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兵部梁仪善有本启奏。”
宣政殿内,刚过不惑之年的乾泽帝楚玹高坐名堂,俯视百官,冕旒下目光深沉,不怒而威。
“讲。”
兵部尚书梁仪善持笏行礼,站在列外。“今年第三次军粮调拨,兵部早在今年八月初就已经按照五方军的实际军情和奏报拟好了粮草辎重数目,按道理,八月中旬拨运的票令就该下来了,如今快到九月了,军粮下不来,恐对边境戍守不利。”
户部尚书戴原附言道:“陛下,兵部的军粮数额的奏对户部也在八月初完成了,条陈也已经呈交到了内阁。”
这就轮到内阁答话了。快九月了,内阁既没有批红,也没有驳回,晁三易没有说话,阁部李明维先站出来道:“启奏陛下,今年江南水患灾情奏报已在路上,不日便会传回永益城,内阁需要根据灾情奏报再拟定军粮调拨数额。”
“臣以为,不妥!”戴原道:“军粮下拨关乎军情,将士们戍守边关,断没有因为某一个地方的灾患延迟军粮下拨的道理。”
“戴大人此言差异,将士、百姓皆为我大程子民,军粮配给和赈灾同样重要,自然要权衡好才能给出个更妥帖的法子来。”李维明道。
“更妥帖的法子?”梁仪善愤然:“军粮数额兵部可是根军地方军情呈报和朝廷督查核实后才拟定的,户部也核对了历年来五方兵马的军粮供给惯例和今年大程粮仓实际情况,如果有什么不妥,或者有别的什么考量,大可给个批驳回执,或召集三方于极甄殿探讨,而不是一拖再拖,于军情于灾情皆无助益。”
宣政殿内窸窸窣窣,内阁顶着压力。
内阁蔡绅闻言站出来:“梁大人执掌兵部,对各方军需自然是心中有数的,将士戍守边关,自然是不能短了他们的粮食,梁大人体恤将士的心情我等能够理解。戴大人执掌户部,除下拨军粮,对大程每项开销更是心中有数,只是除了开支,戴大人似乎忘了,我大程国国库粮食草药等来源,全部依靠地方百姓的辛勤耕耘。”
戴原驳道:“蔡大人,我当然知道,国库取天下之财供天下之费,但事急从权,五方兵马粮草不能拖,江南九城的灾患我户部也不会不管,等不日灾情奏报呈上来,我戴原也会不遗余力,妥善核拟赈灾抚恤事宜。”
“戴大人说的有理。”这一温和的声音响起,宣政殿仿佛顿时变得更加空旷安静。乔广陵鲜少开口,他道:“江南今秋的水患影响的不仅仅是江南九城的灾民,更关乎暮南境军和暮北军明年甚至更久以后的军粮供给。大程向来是敛从其薄,等到灾情一过,江南九城势必要与民修养。敢问戴大人,明年暮北军粮从哪里出?”
“自然是依照灾后江南九城的具体收成而定,倘若观澜仓军粮供应不足,则依照惯例应当从擎南调运。”
“何时的惯例?”
“天元十八年,江南水灾之后,云城军的军粮尚且能够自给自足,暮北军粮供给了四成,其余则从擎南或者宣中祥麟仓调运。”
“天元十八年的赈灾粮又是何时下拨,又下拨了多少,供给药材粮种多少?灾后修缮,农田重整又历时多久?”
“呃……”
天元十八年江南九城水灾和疫病肆虐,姜长鹰私自打开观澜仓,凭借对暮北军粮需求的熟悉,将观澜仓的粮食草药一部分用于赈灾,事后将罪己书和观澜仓粮食药材账册递交给了都指挥使邢柏年。天元十八年的江南水患是被妥善平复了的,姜长鹰打开观澜仓,也在紧要关头给了灾民们生的希望。只是没人想过,如果姜长鹰没有打开观澜仓,别说军粮供给,恐怕乾泽元年江南九城依然会是饿殍遍野。
戴原张了张嘴,在这个间隙思忖了片刻,越是细想,却越发不敢回答,乔广陵看着他微抬的头复又沉下去,接着开口:“陛下,内阁已经拟出了初步的军粮调拨和赈灾粮供给方案,但是在此之前,我有一事想请问兵部尚书大人。”
梁仪善突然被乔广陵点了,心下百转,一时间没有头绪。
乔广陵道:“江南都指挥使八月初递呈给兵部的军需奏报中,可有提到水患?”
