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刚过,入了夜,北方城镇的街巷几乎不见行人,只是今年寒苦门户里的烛火要比往年点得亮一些,久一些,有了些富足气象。
县衙后宅闪着一豆微黄烛焰,炉子上滚着油茶汤,一道乳白布衣身影整理着近两年的卷宗实录。
“大人,吴阿嬷让人从怀柔镇捎带两个鹅蛋送你,今早刚摸出来的!”潘秀捧了个竹篮,掀开覆在面上的棉布。
“他们家的老白鹅被炖咯?看来是阿嬷家的讨债鬼回家过年了。”冬禾笑着摇头。
“以往百姓遇了差役办事,就跟老鼠见了猫,这还头次见百姓真心乐意孝敬上差,大人真担得起一句‘父母官’呐!”新任钱粮吏首竖起拇指。
“将心比心罢了!”冬禾摆了下手,取了个小铜锅放到炉子上,舀了两瓢水,吏首拱手告退。
“多亏大人摆平那几个赌场打手,否则她赌鬼儿子怎么肯回家?他们家的鹅老得一瘸一拐,大人给她买两只活鸡阿嬷都不肯杀鹅,就等着她儿子回来吃。哎,真是帮得了初一帮不了十五……”
“你怎么了阿秀?突然这么多感慨?”冬禾疑惑地问。
潘秀敛容回话:“没有,我……只是羡慕她儿子,惹了事过年有家回,还有人惦记。”她难得敞开心扉,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偷偷瞟着冬禾的反应。冬禾一顿,加了两勺盐,“怎么?你在京城还有其他亲人吗?”
“没有了。父亲在毛统领手下出了事之后,我就被义父收在镇抚司当差,有一次得了先帝看重,才有机会陪伴大人。”
“那……能跟我说一说先帝吗?”冬禾盖好锅盖,搬了板凳坐下,托着下巴。
镇抚司的严训,没日没夜的习武、格打,人心难测的密报、暗语,潘秀似乎没见过阳光的样子……直到那次先帝出巡,她被选为“丫鬟”随扈,赶山路时下大雨,他们落入山贼设的地洞,她拼死背着先帝逃了出去,后来入乾清宫做了女官。“那次山东闹旱灾,饿死很多人,他整夜睡不着,半夜写廷寄,咳了血,除了木一草,他瞒着所有人,我想,皇宫也不是只有阴谋倾轧,那种久违了的人性中善的一面回到我身上来了,我要拼命保护他,为更多的人保护他……”
冬禾揉了揉眼,羡慕潘秀更早遇见先帝,也遗憾不能更早为皇帝老伯带去欢乐。
“往年过年,先帝把有家人的宫人放回家过年,我没有亲人,先帝就让御膳房赐我饺子吃。你送给先帝的那盆万年青,被他放在床头,时常看着笑,对着出神……”
潘秀又说了很多冬禾不知道的先帝对她的念叨,冬禾安静地微笑着,鹅蛋熟了也浑然不知。
苍穹如墨,白雪纷扬,如同漫天思念落向大地,流向山河百川。
两日后,一行人从怀柔启程,革鞭飞扬,马车颠簸,辕门下挤满了送行的百姓。
“下一站是……密云,大人要在那边过年吗?”驿道之上,潘秀望着愈发苍茫的山峦。
“不说我是父母官吗,到哪都是亲人,开春再说吧。”冬禾撩开帷帘,车外的六个锦衣卫老哥钢筋铁骨,冒着严寒眉都不皱一下,她也很想放他们回京过年,但是她的状况……身边的确不能缺了护卫。
“大人不怕老夫人惦记?”潘秀惊讶了,突然取消的婚礼,不辞而别的北行,哪怕韩叔递了口信,老夫人怕是也费解又担心吧!冬禾放下帘子隔绝马蹄声,粉唇蠕动半天崩不出字,除了沁满肺腑的愧疚,就是无法解释的惶然,潘秀犹豫半晌,缓缓攥拳,“有件事……奴婢想了很久,能否问您一个问题?”
“你问。”
“十一月三十那日,您究竟……去了哪里?”
十一月三十,那是婚礼前三天!
