了口气,流露出“天要亡我”的绝望。
巫大勇喜出望外,忙着吩咐左右将军接手俘兵,冬禾却还定定坐在马上,“咱们的大功臣,你还愣着做什么呢?”他走到马前,仰头笑问,冬禾却身子一歪坠了下去,巫大勇身手敏捷接住她,发觉太傅后背的衣衫湿透了,身子也柔弱,抱在手里轻飘飘的,“太傅,醒醒啊,醒醒!”
冬禾在晕厥前挤出一丝笑,赢了,我赌赢了。皇帝老伯,我没让你失望吧?
永定城门一场硝烟化为无形,宁王在做什么呢?他正骑着青骢骏马在翠屏山腰静候佳音,旌杆沿山路一字排开,绣着“宁”字的赤色大纛迎风猎响,间或有飞鸟在低空盘旋,众人摩拳擦掌,都在等着最后的攻城指令,气氛,愈发焦灼。
宁王举起千里镜,遥瞰京城雄姿,山脚下蟠龙横卧的粼粼黄瓦控着他的心,看了片刻又放下去,如此反复数次,徐凌的汗都下来了。仿佛是黎明前的黑暗,最险、最静、最考验人耐性的时刻,宁王从不愿他的直觉失误,但是不妙的感觉越发强烈,“传令各营,不得擅动,不得寻衅郑王俘兵,否则军法处置!”
“是!”徐凌正要转身,忽然急促的蹄踏声响起。
“报——”一名探兵狂鞭快马,踉跄着下了马,“启禀王爷,谷王、韩王、辽王三位王爷已经投降,正在太和殿等候皇上发落!”
“什么?”徐凌愕然,却又不敢深问,只能退到宁王身后。
宁王鲜少在下属面前失态,如同现在,哪怕怒火已经灌满胸腔,仍是维持着火山表面的平静,“十万大军不战而降,是真的还是假的,究竟是何原因?”
“具体末将还未打探清楚,只听说太傅联合洛尚书在永定门布下疑阵……”
“岂有此理!”宁王叱喝,“洛亦被贬到大兴县,视太傅为仇敌,他们怎么会联手?”
“这个末将就不清楚了……”探兵埋下头。
宁王怔然,蠕动着下颌,怒气窜来窜去如冰如火,最后化为一团烟烬。
徐凌不得不开口,“王爷,接下来我们……”
宁王勒紧缰绳调转马头,犹有不甘地回望一眼险些被他蹂躏的皇城,“回宫!”
太和殿大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新帝登基,祸起宗室,谷王、韩王、辽王谋逆犯上妄图天下,念其昔日功勋,又及时反正,故免其死罪,收缴兵权,同家眷圈禁宗人府。太傅姚冬禾,大智大勇,才能卓越,挽救社稷于危难,功不可没,特赐谷王藩地,食邑万户。”
谷用站在阶上宣读,三王除盔卸甲跪在丹陛下,众臣的神情一一浮现,冬禾云淡风轻地下跪接旨,“臣谢主隆恩。”朱正太懂她了,韩王、辽王的西北藩地还有兵用,谷王的藩地湖广就是五谷丰登的腴美之地,只要她退田还民,又能救活一大批人。
朱厚照忽地想起一事,“对了,这次四王作乱,郑王怎么不见了?”
巫大勇正要回禀,一名殿前太监连滚带爬地进门禀报,“启禀皇上,宁、宁王求见!”
宁王?朱厚照目色一沉,该出现时不出现,这会儿倒是求见了?
殿门高阔,日光强射,照得宁王的红缨明盔流光璀璨,到了殿门,他循例上交佩剑,提着一方大木匣,戎装入殿的他吸引了两列臣工的视线,他脸膛冷冽,稳步如山,仿佛从尸山白骨中浴血而归,与平日礼敬下士清逸随和的“侠王”判若两人。
“臣护驾来迟,请皇上治罪。”宁王走到红毯尽头参拜,这个位置刚好挨着冬禾,察觉到她投来的疑惑目光,他斜睨回去,眼神写着,本王没死,你很失望是么?
