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灯身着浅蓝色长袖衬衫、黑色阔腿裤、黑色低跟皮鞋出现在律所楼下。这一身是她的“工作制服”。女律师一般都会搭配各式各样精致漂亮的套装,可陈灯不是。她同样的衣服买了七套,每天换一套,却每天都穿同样的。她的短发扎成低马尾,脸上画着淡妆,薄涂了一层铁锈红的口红提升气色。虽然二十九岁了,可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朋友说是因为她这些年没有吃过男人的苦,所以老得慢。原因如何不重要,对女人来说,显年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律所对律师外在形象有较高要求,所以这些年下来她的气质也练出来了,走在人群中也是仪态佳、气质佳、青春靓丽的那一个。她是女律师,可她不是电视剧里那种气势逼人、眼光狠辣的女律师。那样的形象实在是影视剧对女律师的刻板的形象塑造。实际上有很多优秀的女律师,她们是温柔且强大的。陈灯算是后者。
刚走进电梯,陈灯便接到主任曲恒的电话。
主任问:“到了吗?”
陈灯说:“马上,电梯里。”
主任说:“到了直接来我办公室。”
陈灯说:“好。”
主任办公室里,陈灯正襟危坐。主任盯着她问:“你要不要申请加入合伙人?你的收入我看了,已经达到入伙标准。”
原来要说这个。
陈灯内心毫无波澜,平静地说:“主任,我暂时还不想加入。”
“诶?”主任敲敲桌子,问道:“你怎么回事?别人挤破了头都要
当这个合伙人,到了你,想都不想就拒绝。怎么会有人当律师不想当合伙人?你给我说说清楚。”
陈灯仍不卑不亢地说:“不好意思,主任。我状态不是太好。等
我调整好状态再申请吧。合伙人意味着更大的责任,我确实还没做好准备。现阶段的我只求把手里的每个案件办好就够了。”
“啧”。主任看着陈灯,内心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滋味。他眼前的这个人来到律所已经八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把她经手的每一个案件都做到精致,深受当事人的好评。只要是有关于案件,她可以侃侃而谈、极其专业,无可挑剔。可是,案件之外,她却好像完全地不求上进、不求晋升,从不积极,从不争取。
律所要给她评优秀青年律师,她说她不需要这个奖,评给其他需要的人更好。她办了一个经典案例,省级报刊星云日报要采访她、她可以上电视、提升知名度。可她直接回绝,放弃了让诸多人眼红的好机会。律所的其他同事每年积极申报各类专业委员会、评定各项专业职称,可是她从不打开那些申报材料。与此类似,还有其他大的、小的,在别的律师看来是值得争取、值得高兴的机会和荣誉,她都不要。她似乎只是仗着自己工作能力强,会有持续的案源,于是有恃无恐,于是在竞争异常激烈的律师界竟成为了独树一帜的、佛系的律师。
主任已经习惯了,虽然可惜,但他不强求。
他说:“好吧,你先回去。”
回到办公桌,实习律师李子枫走过来问道:“陈灯姐,下午柳心姐的婚宴你去吗?”
柳心是他们团队另一位资历较深的执业律师。她的婚礼,律所的大部分人都会去,而他们团队的人更是必须得去。陈灯虽然佛系,但她不能完完全全活成一座孤岛。基本的社会礼仪、职场礼仪她还是懂的、遵守的。
陈灯说:“嗯,肯定去,几点开始?”
李子枫说:“六点半。您需要取现金、买红包吗?我一起去办。”
陈灯说:“好啊,谢谢。帮我取个两千现金吧,红包也准备一个。钱我转你微信还是银行卡?”
李子枫说:“转我银行卡吧,微信提现还要手续费。”
陈灯立即操作了转账,说:“转啦,你看一下。还有,别忘记问曲主任。”
年轻律师看看手机短信,说:“好的,收到了。已经问过主任了,刚刚在电梯里遇到他。”
陈灯说:“嗯,那就行。麻烦你啦。”
李子枫笑着说:“不麻烦。我去啦。”
陈灯点点头。
下午婚宴,陈灯把车开到酒店地下停车场负三层最里面的角落,在里面学习了新颁布的司法解释。随后,才缓缓上楼,她故意迟到了半个小时。
她实在不喜欢这一类人多的,需要逼着自己说很多废话、说很多**、接受很多无理的玩笑、要假笑、要附和的社交场合。虽然她知道迟到不好,可是比起置身在那样的场合所受的煎熬,她想,能拖延一点便拖延一点吧。
不过,当她终于到婚宴大厅的时候,她发现她还算是到得早的那一批。
婚宴迟到其实已经成为了大部分人的习惯。
他们坐的这一桌有律所的老律师。陈灯心想,运气真差,似乎这样的场合总是避不开跟这些老律师同坐。果然,老律师一入座,便非常烦人地开始盘问在座年轻律师的私人生活、婚育状况。
问到陈灯了。
老律师问:“陈灯,几岁了,有三十岁了吧?”