冬禾刚刚轻松下来的表情一下子冷住,像六月天穿着薄衫突然被一场暴风雪席卷,血液霎时凝固,被刻意遗忘的梦魇般的痛苦又冲进脑海,与身体本能的颤抖不断印证着噩梦的真实。午夜梦回,那个人劈开她的身体,狠辣的冲撞,没完没了缠着她拥吻,浑身沾满了他的气息,逃不开也忘不掉,他一遍遍在她耳边唤她的名字,说着比市井无赖还粗俗下流的话,“不冬老师,所谓传道授业,不知今日你受教了么?”
“不冬老师,这就叫‘男欢女爱’,你真厉害,一学就会。”
“这里面学问深着呢,来日方长,本王慢慢教给你……”
事实证明,语言越无耻,越下作,越令人挥之不去,就像洁净白纸上的一个墨点,永远是最醒目的存在!
冬禾忍着灼痛,“我在回府路上遭人暗算,后来对方顾忌我的太傅身份,把我放了。”她深匀一口气,“我既活着回来,便不想追究,往后别提这事了。”
“嗯……”潘秀埋下头,那日她急死了,怪自己没和大人一起出门,但冬禾回府后沉默寡言,她又不敢多问。可如今觉出几分蹊跷,太傅会武功,身份高,人缘好,谁能对付她呢?放眼朝堂,洛、巫两派对太傅心悦诚服,就更别说事后太傅轻轻放下,这样的人……屈指可数。
潘秀放不下的,身处帝位的朱厚照自然也没放下。
安谧的乾清宫寝殿,两盏珠络千佛宫灯照着御案,很少的几份票拟,朱厚照批得很慢。戌时初,齐既明和巫大勇来了,谷用没通报就放了人进去。
“禀皇上,太傅大人是在下山的路上被人掳走的,林间沙土上残留了少许疑似软筋散的粉末。卑职猜测,不像是普通贼人临时起意,更像是仇家有备而来,不过,有谁会跟太傅结仇呢?”齐既明躬身回话,瞟了一眼巫大勇。
巫大勇剑眉拧成疙瘩,“皇上,如果不是太傅帮忙,臣也不会父子相认,臣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加害她呢?”如今得知冬禾女儿身,他只更佩服这位“女中豪杰”。
朱厚照点了点头,“那……洛亦?”
“臣也敢担保!那日洛少鹄和臣寻遍城内,洛大人也是急得吃不下饭。”
“那你们找遍全城,就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事情朝着不好的方向猜测,朱厚照更心烦了。
“臣无能。”巫大勇惭愧抱拳,“杨二公子说宁王有找人的经验,我们甚至去了宁王府求助,不料宁王抱病不见,臣便只能出城去找,也是大海捞针。”
朱厚照默了一下,张口却是平静,“巫卿家,你退下吧。”
巫大勇退离后,朱厚照在昏黄的灯影静立着,墨瞳剧烈地一缩,如果不冬不是被劫财劫色的匪徒绑走,那就是熟人干的,有这个能力和胆量的,世上没几个。皇叔一向身强体壮,内力精深,得天家供养,怎么说病就病了?
不!旁人或许不知情,都说好男不跟女斗,宁王再被针对也不至于对女流之辈下毒手。
“这几日,宁王怎么样了?”默了半天,朱厚照沉声问。
“有消息说,宁王近日和襄王到青楼宴饮,寻欢作乐,并无异常。”四王之乱后,在他们眼中,这是藩王最平常的举动。
朱厚照拉了下嘴角,病好了就往青楼里钻,皇叔倒是个不可貌相的浪荡之人啊。皇叔也真聪明,不往府里娶妻纳妾,只在外面玩女人,省下了争风吃醋的麻烦。
撇开宁王这一茬,朱厚照又问:“那……杨瑾如何了?”