冬禾满脸的莫名其妙,她又得罪他了?呃……好像是的,兵部光顾着收编三王,竟忘了城外郑王和宁王还有状况。
“叛乱已经平息,皇叔不必自责。”朱厚照不咸不淡。
朱厚照的不满宁王听得出,于是再拜,“微臣料到郑王阴谋作乱,率兵到翠屏山设伏,不慎落入郑王圈套,被他生擒。幸好微臣有一班英勇手下拼死将微臣救出,臣才有幸回来面见陛下。”他抚胸、轻咳,显露伤痛后的疲惫。冬禾扯了扯嘴角,没能派兵到城外救他,的确是她考虑不周,但她在对阵谷王之后就被抬回宫里了,实在顾不上他呀。
朱厚照松了口气,为误解宁王而羞愧,“那皇叔没事吧?郑王何在?”
宁王蹲身打开地上的方匣,盖子掀开,刺鼻的腥味儿溢散殿中,一颗死人脑袋赫然在目,郑王的五官呈现出僵硬的安详,群臣色变,三王吓傻了,朱厚照瞠目,脸部肌肉抽搐着,一时说不出话……
只是一瞥,冬禾便不敢再看,莫名的寒意透过脊背,直逼心尖。被生擒的人安然无恙,生擒宁王的郑王却被砍了脑袋,那么,以宁王的武功智谋真的会被郑王所擒么?太夸张了,太说不通了,太……令人疑惑了!虽然郑王是个讨厌鬼,死不足惜,但一想到刽子手是宁王,他们都姓朱,流着同一个祖先的血,她就一阵胆寒,差点呕出来。
宁王再次拱手:“郑王意图与三王合谋,为了皇上的安危,臣不得不手刃此贼,先斩后奏,请皇上恕罪。”
朱厚照定了定神,挤出一笑,“郑王罪该万死,要不是皇叔先除逆贼,恐怕太傅的虚张声势也不会奏效,朕奖赏都来不及,何罪之有?这次辛苦皇叔了!”
听了这话,昔日被郑王为难的何御史出班道:“此番京城化险为夷,全赖太傅与巫尚书不懈于内,宁王忘身于外。先帝曾有遗诏,诸王若有变异,变异者之封邑赏予平叛之王,宁王身陷敌营手刃贼首厥功至伟,皇上是否要秉承先帝遗旨,以慰将士军心?”
话落,冬禾微微一震,原来宁王在这等着呢?她旋即驳斥何御史的话,“郑王藩地近在河南,对京城发兵可谓朝发夕至,皇上要赏功臣,赏什么都行,要是再将河南划为藩地,出了第二个郑王,谁负责得起啊?”
“那么按太傅大人的意思,是暗指本王对皇上不忠,所以提前打压了?”宁王剑眉凝紧,杀气隐隐流泻。
“哪里啊?只是纸醉金迷使人堕落,忠臣良将也怕疑猜,宁王是觉得南昌的封地不够用么?”冬禾挑眉回望。众臣不敢吭声,大殿的气氛也因为两位功臣的分歧而尴尬起来。
“微臣忠心可鉴,不明太傅何意,陛下定夺吧。”缄默一阵,宁王向朱厚照开了口。
朱厚照略显犹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各种决策在心中掂量,“先帝遗志要遵循,诸王藩地的实况也要考虑。朕决定,复宁王府卫护职,郑王一半藩兵归宁王府指挥调度,其余人马发回家乡,郑王府所抄家产赏赐宁王府,至于封地由户部接管,来日再行区处。”
金口玉言一出,群臣叩呼万岁,歌功颂德声中,有人言不由衷。
连日的阴霾终于放晴,初冬的日光有些稀薄,照在御花园的金漆朱墙也是光华闪耀,令人悦目娱心。朱厚照同冬禾漫步在映月湖畔,替她拂去挡在前面的枝条,“其实老师何必跟宁王一般计较呢?他都被郑王擒住了,能翻出多大花来?何况……四位皇叔死的死,圈禁的圈禁,朕念及亲情,也不能把宁王推得太远。”他拉着冬禾在亭子里坐下,拿起小刀为她削梨,“怎么样?就当是为了朕,放下对皇叔的成见吧。”
冬禾双手撑着下巴,“我也说不上他哪里不对劲,或许说了你也不明白……”的确,宁王更加荒谬的行径除了她没人知道,这也是让她犹豫不清的地方。
“呵呵,朕只会去了解在意的人,其他人不必太明白。”朱厚照把削好的梨切成块喂到她嘴边,冬禾几口吃光了,甜汁溢了满口,“算你小子有良心,好甜的梨,我也给你削一个。”低头一看,盘子里只剩橘子了,“完了,早知道给你留一半了。”
“不就是梨吗?就算有两个,朕也都让给你,在你面前,朕愿做孔融。”朱厚照很随意地说,说完才发现,他不会跟别人说这样的话。
冬禾的心被震了一下,突如其来的热流不下金戈乱击,只想赶紧换个话题,朱厚照愣了半天,握起空拳咳了一声,笑道:“为了朕,你操了多少心,受了多少累,朕给你什么都是应该的。如今叛乱已平,大家都如释重负,有一件关于你的事,是不得不办了。”
“什么事啊?”冬禾拿起一个橘子。
“你的终身大事。”朱厚照欣喜而郑重。
冬禾差点呛住,脸腮一下子热了,好些天没见到杨瑾,这几日他被杨伯父锁在家里,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风起云涌,怪可怜的,“那就办吧,不过在杨府关起门来办就好,要是被大臣们知道太傅要嫁人,还不惊掉下巴翻了天了?”
