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有女初长成,尹墨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
尹玦和荣华本准备就在家中办个简单的及笄礼,后来发现来客众多,四邻街坊都想借机一睹江坛大才女的容颜,凑个热闹。
被众人簇拥着,尹墨面上虽谦逊,但年少轻狂,自信又自负,心底其实是很享受这种感觉的。
按照流程,尹墨接下来要取个小字,但她拒绝了荣华为她挑选的字眼,她要自己取。
“古有三不朽,所谓立德、立功、立言,小女不才,只堪执笔弄墨,便取字‘倾文’。”
何谓“倾文”?
执笔弄墨,作倾世之文。
看着踌躇满志的女儿,尹玦老怀安慰,像是看见了从前的自己,他也曾志在四方,妄图兼济天下……
又怕预见女儿有着同自己一样的未来,迫于无奈,最后选择独善其身,心灵受困,余生都不得安息……
至亲至疏夫妻,荣华只看一眼尹玦便知他在想什么,走近几步。
“素心,你说我做得对吗?世道艰难,我为墨儿选了一条难走的路,让她背负了太多,她以后会不会怨我……”
尹玦竟在这一刻放下了个人的坚持,而站在尹墨的立场上反思他作为父亲的对错。
“当初你问过我,这是我们共同商议决定的,墨儿若要怪,罪责我同你一起担。”
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夫妻二人的忧虑与愧疚绵长而无尽,作为旁观者的朱冀显然感受不到这种深情,他只看到了尹墨被众星捧月,只看到了她头顶的光环。
就着耳边的锣鼓乐声,朱冀甚至开始幻想他明年的加冠礼会是何种模样,是不是也像今天这般,能让他也狠狠出个风头。
正美美想着,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吆喝,“有客人找!”
暂时搁下被打断的思绪,朱冀快步往门口赶去,帮师父处理琐事是他作为徒弟的自觉。
只是这次不同以往,来客贵重,朱冀没格儿独立接待,匆匆回屋禀告,挤进人群,凑近尹玦,低语几句,后者此时正忙得不可开交,闻言立刻抛下这头出门迎客,走得那叫一个脚下生风。
尹玦隔老远便认出来客何人,撩起衣袍,快跑几步,行至跟前,紧紧握住对方的手,热泪盈眶,心头有千言万语,出口却只汇成一句好久不见。
来客不想把气氛弄得太伤感,含泪带笑,打趣道:“君玉兄,你可见老了。”
尹玦干笑几声,抬袖拭去眼角的泪花,稳定住情绪,正想寒暄几句,不料荣华从他身后走出,越过二人,直奔一位贵妇人。
昔日好友重逢,执手相看泪眼[注1]。
几人被太复杂的情绪笼罩着,有太多话想说,竟直接站在门口窃窃私语了起来,还是朱冀提醒,两位主人家才想起还未迎客人进门。
看着父母拥着这两位贵客上座,尹墨很好奇来者何人,朝朱冀打听,“他们是谁啊?”
“是师父和师母的旧友吧。”
看他们的样子亲密,想来应该是,只是这来访的时间挑得也太怪了,简直让人忙上加忙,尹墨忍不住自言自语,“怎么今天来了?”
朱冀瞥她一眼,又想犯个嘴贱了,便胡诌道:“说不定人家是来提亲的,你今儿可就能嫁人了。”
尹墨不甘示弱,也奉陪一句,“说不定人家是来相看女婿的,你明儿也能入赘了。”
朱冀被堵,朝她嘁一声,算作回应。
尹墨也嘁他,那眼神像在说:“谁不会啊?”