“哎!”齐既明一条汉子也叹气了,“他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日酗酒,痴痴呆呆的,杨阁老跟着着急上火,也病倒了,杨府只有杨慎在撑着。”
朱厚照皱了眉,这道旨太狠了,要是杨瑾就此一蹶不振,可如何是好?原本以为不冬想要的幸福只能由杨瑾来给,但是杨瑾微薄的力量根本无法保护她!从金阁寺初逢那一日,他就一直被她保护着,那是他愿意被她保护。她是纯美如璞玉,炽热如骄阳,有她的地方就有欢笑,偏偏她又做派豪放,导致他们太多宛如情人的亲昵和打闹,那些搂肩、握手、擦泪,他不止一次地想入非非,与邪念对抗,可是她不知道,他也不敢让她知道。
老师,这世上终究没人配得上你。
时至午夜,瑶月楼的恩客闹腾完了,各自搂了美人歇了,歌停舞罢,充斥大堂的酒热散去不少。
十字路口矗着马车的黑影,染了薄醉的宁王被小厮搀扶出来,一上马车便容颜肃穆,一双褐眸炯炯明亮,仿佛方才接下月染一杯又一杯的酒只是梦一场。月染是个识趣的,只依偎在他肩上摩挲几下,见他脸色不好也不多话。
“王爷,方才齐总管的人撤了,齐既明也回宫了,咱们明日还来吗?”徐凌边驾车边问。
“你可以来。”宁王闭上眼睛说。
徐凌自是明白宁王的意思,那几个近臣手下远道而来,掀翻京城又没占到便宜,个个血气方刚的硬汉,除了在京城待命就是吃喝消遣,当然少不了**宣泄,在南昌有家也一样。对比之下,徐凌就不理解王爷的执拗了,“王爷,属下说句不该说的,我们费了这番事,才打消皇帝疑虑,如果王爷还放不下……就得尽快筹划下一步。”
“梦随风千万里,几度红尘来去,人面桃花长相忆……”到底喝了酒,宁王动了情肠默念着,良宵苦短,若只有长相忆,那还有什么趣味?一旦踏入深渊,他会彷徨、会忍耐,就是不会后悔,更不会临渊羡鱼,“你的话我会考虑,但是太傅的处境比我更被动,只要她拿不到我们与朝廷作对的切实证据,那么不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说,也不敢说出去。”
徐凌总算了解宁王的恶趣味,只能顺着话说,“再过几日,太傅怎么也该回京过年吧。”
车厢昏暗,半缕月光透过帘缝斜射进来,宁王绯亮唇角浅浅一弯。
腊月二十三,是每年“祭灶神”的喜庆日子。然而,在家家剪窗花、熬糖瓜的热闹气氛下,密云县城北唐家巷却一片悲寂。横祸啊!唐家公子到镇里迎亲,路过卸甲山被响马贼洗劫一空,人都被从山顶扔下去了!
密云县衙,后堂。
冬禾坐下喝茶等消息,四名锦衣卫陪站后方,两个县丞缩在一旁。
“大人,小的们错了!有眼不识泰山,要不您移驾酒楼,给您接风?”
“呵!刚才不是还很神气么?你们几个,无视苦主,殴打钦差,一顿饭就想了账了?”冬禾撂下茶杯,冷睨过去,“少啰嗦,把这一年的状纸簿给我拿来!”
从唐家巷过来,她一说要报案,几个衙役竟拔刀赶人!锦衣卫亮了身份孙县令才连滚带爬出来迎接,冬禾以渎职之罪发落孙守年到院子里默写《大明律》。
“是……”县丞们流着汗对视,夜路走多真的撞见鬼了。
孙守年写得右手冻木了,为冬禾在县衙隔壁安排了雕梁画栋的精美别苑入住。
当夜,张韬和莫青回来禀报,事情和街头巷尾传得差不多,唐老爷是当地做木材生意的,时常接济穷人,是个义商。迎婚当日,唐家专门从镖局雇了人抬花轿,不料竟被响马贼打散,唐文杰交出礼金求生,还是被活活摔死了,唐老爷连夜上告官府,孙县令竟以唐文杰掉下山崖失踪为由不立案,唐家二老气晕了。
“狗官!我去杀了他!”潘秀啐了一口,“大人,此人为官不良,绝对留不得。”
“要料理这杂碎,何须劳烦潘姑娘?兄弟几个明天就让那姓孙的横尸街头!”张韬愤慨道。
“喂!你们是公差还是阎王啊?”冬禾用笔尾敲了一下张韬的头,难怪皇帝老伯说,权力是一柄可以刺向任何人的尖刀,幸好这把刀在她手里还有刀鞘,“抓一个昏官容易,但是我总觉得蹊跷……”
“大人的意思是?”
