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真夜 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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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真夜不太高兴——虽然她没有什么时候是高兴的。
电话传来阵阵忘音,宣示著电话那端的人又挂断了。
电话上显示著他最后一次传给自己的讯息。
「柳生比吕士」:抱歉,今天临时有事,帮不了你。但我帮你找了个朋友帮忙,总之你先去美术室就可以。
「荒原真夜」:去死吧。
荒原真夜踏著暴怒的步伐,气沖沖地走往美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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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美术部公布了本年度第二次作业的题目:异性人像素描。面对这个充满恶趣味的题目,荒原的心情是:这该死的异性恋霸权主义。
为什么不能够以同性别的同学作为模特儿呢?那样的话,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邀请“那个人”了——荒原这样想著,却无视了对方百份之九十九会拒绝她的可能性。
但总而言之,模特儿还是要找的。而她最后找了柳生比吕士。
平心而论,荒原真夜和柳生比吕士其实压根儿不熟——荒原真夜和柳生比吕士是从未说过话的同班邻桌。而,荒原真夜从开学开始,根本没有和任何一个同学说过话。
至于为什么她会找柳生——最大的可能性是,他是她的邻桌——最方便的人。
而为什么柳生会答应——最大的可能性是,他是一个好人。
试细想,要是你有个从不说话的阴暗同桌,哪天为了请你当自己的模特儿,开口说话,还和你交换Line,特地选了个自己不用训练的日子,正常的好人也会受宠若惊吧?
——只是,他从楼梯上看见有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拎住些什么跑往本应无人的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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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村精市在美术室裏观看著绘画作品。
十分钟前,他在Line群收到来自柳生比吕士的求助讯息。
「柳生比吕士」:不好意思,有谁有空吗?我答应了一个同学当绘画模特,但临时有事去不了
「柳莲二」:真少见呢,发生什么事?
「切原赤也」:诶诶诶——柳生学长当模特儿?
「杰克桑原」:模特儿吗......好像不太适合我
「丸井文太」:嗯——是女孩子吗?特地找你当模特儿,如果看见来的人不是你,会不会不太好?
「柳生比吕士」:惟有这个不用担心。
「柳生比吕士」:不过她可能会有些生气吧,毕竟我失约在先
「仁王雅治」:pass。坐著不动很无聊——
「真田弦一郎」:我和精市正准备回家,或者可以......
「幸村精市」:可以哦。反正我也很喜欢去美术室
「幸村精市」:弦一郎就不用了吧?说不定又会吓倒女生呢^^
......
其他人没再回覆了。
而当时站在幸村身旁的真田,只是无奈地看著笑眯眯的他。
幸村精市的前半句是实话,他的确很喜欢逛学校的美术室。
幸村在美术室边走边看,耳边偶尔传来画笔的唰唰声。
这是幸村喜欢美术室的原因。
美术部的孩子大抵都有种信念——他们一开始作业,就不会在意别人的目光。而且他们永远不会受宠若惊般问他为什么会过来,彷若幸村出现在美术室是自然不过的事情。
静谧的、包容的空间。
美术老师村上,喜欢定期替换美术室的画作。而幸村这时去的美术室,正好换上了今年美术部的首次作业——自画像。
自画像可以是一种很简单,也很困难的作画。
说白了,自画像是画家自身对自我认知的投射和表现,出色的艺术家可以用自画像表达得更多,传达得更多。
自画像不要需要把自己画得漂亮——它需要的是对自己的诚实。
对于高中一年级的学生来说,能够平实地描绘出自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今年的美术部在村上老师的指导下仍旧出色。
美术部的同学水平不差,但毕竟只是练习作,幸村没有打算仔细观看。
直至,他看见那幅画。
脚步,停下了。
美术部的同学水平不差——但在这幅画面前相形见拙。
素描是很残酷的,好与更好第一眼便能分辨。
幸村不会说其他同学画得不好看,只是,与这幅画对比之下,就像小学生的画作。
作画者的画功极为纯熟。人物主次分明,虚实过渡自然,轮廓线十分到位,色调感较厚重,但光影仍处理得很好。
更令幸村好奇的,是画中的少女。她的头发乱糟糟,浏海几乎遮挡了一半的脸孔。但她微微抬首俯视,令锐利的眼睛在浏海遮挡下仍能看见。少女抿嘴皱眉,像是反过来审视著来者——这也是惟一一幅满脸不高兴的画作。
幸村往画作四周查看,却始终不见作画者的署名——看来这也是惟一一幅匿名的画作。
幸村精市的确有些好奇,但他不是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类型。
既然她画功如此出众,想必每次也能从人群中辨别出她的作品吧——如此想著,幸村看了眼时钟,又见整个美术室都逛得七七八八,于是走到课室的一角坐下,安静地等待著某人。
闲下来的幸村从背包掏出阿嘉莎的《无人生还》——柳生大力推荐的推理小说。
幸村一边看著,脑海却不住想起刚才与柳生的私聊讯息。
「幸村精市」:那位同学是谁,我们要怎样相认?
「柳生比吕士」:她叫荒原真夜。
柳生的“输入中”维持了好一段时间。
「柳生比吕士」:总之,你一眼便可以认出她。
......这种说法,说了和没说根本没有分别。
表面上正优雅地看书的幸村,心裏默默吐槽著友人的语焉不详。
——怎样的人,才会“一眼便可以认出”?