朱冀正准备还击,不料荣华将他的对手拉离了战场。
尹墨被带到了贵客面前,尹玦同她介绍道:“这位是你……张伯伯,为父少时曾外出求学,结下了同门情谊,这是你张伯母。”
依着介绍顺序,尹墨一一行礼问安,而客人也不是空手来的,受了她的礼,随即送出礼物,称是贺她及笄,手笔很是阔气,惹得其他客人们欣羡不已,自觉不自觉地就围拢了过去。
丝竹管弦,推杯换盏,小院里欢声笑语,众人一时忘却了民族与时代的悲痛,在宏大的历史框架下,具体的人事尽显世俗,各人眼里只容得下个人的酸甜苦辣。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注2],此处的热闹传不到天上,月亮清亮亮,冷冷地高挂。
夜色已深。
客人们陆陆续续散了场,几位老友这才有了**空间,得以秉烛夜话。
白日人多口杂,尹玦所称的张家其实是陆家。
尹墨不知陆家为谁,也不了解两家的关系,现下得了机会,荣华便同她细细道来。
当初尹玦成亲后,便携荣华北上赴任,二人初到京城安家,人生地不熟,很多事情都不清楚,期间陆家夫妇帮了不少忙。
再之后便是国破南下,两家人搭伴而行,只是荣华舟车劳顿,又听闻家中噩耗,以致动了胎气,早产无法赶路,这才不得已分开行动,这一别竟整整十五年。
这十五年里,尹玦被磋磨尽了锐气,屈居江坛,而友人则上了战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声名鹊起。
人各有命。
说到此处,在坐的几位长辈都生出感慨万千。
气氛有些低沉,陆夫人忽将话题一转,关注起了这十五年里成长起来的新生命,眼前这个活泼泼的尹墨,“墨儿这孩子长得真好,我一看就喜欢。”
几个大人的目光齐齐转向了背景板里的人,尹墨则谦逊低头,这话她不好接,但她也知道这话不用她接。
“她也就现在看着乖觉,平时没少让我们操心。”荣华嘴上虽说着不耐烦的话,但看着尹墨,一双眼睛里只装得下她的宝贝。
看着母女二人,陆夫人适时又开了口,“墨儿长得真像你,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像我家中儿,全随了他爹。”
荣华知她在玩笑,接话道:“虎父无犬子,你家中儿从小就天资过人,现下定也是人中龙凤,有同你们一起来吗?”
听着这话,陆夫人喜笑颜开,“没呢,现在军中事忙,他走不开身。但我们老两口此番却是为他而来。”
尹玦正同陆老将军闲话着,闻言,神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忙追问道:“陆将军有何要事?”
这态度很奇怪,但也不怪他如此反应,所谓上阵父子兵,陆老将军虽是老来得子,但狠得下心,早早就将陆执中带到了战场上历练,培养起了后备力量。
后来陆老将军因年老体衰被迫下了战场,陆执中顺利接过他父亲的东西,青出于蓝,统领一方军队,协同故明诸方力量,共同对抗清廷。
只是清廷攻势越发凶猛,步步紧逼,加之明廷内耗不休,节节败退,陆执中所盘踞的西南一带,现下也是岌岌可危。
江坛作为东南的经济重镇之一,缺少强大的军事力量支撑,早已沦陷,作战无能为力,仁人志士们只得尽自己所能,或为散落的抗清力量奔走牵线,或为不仕清廷的故明遗老遗少谋求安身之所……
这些死罪,尹玦和荣华都悄悄犯过,只是后来局势渐明、管控愈严,他们才不得不收敛。
自此,只能期盼,期盼还未沦陷的西南方[注3],能凭借着剩余力量,养好精蓄好锐,卷土重来,光复大明。
两家人今日白天在门口一见,陆老将军便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特殊,切不可暴露,否则会给远在西南作战的陆执中带去麻烦和危险。
只是他二人为何在此时来到江坛,置身险境?
尹玦和荣华想了老半天都没想通,方才只顾着叙旧,倒差点忘了问这最重要的事,现下被提醒,得知事关陆执中将军,尹玦紧张了,他怕远方传来不好的消息。
陆老将军拍拍尹玦的肩膀以示安抚,“为我儿的婚事,我们这次是来接亲的。”
接亲?接谁的亲?
除了陆家夫妇,在场的其余几人都愣住了,一头雾水,也就在这一瞬间,荣华的第六感闪现,“你们和江坛的人家结亲?”