“山贼打劫,图的是财,唐家是做生意的,他们为什么不把唐文杰绑走,去勒索更多的钱财呢?那个孙守年就更奇怪了,这府邸修得这么好,一看就贪了不少钱,要拿钱就得替人消灾,一味懒政能捞到什么好处呢?不通,不通啊……”
莫青心思缜密,接言道:“除非,有更大的好处等着他。”
冬禾赞赏一笑,思忖片刻,“莫青,你盯着孙守年,看看他私下和谁来往。张韬,你带个人到卸甲山,打探那伙响马贼的来路背景,不可打草惊蛇,尽快向我回禀。”
“属下明白!”二人领命便分头行动起来。
“大人,那我们做些什么?”潘秀跃跃欲试,双眼放光。
“当然是……喝酒吃肉,美女作陪咯!”冬禾挑眉弄眼,拽上潘秀的手出了门。
几日后,三人调查的事有了眉目。官府私加赋税,分成给响马贼,换取到蓟州伐木的通道便利,唐家早就是官府眼里的肥肉,这回借着唐文杰经卸甲山迎亲,响马贼夺财害命,官府默不作声,这群响马贼更是来历已久,数年前,他们在卸甲山往北三十里修建金关堡,专门打劫过路商贩,官府无法将其消灭于是沆瀣一气。
冬禾这几日流连花街柳巷,本来已经麻痹了孙守年,不料遭逢意外——孙守年的女儿孙若红,自从她来县衙就黏上了她,一会儿闹她猜灯谜,一会儿拉着她到河边放灯,半夜给她送夜宵。孙守年还黏黏糊糊地暗示,小女是看上她这位“青年俊才”了,情愿给太傅做妾。
而此时……“我再说一遍,不要再跟着我了!”冬禾不耐烦的语气在醉仙楼前传荡开。红裙彩衣,琼鼻大眼,脖子围了一圈白貂绒,孙若红长得神似籽言,却比籽言花痴更甚。
孙若红瘪起樱桃嘴,闪了泪星,“不冬大人,红儿就那么惹人厌吗?”
“不是……哎!”冬禾不想她哭,又怕她纠缠,“我不喜欢娶老婆,我就喜欢窑子里的女人,风流,有情趣,又不用负责,在京城我泡过的女人能从永定门排到紫禁城。”
“你骗人!”孙若红一口咬定,“你分明有情有义,偏偏装成放荡公子哥儿,到底为什么!”
冬禾目光微凛,“你很了解我么?你凭什么这么说?”
“白天我去你房里给你送袍子,在桌子上看到你写的小山词,人恨成双晚,与谁同醉采香归?去年花下客,今似蝶分飞!你是博学的、风雅的、懂感情的,是谁让你伤了心,我一定能治好你……”
“好了!”既然她没发现什么,冬禾也放心了,只是被人窥探心事未免不快,“回家去吧,别耽误我玩姑娘!”冷冷说罢,她掀帘进门,潘秀堵着孙若红的步伐,逼她离开。
潘秀一度也怀疑,以太傅的权势地位,俊秀样貌,怎么不见哪家京官小姐看上太傅呢?大抵是宁王貌美惊人,炙手可热,为太傅分担了不少桃花吧。
望着那抹沉溺于酒气喧嚣的素白背影,孙若红细眉低蹙,藏尽委屈。
醉仙楼大堂充斥着酒肉糜气,唯东面的雅间隔开了污言秽语,冬禾在临窗位置点了两壶好酒,跟张韬拼酒划拳。亥时灯牌,四男一女走向雅间,走在前头的是主子,黑色风帽遮着脸,喝到一半,冬禾突然站起来,酒碗撞到走在最后的麻色棉服壮汉,半碗酒洒了一身。
“这位老兄,真不好意思啊。”冬禾帮那人擦酒,却越擦越脏。
“混账!”壮汉叽里呱啦地怒骂,张韬和莫青瞬间以刀柄交叉的姿势挡在冬禾身前,“不得无礼!”
这句骂人的话其实谁也没听懂,因为他们说的是胡语,这一点让冬禾大感意外,壮汉被激怒了,凶悍地瞪着冬禾准备动手,张韬和莫青也不是等闲之辈,否则也不会被朱厚照安排贴身保护冬禾,两人拳脚齐出,不出几招将那汉子揍得眼冒金星,其他几人也围了过来,正待动手,却被主子挥手制止,阴恻恻地扫了冬禾一眼,冷哼一声,随即撩开雅间的门帘。
出了醉仙楼,行至暗巷,莫青问道:“方才大人为何故意撞那人呢?”