“那也不能太寒酸了,别忘了,你还有个叫‘不冬’的妹妹呢。”朱厚照盘起双臂,宠溺的微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迷人,“你要答应朕,朕为你准备的嫁妆,无论如何不能再变卖了,赈济百姓不差你这一份。”
“知道了。”冬禾乖乖点头,将剥好的橘子递给朱厚照。
临近紫禁城的煊赫街巷,错落着各处亲王贵邸,集中了京城繁华灯火,如今一半被御林军查抄,门匾被拆,人走灯熄,郑王府更是披麻戴孝,哭声凄厉。
成王败寇,莫不如是。
回到王府,宁王褪去戎装,沐浴更衣,换上干净柔软的松江锦袍,兰芳堂的圆桌摆满了山珍海味,烤鹿尾、赤磷鱼片、椒末羊肉、一道金陵特供的清蒸鲥鱼,银鳞细骨配上金盘玉箸,名副其实的帝王之宴,德叔却怕王爷一怒之下掀了桌子。“功败垂成……”宁王动筷之前先抬酒盅,“四王,四个信口雌黄!四个饭桶!”手指发颤,额筋爆凸,他捏碎酒盅,酒液溅了俊颊和冷睫。
叶子垂首立在一旁,为宁王屈痛,也为吹花的牺牲而心痛。
“要不是不冬令洛亦改变主意,事情就不会这样。”戾气在脸上翻滚,杀意在眼中叫嚣,还有一层说不上来的忌惮和茫然,他很确定不冬和洛亦的矛盾是真实存在的,那么是什么让洛亦甘心为政敌铺路?这种堪比再世为人的转变,是不冬引起的,她到底有什么魔力?他轻笑,冷叹,“不仅如此,她还阻挠先帝遗诏,让本该属于本王的藩地归了朝廷,还让朱厚照对我生疑,她是……不把本王逼上绝路不罢休啊。”
“王爷,让我去杀了她!”叶子上前一步,说出早就想启齿的话。
宁王愣了一下,眸寒如冰川,但冰层下交织着诸多情绪,徐凌低声接话,“其实现在情形也不算糟糕,皇上复王爷卫护职,往后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招兵买马,只要有人在,还怕没有地盘吗?何况王爷志在天下九州……至于太傅,她现在位在一品,得群臣归心,陛下看重,出了事皇上肯定会彻查到底,王爷三思啊。”
叶子颇为不屑,“徐将军何时这么婆婆妈妈了?王爷要谁的命,属下自当尽力做到不留痕迹,要是担心被皇上疑心而放过一再给王爷制造麻烦的人,那么麻烦只会无止境。”
听到最后一句,宁王冷静了,是啊,快刀才能斩乱麻,斩他心里的一团麻。事实证明,他和不冬的缘分已经写下,纠缠已经注定,她的存在时时腐蚀着他刻意为之的坚硬,影响他的判断,这种感觉糟糕透了,“这件事,你亲自去办,不过,你要飞鸽传书,调来几个江南那边的杀手,处理好底细,让三法司查无可查。”
“是!”叶子目光激跃,当即告退。
“等一等!”宁王叫住她。“不管你用毒、用药,本王要你把她活捉过来。本王至今不明白先帝为何重用她,她到梅龙镇教书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之间一定有秘密。问清楚这些,再杀不迟。”他解释给叶子,也是说给自己。
“是。”叶子不再迟疑,转身飞向夜幕。
十一月二十,大雪弥天漫河,由御林军护送的两艘精美御船在通惠河码头靠岸了。
离京三个多月的蒲公公带回了李凤、惜缘和她的兄弟,也带回了新帝改元后,应天府六部的势力变化、各级各司账目、官员是否存在反对势力,欺上瞒下之举,朱厚照第一时间在乾清宫见了蒲公公。
“皇上到底在忙什么?不能让我进去等?”李凤穿着水蓝色大衫,金线滚边的烟粉狐裘拖在殿前玉阶上,等得有些不乐意了,谷用苦着脸,皇上议政时是不喜欢后宫娘娘在旁的,远远的,见冬禾身裹银白氅衣走过来,墨发半束,俊逸洒脱,谷用巴巴跑过去,“太傅大人,您可算来了!”
