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黎国都城清阳过得一点不安宁。黎国数十年内忧外患,尤其近几年,接壤的弘国、烨国频繁攻伐,又有淳苗借机侵扰边境,国力已经衰败殆尽。现在大军还在上臻和弘烨联军僵持,军需不足。
除夕当天兰沁刚受完大臣朝拜回宫,国相就求见奏事。
国相道:“上臻战事吃紧,军粮不足十日。好些士兵没有过冬的冬衣冻死。”
兰沁坐在团椅上,眉头紧锁,久久不言语。
国相道:“上臻乃龙飞重地,一旦失守,黎国在列国可有立足之地?”
兰沁叹了口气,背手走到窗口。今年冬天一直没有下雪,外面肃杀的死寂,偶尔几声炮竹的声响,只显得更加寂寥。宫里还有些虚张声势的假热闹,民间一片萧索,壮丁出去打仗生死未卜,有些已经战死,剩下的老弱妇孺也被连连征赋折磨的苦不堪言。京师之中,大年下毫无喜气。
兰沁久久道:“下旨给宁王吧。”
国相道:“瑞王也有意出征。”
兰沁道:“还有兵给他吗?”
兰沁知道相国的意思,兰经和兰溪都屡次上疏要支援。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都有造反的野心。儿子造父亲的反胜算永远比弟弟造哥哥的反胜算大,何况兰经已经割据了青衿,一旦他赶走弘烨大军,驻守上臻不走,整片黎国北部都是他的领地。
兰沁没有正式下旨,只是御旨讲边境兵戈不断,兰经若是征战在外,内宫安慰尤其要紧。为了要他能在行伍安心,让他把内眷送到京师,有父皇母后照顾,他自可无后顾之忧。他的内眷现今只有谪仙。
兰沁那边虽然已经燃眉之急,但是他清楚,兰经需要正式的征伐诏书,如果没有这道诏书,他就是乱臣贼子,出伐名不正言不顺。也失去了这次建功立威的大好机会。
对于要不要送谪仙去作人质,一党人认为一旦失去谪仙,无异于壮士断腕,谪仙的力量太大,如若打完仗兰沁不放人,以后没有她的琼武,损失不可估量。另一党人认为,这是宁王更近一步的大好机会,日后想办**仙未必回不来。如果不送人过去,非但失去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也会留下宁王不孝的口实。
兰经在收到御旨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决断。只是看着一群人夸夸其谈的讨论着另一个人的生死,而这个人却还一无所知。一种悲哀的情绪。这让他想起了他的过去,没有人在意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决定了你去送死你就责无旁贷的去死。
回到寝宫不见她的人,宫女说在花园赏花。到了花园,见她坐在一棵海棠树下逗小玉玩,小玉已经长成好大一只。树上开满了淡粉色的花,花瓣簌簌的落下来,落得她们身上都是。她现在还是很开心,不知道自己将来生死未卜。
小玉见到他来了,向他扑过来。他和她们在树下待了一会儿,三个一起回宫去了。
进到房里兰经认真道:“我有事想和你说。”
谪仙的笑容也凝固住,意识到有大事。
两个人在床沿坐下,兰经把要她去清阳的事说了。
谪仙不说话,看不出悲喜的那种。
兰经道:“你要是不愿意……”
生平第一次他这样窘迫。如果是其他臣子,他绝不会这样。本来臣子为君王死都可以,何况去做人质。自己没有什么好自责的,就是人死了,也是感激可惜,不该有愧疚。在众人眼里,谪仙也不过是他的臣子,虽然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和君臣同榻拉拢人心是一样的。没有人觉得他对她会有超出君臣名份以外的情感。
可是他对她不是毫无别的情意的。两人在一起虽然只一年余,他知道她很好,是那种俗尘女子没有的好,而且她对自己那样痴心,两个人也是有些夫妻情份的。
谪仙很平静的道:“那我去。”
兰经道:“你不怪我吗?”
谪仙道:“这怎么能怪你呢。自古王侯将相,要成大事,父母妻子都要往后放的。儿女情长是不会有建树的。我不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这样的机会,你总不能一辈子窝在青衿作土皇帝啊。”
兰经从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的格局魄力。平日两个人喜欢一起读《资治通鉴》,对于权场中的残忍无奈也都有共识。但在他看来,她没有真正的接触过权场,她的理解都是书卷中的理解。她又是那样重情重义的人,道理都懂,真的落在自己身上肯定是受不了的。可她竟然会这样的平静豁达。
第一次,那样善于俘获人心的他竟然词穷了。
谪仙伸出两只手臂搂住他,头抵在他肩膀上道:“你放心,我没什么的。要是真的有机会可以造反,不用顾及我。你能称心如意,我死也无所谓。”
她这些话说的淡淡的,兰经却更为震动。而谪仙她嘴上这样说,心里也知道,自己不这样说又怎样,他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梦想。不过她也没有什么伤心的,第一次见到他她就知道。如果不是这样睥睨天下,狼子野心的人,她也不会爱的。
兰经心很乱,一切都打乱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他觉得总要讲些什么才好。
“你放心,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嗯。”
两人把事情定下来,就好像没有这回事一样,一起吃饭,吃完饭逗小玉玩。
直到熄灯睡下,兰经问道:“你不怕吗?”