“不愧是毛统领的徒弟,眼光不差嘛。”冬禾笑道,“因为,孙守年就在那个雅间。”
“大人怎么知道的?”张韬问。他还以为太傅是带他们出来松快的呢。
“我们刚进醉仙楼,我就看到后门进来一个穿着黑斗篷的人,虽然不露脸,但是那双官靴却出卖了他,再则,孙若红不顾名声跑到青楼来找我,我想……她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张韬恍悟,难怪大人没提前告诉他们,就是要他们以放松的姿态饮酒作乐,他真是被太傅的机灵心思折服,打趣道:“就是这孙小姐可不像演的,她对太傅可是真热情啊。”
冬禾深深蹙眉,她现在没心思去管孙若红,“孙守年来喝花酒这并不奇怪,但是他怎么会跟瓦剌人搅在一起?他可是县令啊。”
莫青沉吟着回道:“金关堡往北通往居庸关,那里有不少和中原互市的蒙古人。”
金关堡?卸甲山那伙响马贼修建的堡垒?所以孙守年约见的就是响马贼头,实际上是瓦剌人?
如此豁然开朗,全都讲通了!“岂有此理!”冬禾愤怒低喝,原来他们与瓦剌勾结,占据关隘,掳掠本国财物,简直是丧尽天良,其心可诛!
默思片刻,她让张韬连夜回京,向皇上请示跨府调兵,张韬却说皇上早有交代,予太傅提督军务之权。冬禾稍有欣慰,将麒麟玉牌交给张韬,只是心有凄凉,她什么时候和朱厚照这般见外了呢?
除夕前一夜,孙守年在前厅设宴,冬禾应付几筷子就回房歇息了,刚一拉上门栓,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离了,暗叫一声“不好!”,瘫软的身子靠着门框滑了下去。窗纸上被人戳开一个细孔,近乎透明的烟雾袅袅燃着……
北地的夜,风刀凛冽,冷意袭人。
不知昏睡多久,冬禾感觉有人喂她喝水,水苦得咽不下去,喝一口吐半口,好像有人在抱着她,捏她的嘴,微弱的温暖簇拥着她的身子,热得她后背汗津津的……她努力地撑开眼皮,看到箍在她腰带上的手,一股惊恐的寒意让她绷紧了身子,胡乱挥手,“别、别碰我……”
“你得喝药,别乱动啊!”是女人的声音。
冬禾大口喘息着,猛地睁眼,瞅着一张女人惊喜的脸,反而放心了,她揉了揉太阳穴,“你怎么在这?这是什么地方?”
“我……”孙若红低头,咬唇,“我爹用迷香把你放倒,准备把你交给巴爷。太傅大人,密云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走?”冬禾哭笑不得,她要是走了,密云的老百姓就没活路了!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在很久以后有个人跟孙若红说了相同的话,而她做了不同的选择。
“是啊,你的那几个高手护卫都不在,我爹就可以上奏朝廷,说你被响马贼劫走了。而我,背叛我爹救了你,也希望你高抬贵手,就当这里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孙若红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难过得垂眼,太傅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可惜他们道不同,只能有缘无分。
“红姑娘,你靠过来一些,我有话跟你说。”冬禾靠着床头,亮眸若春,向她招手。
孙若红染了羞色,倾身靠向冬禾的怀,冬禾指扣银针,对准她的百会穴,针入三寸。她为孙若红盖上棉被,接下来,她会做一场恬美的梦。
戌时了,冬禾走到茅屋门口,望着天色,目色坚毅,红姑娘,你是救了你自己啊。
夜色为笼罩,衙门粮库,五六名衙役将一袋袋粮食和几箱银元宝扛上马车,伴着隐隐火光出了城,直至卸甲山脚下,双方头领碰了面。
“巴爷,您的东西带来了,请点数目吧。”衙役上前拱手。
“嗯。”巴瑞示意人查看,尔后将通关令牌交到衙役手上。
就在交易即将达成时,密林深处骤然起了骚动,四畔亮起火把,大批官兵从暗处涌出,将这伙人团团包围。衙役们慌得不知所措,巴瑞却镇定异常,鹰隼般的目光射出冷光,“什么人?”