蜀南和江坛,两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地儿,能搭上亲家关系?匪夷所思。
见她表情有几分凝重,陆夫人语带诧异道:“你忘了?当初咱两家可是定过亲的?!”随即取出一支发簪,示意众人看,“这本是一对,一支是桃花,一支是桃子,花结果,那会儿素心怀着墨儿,正巧,桃子那支就给她了,约定若是个男娃,就同我儿拜为异性兄弟,若是个姑娘,就嫁于我家,给我做女儿。”
“当时我们一起南下,原本打算以后住在一处,做个邻居,儿女成家了也在身边,可现在不是隔了那么远吗?”关心则乱,荣华一时慌了神,语气里透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她有些懊恼,自己竟把这事给忘了,自从生了孩子,又日夜操劳,容颜憔悴了许多,因着粉色娇嫩[注4],自觉戴着不合适,便压箱底收起来了,隔了太久,都不知道放哪里了。
“当时虽只是口头上的约定,但我们也是有信物的,我家一直记着这事,执中已经二十有六了,但……至今未娶,就等着墨儿,我们……唉……”
陆夫人这话说得淡淡的,像是一位平凡母亲的一点闲常抱怨,只是在荣华与尹玦听来,却像飞天而降的一块巨石,沉重地压在他们背上。
一向无愧于心、无愧于行的夫妻俩,忽然就变成了耽误他人婚事的罪魁祸首。
陆夫人悄悄觑着二人的神色,“也是一直不太平,没有机会,否则我们早就登门拜访了,本来我们是算着日子出发的,不料路上耽搁了些时日,紧赶慢赶也今天才到,来得太打扰。”
还不等面前的夫妻俩客套一句“哪里哪里”,陆夫人又赶紧趁热打铁,“中儿走不开身,你们也知道,战场上波谲云诡,一个不注意就……而我们又是极看重他与墨儿的婚事的,所以就由我们老两口亲自出马来接墨儿,虽危险了些,但也算略表心意了。”
劳动两位长辈奔波,这一番话算是直接将荣华与尹玦架在火上烤了。
但荣华爱女情切,也豁出了脸皮,不接陆夫人的话茬,反以同样的慈母之心回她,“墨儿太小,我们还想留她几年。”
“女大不中留,越留越成仇。”陆夫人玩笑着,眼睛一转看向尹墨,“墨儿你说是吧?”
姑娘家面皮薄,议亲都在私底下同母亲或姊妹悄悄说,尹墨今天却是遇着了,竟给一伙人围着,当着她的面谈论她那未定的婚事。
其实话头刚被挑起时,荣华就示意她离开,但被陆夫人给笑着打断了,说就是随便聊聊家常,小姑娘不用回避。
客人都这样说了,荣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硬着头皮让尹墨留下,再之后就陷入了拉锯战,两边一来一回,没机会让尹墨紧急避险,远离此地。
现下倒是奇了,奇得古怪,陆夫人竟直接将话抛给了尹墨,这让她怎么回?
尹墨有些羞窘,“一切但凭父亲母亲做主。”
“墨儿没拒绝,看来也是肯的了。”陆夫人笑着无中生有,这阅读理解做的,让在座的各位都瞠目结舌,除了陆老将军。
“这可就是你说笑了。”荣华见招拆招,同时也感觉这陆夫人的态度有些奇怪,似乎太着急了些,事出反常必有妖,“二位今日才到,本应该是我们几个老朋友叙叙旧的,怎么就聊到了这些?”
“唉……也是此行危险,我们着急快些赶回去。知道你们舍不得女儿,但墨儿嫁过来不是受苦的,我们都认识多久了,我家怎么样,我家中儿的品性怎么样,你们也是知道的,难道还信不过吗?”
“你误会了,我们……”
“也是我太心急了,没有体谅你们的心情,都是父母,都为着孩子,我们啊……就是操心的命,一辈子都为儿女操心了。”陆夫人忽然就收敛了方才的锋芒,摇身一变,成了荣华和尹玦的队友,都是爱子情切惹的祸,一语消弭了双方的矛盾点。
瞧着火候差不多了,该说的也都说了,陆家夫妇深知不可逼迫太甚,该收敛些,便找了个借口,说是赶一天路也累了,随后道了别,约好明日再见,回了客栈休息。
[注1]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
[注2]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注3]“唐王即位于福州,鲁王临国于绍兴,永历政权在两广和云南存在了十几年。军事上,西南有张献忠部将孙可望、李定国联明抗清,东南有郑成功、张煌言的舟师在长江下游及沿海屡犯清军。”——何宗美《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
[注4]“粉色娇嫩,你如今几岁了。”《甄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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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尹墨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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