陈灯努力让自己活跃起来,摆摆手,说:“没有没有,王老师,我今年才二十九啊。少一天都不能算三十的。”
下一个问题就是:“有男朋友了吗?”
一听到这个问题,陈灯失去了表情管理,她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她最恨别人问这个问题。
为什么这些人总爱去问别人的**、别人的私事呢?
她的感情状况是她内心最宝贵、最不愿为人所知的。她不愿跟这些不是真正关心、理解她的人去谈论她最为珍贵的经历。
在陈灯犹豫时,王律师又补了一句:“还是有女朋友了?”
陈灯刚好找到一个台阶,打哈哈说:“王老师,我可没有女朋友。”
人多吵闹。王老师听错了,说:“还没有男朋友?还没谈过恋爱啊。”
陈灯不再说话,只是礼貌笑着。
王老师喜欢把自己装成一个智者。此刻他的眼睛微眯,仿若看透了陈灯一般,说道:“你这个小姑娘,我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你太封闭自己、太包裹自己了。你应该open,打开自己的心扉。年轻人就是应该活泼一点。你说对不对?”
陈灯乖巧地、假装认同地点点头。
煎熬。真的煎熬。每次这样的话题落到她身上的时候,她都希望脚下有个地缝能让她钻进去。
她悄悄发信息给苏澈,说:“打个电话给我,救我狗命。”
苏澈的电话立刻就打来了。陈灯站起来,说:“不好意思,我出去接个电话。”然后快步走到大厅外。
“喂?”接通电话,陈灯说道:“你又救我一次。”
这样的情况,苏澈已经习惯了。他直接问陈灯:“周五你生日,想怎么过?”
陈灯说:“怎么过都行吧。过不过都行。”
苏澈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在阳光酒店自助餐厅订了位,周五去吧。那里是看日落和夜景的绝佳去处。”
陈灯说:“好啊,听说那里的自助很好吃,全城最好吃。”
苏澈问:“那天不会加班吧?”
陈灯说:“不会啦,就算要加也留着周六再加了。”
苏澈说:“好,下午六点。阳光酒店60层。”
陈灯说:“好啊。不见不散。”
挂断电话,陈灯又在走廊上徘徊了好久,然后深呼一口气,再次走进大厅,去面对那些她封闭的心所不愿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一切。
周五晚上,陈灯提前二十分钟到。刚走出电梯,便有清秀的服务生小哥迎过来,问道:“女士您好。请问有预订吗?”
陈灯说:“嗯,有的。我自己进去就好。”
服务生小哥礼貌地微微鞠躬并且伸手指引,说:“好的,女士。您这边请。”
这是陈灯第一次来这个自助餐厅。餐厅装修得非常高档、优雅、大气,一进来这里就觉得是在一周的繁忙后来放松、享受的。
她来得早,餐厅人不多,所以一眼便看到坐在大落地窗旁的苏澈。苏澈带着一副无边框眼镜,薄唇紧抿,眼神冷漠、似乎对周围的一切不屑一顾,看似高冷禁欲、生人勿近,实际也真的是生人勿近。那冰冷的气场让被他的帅气吸引的人不敢冒险前进。
陈灯走过去,桌上已经放了一束她喜欢的黄玫瑰。她放下包,坐在苏澈对面,然后捧起花束闻了闻花香,又拿起苏澈手写的卡片。卡片上遒劲有力的字迹写着:“生日快乐!”落款苏澈,2023年8月30日。
陈灯问:“怎么来这么早?”
苏澈说:“为你占个好位置啊。窗边的位置可是要抢的。”
陈灯说:“不错,表扬你。”
苏澈问:“饿了吗?”
陈灯说:“嗯。你也知道,每次吃大餐前,我得先饿上一饿,不然可太亏了。现在可以取餐了吗?”
苏澈说:“嗯,走吧。”
餐厅很大,各类食物分布在餐厅的各个位置。取餐过程中,陈灯和苏澈走失了。当陈灯回到餐桌时,发现苏澈的餐已经取回来了,人却不在。过了一会儿,苏澈才端着两个玻璃杯走过来,杯子里的看起来是红酒。
苏澈把一杯酒放在陈灯面前,说:“喝喝看,热红酒,这里的特色。”
陈灯端起来喝了一口,然后睁大眼睛、赞叹地说:“很好喝诶!我还是第一次喝热红酒。原来红酒加热以后更好喝啊。”
苏澈说:“你想什么呢?什么加热就好喝?里面放了苹果、橙子、冰糖等等,各种料。你喜欢的话,以后我煮给你喝。”
陈灯说:“好啊,喜欢,很好喝。”
陈灯是个工作狂,总是埋头在各种各样的卷宗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加班。苏澈的工作比她轻松一些,周末或特殊节日,他便会去她家为她做好吃的饭菜。他总会提前跟她说:“今晚有时间做饭,想吃什么?”