梁仪善答:“当然没有。”
“邢大人作为江南都指挥使,为何偏偏放着辖区内的灾情和守备军调配事宜不管,只对军粮上心?”乔广陵语气平静,但是话里却露着寒意。
江南水患的呈报是江南布政史陆谦袁传入永益城的。但是一月过去了,水患发作必定要调派军备,兵部却没有收到邢柏年对灾情的呈报和守备军调度的报备,只是在每年军粮下拨的前夕按例上报了江南云城军需,以及江南九城守备军军需。这看上去没错,但是邢柏年隶属于兵部,他对水患只字不提,就好似是为了兵部的顺利早早拟定军粮,以便尽快下拨军粮做配合。虽然这样说未免有攻讦之嫌,但是朝堂之上据理力争,这些空子钻起来对于上位者来说更是一种矫正官员行为的方法。
邢柏年远在江南,面对这样牵强的揣测,兵部梁仪善本来听着不痛不痒,但是乾泽帝微微蹙眉,冷哼了一声,吓得梁仪善不由捏紧了手里的玉笏。
乾泽帝把梁仪善的忐忑尽收眼底,反而多想了一想,“如果兵部和五方军有勾结……”他心里存了疑,又看向乔广陵说:“乔大人,你方才说内阁拟出了初步的军粮调拨方案和赈灾粮供给方案,先说来听听。”
“是。”乔广陵盯着前方地上的金砖笔挺着身体,说:“重新拟定军粮供给仓,改变军粮押运路线。”
安静的殿内升腾起一阵噫叹和低语。
户部尚书戴原道:“乔大人,大程各粮仓配给哪一方军自卯正年就已经定了,换仓拨粮,且不说粮官和军中接洽会有诸多不便,就是这运粮途中,粮官不熟悉地形,也会耽搁军粮的押运的时间。今年第三次下拨军粮本就延误了,仓促做这个决定,往大了说,恐会影响军情。”
“戴大人所言有理,此次换仓拨粮为的就是既不影响军务,也不贻误灾情。暮北军粮供给仓在坞城,一南一北相去千里,遇到灾年,暮北军粮还要从擎南调运,先是陆运到观澜仓,再走海运到暮北,耗时耗力不说,一旦遇上天公不美,还会对粮草药材这些物资造成损耗。可见,戴大人所说的不便,其实无论怎样都是存在的。换仓,其实就是就近配给。”
“可是……”兵部左侍郎秦迅说到:“乔大人,祝城仓是永益皇城军的供给仓,万万动不得,暮北军兵马十九万,是我大程最庞大的军队,粮草消耗惊人,而江南良田众多,粮食草药产量也是首位,观澜仓乃天下第一仓,这天下第一仓直给暮北军,合情合理啊。”
“未必!难道这天下第一仓的粮食,只有暮北军配得上吗?”
秦迅本没有这层意思,乔广陵少有的凌厉之色不禁让戴原深感诧异。其实乔广陵和曾经的暮北军有龃龉,曾经亲临暮北做季鹰军监军,后来季鹰军惨败,乔广陵和时任季鹰军主帅的姜长鹰关系破裂。这段陈年往事大程国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此次乔广陵借着下拨军粮的事将暮北军粮从暮北军手里换掉,这种以公报私怨的事情谁都看出来,奈何乔广陵堂而皇之拿出来攻讦戴原,反倒是让人无话可说。
乾泽帝抬了抬眼,他虽然也知道乔广陵有报私之嫌,但是乔广陵问讦秦迅的话,还是钻进了他的心里,暮北军做大,享受大程国优待持续多年,今时今日,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了,这让乾泽帝十分不悦。
梁仪善方才被乔广陵的话绕进去了,现在作势维护秦迅,说:“乔大人别急着诛心,秦大人也是就是论事,且不说十九万的暮北军军粮消耗惊人,只有观澜仓能够一次性直接下拨,就是运输也是走最便捷的海运,运得多,也运得快。再说,擎南、宣中、醉临等地区的守备军军粮供给都是本地仓,难道乔大人也觉得这些地方也要换仓?。”
“当然要换,今年醉临的下滩郡仓、擎南的盈城仓、宣中的祥麟仓供给暮北,那这些地方的粮食自然从观澜仓出,云城军有军屯,七万云城军有云城仓足以。”
戴原却不以为然,“醉临、擎南、宣中这三地的粮,不供应本地的守备军,却要千里迢迢往暮北送,而自己的军粮却要从远在江南的观澜仓调拨,这笔账不划算。乔大人,如此大费周章,舍近求远,真的是为了军粮及时下拨吗,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戴原意有所指,就差把乔广陵和暮北军的私事挑明了说了,虽说这样的揣度人人都会有,却不可在朝堂上率先说出来,这反倒自降格调,失了先机,是朝堂论辩的大忌,正中乔广陵下怀。
乔广陵云淡风轻,坦然相视,看得戴原发虚。
但是乔广陵今日这般堂而皇之提出换仓拨军粮,俨然一副身正不怕影斜的模样,底气何来?