“不冬老师,我们又见面了,真没想到,朱正居然是……”李凤红了脸,蒲公公带着贵妃册宝到龙凤店门前下聘仍是她回味无穷的美梦,一时忘了此刻在生气。
冬禾打量着李凤的变化,头顶珠翠,宫装华贵,为她欣慰,“想不到什么?真龙天子嘛,你的名字又有凤,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李凤就算出身乡野也知道龙凤呈祥形容的是帝后,微有黯然,“若凤翱于天,不遇真龙也自在。”
冬禾紧了紧双襟,“走,咱们进去说。”
有太傅带路,谷用立刻闪避放行,李凤跟在冬禾身后,说不出的滋味杂陈。
午膳时,朱厚照特意传了几道京中名菜和江南名厨做的小吃,先自罚一杯为李凤赔罪,李凤欣然回敬。三人为重逢而碰杯,李凤逐渐露了真情,“皇上为政务忙,不觉得时间漫长,这一年对于我却是度日如年,想着你是不是高中了,变心了,被哪家千金给看上了,吓得我好几次从噩梦中醒来。你让我等了这么久,朱正,你好狠的心。”
朱厚照歉意翻涌,轻拭她的泪珠,“朕也是不得已啊,在皇位坐稳之前,朕宁愿你留在梅龙镇,也不愿把你卷进风波里。”冬禾接过他的话,“一点没错,就在几天前,藩王要造反,差点就逼宫了,这不,麻烦一解决皇上就把你接来了?”
“有这回事?那皇上没事吧?”李凤紧张起来,抚触朱厚照的肩膀。
“朕要是有事,还会坐在你身边吗?”朱厚照拍拍她的玉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咱们办了喜事,不冬老师也好事将近了,下个月初是她和杨瑾同学成亲的好日子,到时候,咱们悄悄到杨府给他们捧场……”他倾身低语,戏谑地笑,“闹洞房!”
李凤羞涩地推他肩膀,向不冬举杯,“真是双喜临门,不冬老师,恭喜你。”
“同喜!”冬禾醉了,双腮染了诱人的桃粉色,喃喃着“阿瑾……咱们总算熬出头了……”,朱厚照晃着酒杯失笑,佳人在侧,君臣偕乐,醉世繁华,不过如是。
叛乱平了,洛亦官复原职,内阁一片祥和,年下政务不多,不冬告了假在府里歇着。
帘外寒风飘雪,屋里的炭烧成透明的红,冬禾哼着歌拨算盘,学着清算年底户部的账,杨瑾在一旁核对,煮茶、递水。“哎呦小情郎你莫愁,此生只为你挽红袖,三巡酒过月上枝头,我心悠悠……”冬禾唱了前段,杨瑾笑她,“词是好词,这调嘛……呕哑嘲哳难为听。”
“你会唱你来唱啊?我倒听听是什么仙乐。”冬禾不悦地噘嘴。
杨瑾讨好似地搂她的肩膀,“哎呦小娘子你莫忧,与你共簪玉掻头,待到春来又雪满楼……”
两人正闹着,潘秀打断了欢歌笑语,红绸缠绕的马车长队排到巷尾,蒲公公奉旨来送礼,捧着长长的礼单在前院宣读。“陛下赐,赤金累丝项圈十副、银狐皮八张,紫貂皮十六张、彩缎三百匹、云锦五百匹、各色绢纱一千匹,紫檀绣金双喜字铜镜台一件、紫檀雕花宝石匣三十件、儿孙满堂绣金帐子一架、黄花梨雕花千工床一张……南郊良田三百亩、温泉庄子两间……”蒲公公岁数大,从头到尾念下来唾沫咽了五六次,倒气倒得长吁短叹。
这规格、这排场,公主出嫁的嫁妆也不过如此了!