下一秒,幸村便知道答案。
美术室大门砰的一声被拉开——可怜的门框。
气势滔天的开场,但走入来的身影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娇小。
幸村凭借少女的浏海辨别出那是刚才画技出众的同学。
而更出乎幸村意料之外的是,在她推开门的刹那,美术室零零落落的同学居然开始收拾画具。
少女环视四周,接著视线锁定在幸村身上,无视同学们猜忌的眼神,直直走到幸村面前。
少女双手抱胸,抿嘴俯视著幸村。幸村有些惊讶——想不到即使自己已经坐下,站著的少女居然也只是比坐著的自己高出那么一点点。
——怪不得她连自画像都要俯视别人。
无视四周如鸟兽四散的同学,少女作出更不礼貌的行为。
她伸出手,托起幸村的下巴。
少女的绿眼有种无机质的金属感,令幸村不由得屏住气息。
冰冷的触感传进男生的皮肤,他一时之间反应不来。那只手左右扳动幸村的面庞,就像在菜市场挑选货物。
幸村精市愣住了——不开玩笑,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遇到如此不尊重别人的人。
审视完毕,少女大概对她的“货品”十分满意,自顾自地离开,又带著画架和素描用具回去。
直至此时此刻,幸村精市很想离开,奈何他答应了柳生,不好食言。
女生一言不发地拿出画具,根本没有任何说话的意欲,幸村的青筋随微笑一同暴现。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谁?我在等人。”尽管幸村一早就知道答案,他还是问出口了——不然她好像打算一直都不说话。
少女歪头望向幸村——虽然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却传递出一种“你是笨蛋吗”的感觉。
“你要等的人到了。”她的声音出奇地清晰,“我就是荒原真夜。”
趁话匣子终于打开,幸村又随意地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嗯——请问该怎样摆姿势呢?我不太擅长做模特儿。”幸村当然试过被人拉去当画模,他只是想知道这样的人会怎样回应而已。
荒原有些不耐烦,但也回覆道,“用你最自然的方式坐著就好,其他都不用管。”
那双翠绿的眼眸再次落在幸村身上,她又补充多句,“反正你怎样画都挺好的。”
幸村倒是料不到她会添上这后半句。如果出自其他人口中,这倒像是种称赞。
“你还有别的问题吗?没有我就开始,开始之后你就别再说话了。”荒原从画具裏挑了枝炭笔,驳上延长器。
幸村看著荒原迫不急待地想要绘画(或者是极不耐烦),便没再说话,继续看著他的《无人生还》。
从那刻开始,幸村只能听见她画笔传来的唰唰声。
美术室裏的人已经跑掉,幸村偶尔会看见有人从门缝往课室裏看,接著又迅速被合上。
只有他们两人。
幸村内心亳无波澜,他相信荒原与自己一样,都只希望赶快画完。虽说如此,他倒有一点点好奇——这样的人笔下的自己,会是怎样呢。
荒原素描速度很快,一个半小时后便放下笔,开始收拾。
平心而论,荒原是个很好的素描者。自从她开始绘画,便没再说一句话,有时幸村稍微伸展筋骨(替她添堵),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但是——她根本没有让幸村观看自己的画作的意欲。
荒原开始收拾东西,把画作夹进她破破烂烂的素描本中,收起画架,走进美术室的收纳室。
幸村精市十分无言——他完全不晓得柳生为什么会答应这个人。
他收起小说,趁荒原走进用品室,走到少女的画册旁。
幸村精市发誓,他平常绝对不会做这种行为——但是这傢伙实在太离奇了。
画册上粘著各色颜料,幸村把心一横,断然翻开她的画册——手指上粘上脏黑的炭迹——就像翻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而在他找到自己的肖像画前,他看到了绝对是不该看的东西。
——是某个少女的肖像。
捧著花朵温柔地甜笑著的少女。躺在棺村安眠的少女。天真地吃著冰淇淋的少女。被人紧箍脖子双眼发白的少女。眺望海面穿著白裙的少女。白裙被染红的少女......
荒原的笔触越发暴戾,所画的事物也越发荒誔。被凝视的天真与荒谬的景象交替出现,成功令幸村紧皱眉头。
有赖于荒原优秀的画技,幸村一眼便认出这个少女是谁。
——她是,幸村班裏的另一个美化委员,凑崎明日香。
一股恶寒涌上心头,他未来得及看到自己的肖像,便被身边传来的声音叫停了。
被人窥探自己的幻想,荒原真夜却不心虚。她只是合上画册,义正辞严地告诉幸村,“我可没让你看。这也不是你该看的东西。”
幸村巧妙地捕捉到荒原的意思,不可置信地问,“......你......这种......这本画册,你打算给谁看?”
荒原好像想起什么,紧抱著那本画册,就像怀春少女聊起心上人般眉飞色舞地直说,“当然是那个人。”
荒原的兴奋在幸村眼裏令人毛骨悚然,他压根儿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尽管答案已呼之欲出。
“不过那与你无关,你可以离开了。”荒原下一秒又回复冷淡,收好东西就不带一句道别地离开。
剩下幸村精市呆呆地站在美术室。他脑海中只有三个矛盾的念头。
一、提醒凑崎明日香要远离荒原真夜——纯粹出于安全考虑。
二、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傢伙。
三、这种人笔下的自己——究竟是怎样呢。
最后一个念头,被幸村飞快地捏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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