然后陈灯便开始点菜“红烧鱼”、“红烧肉”、“清淡一些”、“煮个小米粥吧”、“想喝光明酸奶”等等。
等陈灯回到她租住的小屋,茶几上都是做好的饭菜。有她想吃的,也有她没点、但苏澈还是做了的。毕竟每次陈灯只点一个她最想吃的,苏澈又不能只做一个菜。
陈灯本就喜欢喝些红酒,今天喜欢上热红酒的话,苏澈以后会经常给她做了。
陈灯玩笑说:“你在这儿怎么这么熟练?热红酒什么的都给你摸透了。是不是早就带其他女生来过很多次了?”
苏澈说:“如果没有你的话,应该是的。”
陈灯没想到作茧自缚了,只得厚脸皮地说:“哎。你这话说的。我可没有用绳子牵着你,不让你去找其他女生啊。明明是你自己找不到,没有女生愿意搭理你。”
苏澈说:“好好好,你说得对。就是我找不到,才死皮赖脸赖着你,行了吧?”
见苏澈这良好的态度,陈灯笑笑,说:“我还是挺感慨的。以前我总说要跟你做老到掉牙的朋友,想的是我们会各自拥有精彩、幸福的人生,但仍是最好的朋友。没想到,现在整天凑在一起,竟是因为身边几乎没有别的朋友。”
苏澈说:“身边还有一个朋友,一直都有,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了。”
陈灯说:“是啊。我很幸运,现在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很满足了。今天发生了一件大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苏澈说:“洗耳恭听。”
陈灯说:“今天曲主任问我愿不愿意入合伙人,说我的收入已经达到入伙标准了。”
苏澈说:“恭喜!你没日没夜地加班,果然不是白加的。那今天不醉不归,我一会儿多拿几杯热红酒。”
他跟陈灯碰杯。
陈灯满足地喝了一大口,说:“我说我不愿意。”
苏澈的动作停滞,问:“为什么?”
陈灯说:“我没有做好准备,没有做好改变的准备。我只是想有一份工作养活自己,想做好手头的事情,仅此而已。其他任何可能让我现在的生活有所扩展、有所延申的我都不想要。我没办法积蓄足够的精力去应对那些新的东西。”
苏澈沉默了。半晌他才说:“好。”
之后,两人之间是良久的沉默。
他们都看向窗外越来越红、越来越美的夕阳。
夕阳,真的很美,让人沉醉其中。
陈灯又记起从前韩霁跟她说的那句话:我觉得最浪漫的事情,就是和喜欢的人一起并肩看夕阳。
陈灯问:“苏澈,你还记得吗? 以前我觉得最浪漫的事情,就是能够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去看太阳从西边出来,我还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去看一次。可是啊,现在的我觉得,最浪漫的事情就是‘好好生活’。把自己的生活过好了,这才是最浪漫的事。”
苏澈问:“你觉得你现在是在好好生活吗?”
陈灯说:“嗯。是啊。不觉得现在一切都很好吗?”
苏澈说:“不觉得。你现在这样,不过是被动地生活、蜷缩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我不觉得这样是在好好生活。陈灯,到底要怎样?你才会放下,才会真正积极地面对生活、热爱生活呢?面对你们主任提出的入伙,你是可以同意的。十几年了,也该翻篇了吧。”
陈灯说:“翻篇?好轻巧的词啊。现实太沉重了,怎么翻得过去。我想,我会永远背负着从前那些经历,永远。苏澈,其实很多时候,我也很无助,我也很难过,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上天却要让我承受这么大的代价,要这样惩罚我。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永远也走不出去了。我现在真正理解五月天的那首歌了——《你不是真正的快乐》。我也不会再有真正的快乐了,再也不会了。呵,我的人生竟然变成这样。或许是小时候太过幸福快乐、无忧无虑了,享受了那些我也要付出代价。”
苏澈说:“不会的,只是时间的问题,你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你会再次变得真正地快乐的,你生来就是快乐的。十二年前,你每天以泪洗面、自伤自残,你觉得你走不出来了;八年前,你每天郁郁寡欢,喜欢那些最为破碎、最为颓废的东西,你觉得你这辈子都是那样了;现在,你不再那么阴暗、颓废,你更勇敢地面对生活了。所以,你一直都在越来越好,以后也会越来越好。我一直在等你变回从前的陈灯。”
陈灯说:“不会变回去,不可能的。从前只能是从前,我不可能再是从前的我。”
苏澈沉默了一会儿,说:“陈灯,我们去看心理医生吧。你不快乐,是因为你心里生了病。他们肯定有办法的。”
陈灯轻轻地摇头,说:“不,我不去。我没有生病。苏澈,就算我生了病,我现在这样子,那也该是绝症,绝症是治不好的。”
苏澈无奈,说:“我真希望,你像电视剧的那些主角一样失忆。”
陈灯轻笑,说:“我……也希望吧。不堪其苦,让我忘掉也好。可惜,怎么都忘不掉。”
陈灯杯里的酒已经空了。
苏澈起身,说:“我再去端两杯热红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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