且不说此举会惹人猜疑他报私仇,但就这件事本身来说,阻力亦很大,听上去就如戴原所说的大费周章,费时费力,包括兵部在内的大多数朝廷官员肯定会反对,乾泽帝更不会轻易点头。今天的乔广陵为何在这件事上如此坚持?梁仪善有点不安。
难道乔广陵这个提议已经得到了晁三易的认可?并且整个内阁私底下已经将所有条程商议完善?
众人在这短暂的寂静中做着揣测,乔广陵方才悠悠开口,顺着戴原的话说:“为了军粮及时下拨,为了江南水患尽快平复还不够吗,难不成我是为了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不成?”
谋求好处?乔广陵这样一个在官场上并不钻营的人,谋求私利,绝无可能。
朝堂一时无言,乾泽帝看向晁三易,他似有所感,只见他已经挪动了脚步,缓缓走出来,“陛下,换仓拨粮听上去变动多,实则用的是就近供粮的法子,这也是眼下解决暮北军粮燃眉之急的唯一办法了。”
“这么说来,阁老也赞同乔爱卿所说的换仓拨粮。?”
“回陛下,大程五方军,除了暮北土地贫瘠旱寒没有军屯,其余四方若非有灾情战事、流寇做乱等情况,粮食勉强皆可自足,且如今天下太平,各方安定,擎南、醉临、宣中本就有义仓,军粮下拨迟一些也无妨,但是暮北时常交战,十九万兵马的粮食消耗巨大,眼下江南灾情四溢,姜指挥史忙着赈灾腾不出手,且赈灾粮若从别地出,又怕是远水近火。换仓供给,各方互相周转,可做到稳军心,平水患,安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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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琚楼位于永益城西边的祥云街,璃王楚珩,当今陛下的六弟以闲王自居,每年中有半数时光都消磨于此。“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唐·王昌龄《西宫秋怨》]。但是这常伴君王左右的美人,虽美却失了自在风韵。”楚珩坐在圈椅里,牛角绢扇开开合合。透过虚掩的幔帐,望着湖中舞榭里的舞姬。
“这世上哪有真正自在之人啊。”周岑将茶抿了一小口,轻轻的放下。“若说风韵,君王侧畔的美人,风韵不彰于外,寻常人是无福享见的,而这水榭歌台里的风韵,确是刻意为了叫我等看见的。说起来,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君王侧畔的美人,无福享见……”楚珩重复着,琢磨似的眯起眼,少顷又看向周岑,“内阁近来事忙,周大人怎么倒有闲情逸致和我在这里品茗赏舞?”
“朝中之事向来庞杂无绪,内阁也没有清闲的时候,但是和璃王殿下清谈的机会可是不多的。”
楚珩不想多绕圈子,“我听说内阁提出换仓拨粮,三秋之际,边境军眼巴巴的盼着呢,跟这件事比起来,任何杂事都要先搁一搁。不过看周大人这样子,恐怕早就胸有成竹,尽在掌握了。”
“璃王殿下说笑了,周某只是内阁次辅,许多事情都是按国法章程去办,虽说内阁议事也能提出些拙见,但到底没有陛下和阁老那般的深谋远虑,终究只是个奉命办差的罢了。”
换仓拨粮会触及许多人的利益,这其中就包括璃王楚珩。周岑身处内阁又在权斗的中心,自然知道怎样能拿捏一个人的要害。但是楚珩并不想和周岑为伍,他曾是楚玹的谋臣,如今楚玹成为了乾泽帝,此人手段可以想见。况且其真实目的楚珩还并不清楚,不敢轻易松口。
军粮的事情传到楚珩这里,他便觉得这是周岑献计献策的结果,今日周岑拿着军粮的事情为契机和自己密谈,楚珩心下便笃定了这个猜测。
楚珩不语,饶有意味的看着周岑。周岑见状,解释道:“实不相瞒,殿下,周某也是那日在朝堂之上才得知此事。”
楚珩冁然一笑,说:“想必此事也是阁老和乔大人临时敲定的,只是恰逢朝堂提及,便顺口提出了。”他一副不欲深究的姿态,起身走到窗边,拨了几声放在那里的琴,“但我一个闲人,比起那些朝堂上的事情,还是这品茶饮酒、吟诗赏乐更对我的胃口。”
周岑只能起身,看出楚珩已经有了要逐客的意思,“璃王殿下,巡按御史沈大人的灾情奏报不日便能传回永益城了,想必换仓拨军粮的各项事宜也能尽快敲定,等此事忙完下官再来叨扰。”
周岑走出来,在廊下站定,楚珩所在的阁楼地势较高,周围假山环抱,从外围看,看不见究竟,但身处其中能把整个琼琚楼里的布置看到个大概,越往此处靠近,踪迹动线行为举止一览无余。周岑整了整外袍,把景色由近到远看了看,感叹道:“真是个妙处,人也是妙人!”