“你们官匪勾结,杀人越货,践踏大明国土,欺侮治下子民,若有反抗,就地正法!”幽冥般的清冷声音荡在上空。
话音一落,大批官兵冲杀出来,莫青早就奉冬禾的命令到粮仓蹲守,如果孙若红中途没有搭救太傅,他们也会一路跟踪,张韬一马当先,调来的兵是蓟州整训过的,响马贼很快就被制服,只有巴瑞还在负隅顽抗着,最后被张韬擒住,半跪在那一袭白衣身前,一脸横相依然不服,“你是哪条道上的?敢得罪我?”
“带走。”冬禾冷冷地瞥了一眼他襟口露出的一截匕首,那图腾花纹,像是瓦剌王室专用。
接着,冬禾带兵围了县衙,搜出官匪勾结的账册、赃款,证据确凿,将孙守年和一干恶吏打入监牢。与此同时,张韬奉命前往金关堡,将盘踞多年的贼窝一网打尽。
“明镜高悬”牌匾下,冬禾身穿钦差绯红官配,正襟危坐,终于等来唐家二老击鼓鸣冤……
邪不压正,唐家公子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除夕之夜,也是离别之夜!
孙若红一袭素服,背着包袱消失在县衙门口,与白雪融为一体,带走几分离恨,几分情仇……
一夜未眠,冬禾坐在案前书写奏折,以及写给洛亦擢拔新任密云县令的文书,“孙小姐还妄想求见大人呢,大人放过她,宽恕她的家人,已经是法外施恩了。”潘秀将孙若红留下的信笺放在案头。
是半阙小山词,“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这世上痴心错付的人很多,在是非对错间做出正确抉择的人更值得敬佩,为什么她做了对的事情,却总觉得伤害了谁呢?那她的痛算什么?她做错了什么呢?
冬禾忽然觉得很累,很累……
奉天殿明灯绚烂,人影幢幢,金灿的红映着紫禁城上方的无边漆黑,一座座金鳞殿宇显得既庄严、又神秘。除夕宫宴,各宫娘娘打扮得各有千秋,在陈满珍馐的大殿绽放风采,更希望搏得心绪不佳的皇上的赞美或一笑。
几名宫廷乐师坐在帘幕后方,奏着曼妙古曲,笙歌欢悦,喜冲九霄,中央金案三席,朱厚照坐在中间,左边是一袭金凤翟衣的皇后,右边的金案空着,与之邻案的宁王姗姗来迟。宁王一入殿,就连甩袖的舞姬都惊了一下,宁王没穿外氅,一袭具服单衣勾勒腰身纤薄,往日简约的玉带也缠了一截金花绣带,两个提灯太监在两侧照着,宁王额顶的两股盘发格外精致莹亮,每根发丝都是精细打理过的,行走间金纱滚飘,白靴隐现,香雾袭人,至阶下抱拳行礼,“臣参见陛下。”
“皇叔入座吧。”对比之下,朱厚照穿着寻常的明黄衮服,俊目黯淡,精神不佳。
宁王扫了一眼投来讶异目光的众妃,平静的目光落在空位上却顿住了,“皇上,为何不见太傅大人呢?”
“太傅替朕巡视地方,不回京过年了。”朱厚照简单地说,顺便敬了宁王一杯。
宁王怔住的唇角凝成一个僵硬的弧度,一颗火热的心霎时被丢进冰天雪地,他从来没觉得这身亲王袍服是如此单薄,腋下都是凉的,这么冷的天,他可真是艳丽动人了,轻轻应了一声便坐下饮酒,酒热也暖不了心寒。
熬到宴席散了,回到宁王府,徐凌扶着宁王下了马车,“王爷,属下刚刚获知消息,太傅在密云领兵破了金关堡,灭了响马贼,逮捕了瓦剌部将巴瑞。她具折给皇上,只是不知道皇上会如何处置,会不会杀了巴瑞,挑起战火。”
宁王推了一下徐凌,不为演戏的话,他不喜欢被人扶着的感觉,“朱厚照继承了弘治的风格,都是不堪大任的守成之君,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发动战乱的。”言外之意,他不会守成。
见宁王坐在桌前杵着前额,既不宽衣,也不沐浴,徐凌道:“要是王爷真的动了对瓦剌的心思,不如亲自北上看看……”
“不必了。”宁王虚淡的目光投向窗外,她娘在京城,她连过年都不回京是他没想到的,如果他不能克制欲念,只会把她伤得更深,推得更远。奇怪,他怎么变得顾虑良多了?
明月照,舞影繁,梦里梦外思华年,四季皆美,唯独此刻盼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