冬禾谢恩后也无需多表,送了蒲公公便让管家安排入库,布置婚房用的由杨瑾带回杨府。
潘秀从一堆吉物中取了一摞红折笺,冬禾磨墨,杨瑾书写喜帖,请的大多是亲朋、近邻,朝中交好的巫大勇、洛亦,国子监的同僚好友,写了数帖之后,杨瑾笔墨一停,“该请的人都请到了,宁王殿下也要请吧?”
“啊?”冬禾一时哑口,好像这个名字带刺,令她无可奈何,“我和他结下梁子了,不用了吧。”
“诶?北宋王安石和欧阳修虽在朝堂上分庭抗礼,分歧激烈,但他们在文学才华上仍然彼此欣赏,惺惺相惜。虽然宁王有些取之于民的做法我们不能苟同,但他的确为平外患、解内忧做了不少好事,父亲又一向和他有些私交,恐怕是不能不请的。”杨瑾摊开红笺,没落笔,等着冬禾的意思。
冬禾叹了口气,宁王这人一身傲气,在乎颜面,应该不会当众砸她场子,再则,如果他能在婚礼上对她彻底死了心,也算了了彼此的麻烦,“那就请吧。”
冬夜如墨,染透了兰芳堂,德叔提着一盏灯笼,将来人引到宁王书房。
“见过宁王殿下,我家老爷差我来给您送请帖的。”杨久将紫红绸缎包裹的锦盒呈上。
杨府管家宁王自然熟识,只是看到这方锦盒,不知怎么心脏一沉,礼数也不想维持,“这是……”
“下个月初二,是蔽府二少爷的大喜之日,特邀殿下到府上喝喜酒。”
宁王瞳孔一缩,盯着锦盒,像是盯着一团火,喜帖?杨瑾成亲的喜帖?“你是说,杨二公子要和太傅府的不冬……成亲了?”他结结巴巴地问,哪怕事实摆在眼前。
“是,二公子娶的是太傅的妹妹,对外也是这么说的。”杨久低垂了眼,说不上来的窒息,他甚至觉得宁王是扼着他的脖子问的。
“嗯……好……”宁王四肢沉重,竭力勾起一丝笑,“知道了,本王会备上厚礼前去相贺。”
“那……小的告退。”杨久弯着腰离开。
见宁王神色不好,徐凌想开口,又怕说错话,火上浇油,只能慢慢往外走。
宁王抬手,缓缓触上锦盒,缓缓地,拆开绸带,取出火红的笺,这熟悉的字,他一眼认出是杨瑾的手笔。去年除夕,东华大街,他们三人先后在灯笼上留了对联,冬之禾,九州瑞雪兆丰年,他自以为以境界、气度压了杨瑾一头,却不知,人家根本没把他当对手。不冬呢?明知道他对她的心思,还让杨瑾写喜帖请他,不仅坏他的事,还要诛他的心,大红的喜帖就像熊熊烈焰,灼烧着他的手掌,焚烧他的心,也让他的眸,由褐转红。
不冬,不冬!
他松了手指,将帖子甩到火星鲜红的炭盆,起身取下漆金架上的长弓,往门口走,步伐生威,衣摆刮倒了插放字画卷轴的白釉瓷缸,听到异响,徐凌立刻止步,守住门口,“王爷,这么晚了,您还是不要射箭了吧!”宁王的激烈反应远超他的预想,一时什么惧上也顾不得了,干脆咬牙道,“王爷!天涯何处无芳草,为了一个专门与您作对的女人,耗费感情,气坏身子,实在不是智人之举。王爷何等英明,从不为儿女私情牵累,王妃的情难能可贵,但那已经是过去了,不冬,她对您无情,更无义!成大业者,岂能为情昏聩?”
徐凌从来没想过,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句话,会用在宁王身上,何况是不冬这样一个“美人”。虽然,宁王也不是因貌生情就是了。
宁王闭了下眼,再睁眸时,眼白里的红褪了几分,直勾勾地看着徐凌,“告诉叶子,加快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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