罗途明衔着一枝桂花,嚼着桂枝,靠着一根柱,抱着手臂似是没看见周岑,待人一走就进屋去了。
“走了?”楚珩重新坐在的圈椅里,把周岑用过的杯子扔在煮杯的池中。煮杯池和煮茶的火口镶在桌里,底下隔着红罗炭煨着,楼里的小厮隔一个时辰就拿给煮茶灶换一次碳盒,再将原本煮茶灶里的碳盒放到煮杯池下,取走原本的碳灰。这套煮茶的玩法还是从天元年自宣中兴起。后来大程国勾栏、茶楼、楚馆、船坊里便都流传起来,专门为达官贵人、富商名流准备。
“走了,该来的也要来了。”罗途明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桂花裁了,把花朵攥满手心,说话间尽数撒进杯池。
楚珩知道罗途明指的是谁,立即冲着纱幔外面的护卫道:“去告诉梁仪善,就说事情我已知晓,若没有良策扭转局势,不必来见。”隐约见外面的护卫抱拳领命,随即转身离去。楚珩回过头,这才注意到罗途明的动作,怒道:“罗子信,你能不能别采花?”
罗途明掸了掸手,“花开一季,终是零落成泥,不采作甚,殿下我专门给您采的。”
楚珩看他笑呵呵的样子也懒得多说什么,“周岑出去的时候神色如何?”
“一派坦然,还夸了句殿下是个妙人。”
“……妙,人。”楚珩慢慢重复了一句。茶水新开,咕噜噜冒着热气,壶嘴里汩汩喷出的沸水浇进煮杯池里,浮在面上的花被烫出阵阵香气……
楚珩忽而回神道:“他走时说,‘巡按御史沈大人的灾情奏报不日便能传回永益城……’他说的是沈溟,而不是邢柏年,也不是常驻江南的陆谦袁,难道说,周岑没说谎,换仓拨粮的确不是他布的局?而是……”楚珩一边忖度一边喃喃道,“不对,沈溟去江南不就是内阁举荐的么,难道……”
“沈溟?”罗途跪坐到楚珩对面,夹起煮杯池里的茶杯,轻蔑道:“晁阁老怎么会推举他?他这个不靠谱的纨绔,去了也只当是游山玩水罢了。”
“沈溟就算是去游山玩水,但是他到底是出自五城兵马司那样的地方,去地方当个巡按御史很合适,而且他这个纨绔的样子,说不定恰恰就是皇兄让他去的原因呢?”
“所以周岑刻意提及沈溟,意在告诉殿下,皇上专门为这事派个御史去,说明这件事已经已无回旋的余地?”
楚珩试图厘清头绪,未果,摇摇头,干脆不想了,“天塌了不会是我顶,还有蔚王呢,他可是最大的利益既得者。这会子,最该跳脚的是他,我一个闲王,有什么好着急的。”
这么一想,楚珩好像已经完全放心,刚露出一身轻松态,罗途明却不识相的说了句,“他跳脚的时候你未必能安生。”
“罗子信!你……”楚珩刚要朝罗途明发作,却被曲子吸引,琼琚楼里管弦呕哑,花女歌声悠悠传来。
“千丝弦,闲不见,见字耽于念;万里音,因长恨,恨墨点心泉……”
歌声空灵悠转,柔中藏力,不似往常的曲。
罗途明已打好一盏茶,自己畅然的喝着,随口称赞道:“这是哪家教坊的乐师又被请了过来?永益城的贵人们换新鲜玩意儿啦?倒是不错。”
楚珩没理他,只觉这陌生的曲调中有着似曾相识之感,遍寻记忆却没有哪一刻能与这乐声有些许交合。他哂笑一声,心道这感觉可太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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