谪仙道:“小事会怕,要是大事也就无所谓了。怕不怕也改变不了什么。你刚来这里打仗的时候怕过吗?”
兰经从小给自己罩上了一层无形的结界,和所有人都有了一层距离。包括谪仙。心底最深刻的事不会和任何人分享。当年在淳苗是事情他很少和谪仙提过。
兰经道:“不怕,那时候太小了。”
“那后来长大了呢。”
兰经想到草场、牛羊和穿着羊皮长靴子的那些人。
“也不怕,反正总是觉得自己不会死,以后一定会很好的。”当时的想法他对文玉都不曾讲过。
谪仙道:“我也觉得。我觉得我死不了。我爹说,小时候有道士给我算过命,说我是贵不可及的命。怎么会这么容易的就死掉呢?”
这件事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因为怕人家说她编排故事,提高身价。
兰经摸了摸她的脸道:“你当然是,有朝一日贵不可及的。”
她懂他的意思是可以作皇后。
第二天谪仙早早就起来去琼台,起身去清阳的事越快越好,她要尽快把琼台的事情交代清楚,要兰经在前线无后顾之忧。
先是各位主事,把他们个人手里承担的造琼事宜交代明白,然后是采买、新琼武的使用传教、军中医药等事宜。谪仙把注意的东西写下来,事情本来就多,她又细致,整整三天,达数十万字。
琼台省知道她要走,也是人仰马翻,一边和她交接公事,一边感到没有主心骨,前途未卜。
季裳拂和韦霞肩却拍手叫好。
韦霞肩道:“叫她张狂,现在好了,进了京师看她有好日子过了。”
季裳拂道:“把省里闹得鸡飞狗跳,人人夜夜通宵办公,以为她自己是皇帝啊。离了她就亡国了不成。”
谪仙和兰经就要分开,不知道还有相见之日不曾。本该多在一起,可是因为琼台早出晚归,反而没有什么时间相处。好不容易用五天时间交代明白,她也要启程了。
临行前一天,兰经送她一只黑色荷包,上面绣着一朵白色兰花。是她过去送他的。
“这是我的头发,你留着。”
谪仙拿在手里很是感动。她送了头发给他,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送给她。
谪仙抱着他道:“我不怕死,替你死了我也心甘情愿。就是,要是我死了,你不要忘了我。”
兰经道:“你不会有事的,我们还有一辈子,以后还很长很长。”
因为真的马上要分开了,两个人都有些绷不住。
夜很深了,他们还是睡不着。谪仙突然提起道:“那棵结香树应该开花了。”
附近深山里有一棵结香树,她采薰的时候发现的,很大,开花很多,每年她都和他去看。
谪仙想着那棵树在山谷里静静开着。
沉寂了一会儿,兰经道:“我们去看看吧。”
谪仙道:“明天就走了,今年看不到了。”
兰经起身道:“现在去。”
谪仙惊愕的看着他。“现在,这么晚了,城门都关了。”
兰经道:“可以再打开的。”
看兰经起来穿衣服,谪仙相信他不是开玩笑,也很快收拾好,宫人听说她们要出去非常惊讶。
宫门大开,各个守卫如临大敌以为有什么惊天大事。宫里太监安抚道:“主上夜巡而已。”
马车送她们到山里,到了小路,两个人徒步上去,要随从原地等待。春天的夜里很冷,草木上夜露很重。今夜月色很好,深林里非常的静,偶尔有几声鸟叫。这样的深山密林,这样的深夜,如果有妖精灵怪出现也一点不奇怪。
突然天空一声清响,抬头看是一只大鸟飞过去,夜色里看不出是什么鸟,只是很大羽毛很长。
兰经道:“它怎么不睡觉呢。”
这里人迹罕至,并没有路,要去看那棵树,需要穿过茂密的杂草荆棘。夜里路更难认,兰经提着灯笼在前面走,要她在他身后拉着他的手。其实谪仙八岁就开始采薰,什么密林幽径没有去过,这样的情形根本不算什么。不过她喜欢现在这样被他保护的感觉。
山路虽然难走,但他们很顺利找到了那棵树。结香树开花的时候叶子还没有长出来,花是好多朵鹅黄小花聚成一簇,好像半个绣球倒挂在树枝上。现在这棵正是开得最盛的时候,月光灯光下,满树开满了花,挂了满树的黄绣球一样。结香的树枝非常软,可以打成结。据说打个结许愿,愿望可以实现。
谪仙挑了一枝喜欢的枝条先打了一个结,又接过灯笼要兰经也打了一个结。这棵树开花的时候他们都喜欢给枝条打结,不过从来没有许愿过。他们都笃信命理,所以也几乎不会祈祷什么。这次他们谁也不知道彼此有没有许愿什么。
第二天护送谪仙的队伍浩浩荡荡出了青颦宫,道路两旁聚满了百姓。同去的有宁王府官僚三十五人,仆从宫人一百余人。全按正室王妃的规格。
兰经一直送到出城几十里,在车里又亲了好久,又搂了好久。
“我一定会把你接回来的。”
谪仙道:“也许根本不用回来了,我们就住进皇宫了。”
两个人依依惜别,兰经终于从车上下来目送她走。谪仙和小玉把头伸出窗外,直到看不见他才回去。谪仙一直强装镇定,他一走就哭的稀里哗啦的。小玉钻进她怀里安慰她,她抱着小玉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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